我默默折返。
福穗見我將食盒原封不動拿了回來, 還以爲我又與蕭朔慪氣,上前勸道:“娘娘,您當真不明白陛下的心意麼……”
我接口:“是啊, 從前本宮一直不明白。”
福穗還想說什麼, 我示意她退下:“去拿彩紙來, 本宮想剪些圖案貼在窗上。”
她雖有些奇怪, 卻即刻應諾去了。
我站在庭院中, 擡眼環顧着座座巍峨宮宇、條條平整磚路,乃至草木花樹、檐下龍鈴,宮女們發間整齊劃一的細細絲帶。
今日起, 方纔真正將這些看入眼睛。
這裡便是蕭朔與我的家。
晚間,我正坐着剪窗紙, 蕭朔走進來, 坐到我對面, 臉色艱難。
我將剪好的金魚在他眼前晃晃,得意笑問:“瞧, 這個剪的怎麼樣?”
他本是心事重重,看看几案,卻被我逗樂:“怎麼剪的全是金魚?”
我毫不羞愧:“我只會剪金魚,明日我試着剪些兔子。”
他忍俊不已,笑道:“你愛剪什麼都行。”
那笑容隱去, 他低下頭, 雙肘緊緊抵在膝上, 十指交叉相握, 似在天人交戰。半晌, 終是擡起頭,低聲說道:“阿輝, 我……我已決定,要納新人進宮來。”
我“哦”了一聲,並不露驚訝,放下剪紙看他。
他再次低下頭,不敢看我:“現下,我不得不這麼做,你給我幾年時間,且忍幾年,待我將朝局整理清楚……”
我點頭:“好,我等着。”
他有些詫異:“你……不生氣?我原本答應你,咱們之間不會有別人……”
我站起來,拍掉身上紙屑,看着他:“咱們之間不會有別人。你即便納了新人入宮,也還是如此,我明白。”
蕭朔擡眼看我,發現我一臉鄭重,終於伸手拉住我,嘆道:“阿輝,對不起,是我無用,要讓你受委屈。”
我搖頭,不要他再說,只拉起他來:“你同我一起把這些金魚貼上窗戶好不好?”
他卻緊抱起我,低頭吻下來:“金魚麼,明日再貼……”
……
牀笫之間,他將我手抓着,放在胸前,只顧沉思。
我迷糊睡去,待到天明睜眼,卻見他仍雙目炯炯,似是一夜未眠。
我伸手揉揉他頭髮:“你沒睡?在想什麼?”
他低低嘆息:“阿輝,我害怕,怕你終有一天會離開。”
我不及答話,他已牢牢將我拉進懷中抱緊。我回抱着他,亦是無言。
只在心裡說,縱使你選了江山基業,縱使我心痛如絞,我也會陪在你身邊。
*****
臘八過後,蕭朔臨朝頒旨,納戴氏之女戴碧瑤、宋氏之女宋婉妍、葉氏之女葉沃若入宮,分別賜予美人位分。
一時間,前朝喜氣洋洋,後宮也熱鬧起來。
我強堆笑容,端坐在蕭朔旁邊,接受三位新美人的叩拜敬茶,說了幾句一個賢惠皇后該說的場面話。
戴美人對宮廷早已熟悉,並不拘束;宋美人亦是落落大方,一副大家閨秀模樣;葉美人姿色最佳,卻現出幾分怯懦。
這也難怪,戴氏與宋氏皆是高門世家,又兼從龍之功;而葉氏雖也是世家,可卻已有些沒落,而葉家女兒卻以貌美聞名,此番蕭朔將她選進宮來,大約也是中意她的美貌吧。
我這樣想着,心中酸楚陣陣翻涌。
蕭朔眼皮也不擡,對她們道:“你們既入得宮來,以後便安分度日,朕必不虧待。好了,都下去安頓吧。”
宋氏與葉氏應諾告退,戴美人聞言卻未動,仰臉撒嬌道:“陛下,表哥,臣妾帶了你最愛的吃食來,你何不來臣妾殿中嘗一嘗?”
蕭朔端起茶盅,臉色有些冷:“你如今入得宮來,便是朕的妾室,今後不要再叫表哥了。這宮中你們都聽皇后安排,不要自作主張。”
戴美人未曾料想從前對她溫柔有加的蕭朔如今這般冷淡,一雙杏眼頓時泛了水光,委委屈屈退下了。
殿上空氣凝重,蕭朔轉頭看我,有些不知所措:“阿輝,我……”
我起身,強迫自己輕鬆呼吸,對他笑道:“今後我便要學着做個統管後宮的皇后啦。”
他搖搖頭:“我知道你不高興,不要勉強自己笑,我看了更難受。我納這些人進宮不過是爲了虛名,並不會染指她們,你稍稍寬心可好?”
