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昨日在城牆上已表明自己是女子, 但那是爲振作士氣;爲了方便,今日仍是作男裝打扮,去傷兵休息處慰問。孰料士兵們見我去了, 都默默地將露在外面的皮肉遮了起來。
一個士兵紅着臉:“亦大人, 您還是回去好好休息吧, 您在這咱們不方便。”
更有人問:“大人, 昨日您那個公子呢?”
“大人昨日穿着嫁衣可真好看, 是要和那位公子成親吧?”
……
吉祥怕我傷心,急忙呵斥:“都瞎說什麼,趕緊養傷, 且看你們自己什麼時候成親吧。”
有人笑道:“我都定了親了,這次從鹿野回去便能成親!”
衆人一陣鬨笑。
我也笑起來, 不想妨礙他們, 便走了出來, 去城外看看魏軍情況。
魏軍經過一夜休整,此刻精神抖擻, 紛紛忙着刷馬喂草。
廖辛剛剛傳來了消息,昨日桐廬果然也是浴血苦戰,直到天黑方纔結束。桐廬城門被岐軍撞開,但廖辛硬是領着軍士們將岐軍頂在城外,幾番廝殺, 屍體堵塞了城門口。最終岐軍兵敗, 殘部倉皇逃回。
腹地徵調來的民夫今日正午會到達, 打掃這個煉獄般的戰場。
經此一役, 岐軍兩萬多人幾乎全滅於鹿野、桐廬城下, 就算有楚國的援助,一時間也難再向雍國發起大規模的進攻;更何況, 北部的邊境上還有魏國在不停地找他們麻煩。
昨日那將領彬彬有禮,與我寒暄了幾句,便道:“昨夜抓了個人,今日一番審問下來,覺得您會感興趣,不若現在就將此人交給您處置。”
待軍士將那被捆得結實的人帶上來一看,我便鄭重向那將領行禮:“雍國必有重謝!”
將那人押回營中,我簡直抑制不住心中恨意,幾乎將椅子扶手捏碎。
溫瑞聞得消息,趕過來一同審問。
洛豐平被反剪雙手,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神情卻並不見怎麼慌張。
我全身緊繃,說不出話來,便由溫瑞來問話。
洛豐平並不隱瞞,將歷來洛家所爲一一道出,從前煽動容燁親自出徵,在桐廬之戰時調開容燁的衛隊、看他被刺中墜馬,封鎖雍國前方戰敗的消息、接應岐軍一路攻到秣陵……
隨他說着,從前那些場景又歷歷在目,我攥住劍柄,手心全是汗水。
溫瑞冷靜問道