我點頭,便與他一起去看阿香。
*****
睿王妃又進宮來,請求再見我一面,我本不欲見,想了想卻仍是應允了。
她周身不帶一件飾物,比從前幾次見面時更加素淨。我卻再不能用從前眼光看她,只在心裡哼了一聲,這是脫簪待罪麼。
她進得殿來,神色如常,向我深施一禮:“皇后,臣妾來向您辭別。”
她曾下毒謀害我和孩子,我實在裝不出對她的所作所爲一無所知的樣子,順手拿起案邊的綠玉如意把玩,不冷不熱地問:“辭別?三嫂這是要去何方?”
她見我這般態度,似有所醒悟,話也直接了不少:“陛下已準了臣妾的情願,臣妾即將移去城外佛寺中,爲亡夫祝禱祈福。臣妾此去,就與紅塵再無關係,所有一切都留在首陽城中,包括兩個小女。”
我瞭然,蕭朔此次納新人進宮,卻唯獨沒有謝家女子,還將睿王妃打發進了佛寺,謝家恐怕短時間難再起勢了。
睿王妃似卸下了擔子,顯得一身輕鬆,再無顧忌,平靜看着我,感嘆道:“皇后啊,您分明穩坐在這輝煌的昆闌殿中的後位上,可臣妾看着,您就像個頭戴鳳冠的無助小姑娘。”
我微微一怒,倒像是下意識裡的想法被她戳中一般:“你此話何意?莫非是在譏諷本宮麼?”
睿王妃並不害怕:“臣妾並無此意。其實……若您不是皇后,臣妾很希望成爲您的朋友。如今臣妾將辭別紅塵,只想提醒您:在這宮中,您既無家人支撐又無朋友相助,現在陛下又納了世家大族的女子進來,今後更是少不了風波。唯一能支撐您立足的,就是陛下的寵愛。您除了要步步小心、提防他人,千萬記得,不要失了陛下的心。”
她這話說得誠懇,我倒有些動容。可是我不敢再輕易信她,不確定她是否藏了別的用意,只淡淡點頭:“本宮記住了。”
睿王妃不再多說,起身辭別。
我看着她單薄背影,明明是被逐去佛寺,她卻走得平穩鎮定。撇去她曾害我不提,這個女子如少曦一般值得我欣賞。或許皇后之位,向來是該由這種女子才坐得穩吧。
*****
蕭朔依舊照常每天來昆闌殿中歇息,似是忘記了才納進宮的三位如花似玉的新人。
他不提,我亦努力忘記此事,只作從前那般相處;可是說不出來哪處,總是有點什麼與從前不同。
他抱着阿香,對我笑道:“你可有想好孩子的名字?我總忙着,偶爾想起幾個,卻總覺得不夠好,配不起他的嫡子身份。”
睡在他臂彎裡的阿香小嘴微張,流着一線口水,實在算不得有什麼嫡皇子的風範。然而癩頭兒子還是自己的好,我卻越看越愛。
我想了想:“他出生時下了好大一場雪,不如就取個‘霰’字。”
蕭朔沉吟道:“只是因爲下雪就叫這個名字?是否隨便了點?”
他考慮了一會,復又自言自語:“倒也妙,我大魏地處北國,今後便要收服天下。若他長大時,自然是要將這大業繼續下去;就讓他給那些未歸順的疆土,帶去一場鋪天蓋地的北國寒雪。”
他笑起來,將阿香舉高:“就叫你晟霰!”
晟霰有些被他勒到,逐漸被擺弄醒來,在空中揮舞着胖胖小手似是表示抗議。蕭朔卻不理,仍是開心地將他舉着、看着。
晟霰終於小嘴一憋,哭鬧起來。
我不由心裡來火,喝道:“蕭朔!你又發哪門子癲啊?快放下他,嚇着孩子了!”
蕭朔依言將晟霰重新抱回懷裡哄着,卻不以爲然:“你幼時都能飛檐走壁,晟霰怎麼被舉高點就被嚇到?”
我翻個白眼,懶得理他,拿起個布老虎哄好了晟霰,喚了乳母將晟霰抱下去。
蕭朔討好地湊過來笑道:“這樣,既然定了他的名字,過完新年咱們就去趟慶都,到太廟向祖宗英靈祈福,將大魏這一代皇嫡子的名字告知祖宗,保佑他福祚綿長,君臨天下。”
我聞言吃驚:“晟霰還沒到週歲呢,爲何這般鄭重其事?何況他這麼小,哪裡就看得出有君臨天下的資質?你……不止有他一個兒子,還有晟敏啊。”
大魏皇陵設在慶都,離首陽尚有一天的行程。首陽城中也設有宗廟以供祭祖,是以皇帝若無大事告知祖宗,便不會去皇陵太廟。
蕭朔挺直身姿,堅定道:“晟霰是你我的孩子,以後自然要繼承我的皇位。不必擔心,我會盡力培養他,他定會成爲大魏合格的繼承人。”
我有些好笑:“可是咱們以後若再有兒子,比晟霰更好更優秀,到時你也仍就認定讓晟霰繼承帝位?”
蕭朔別過臉去,一時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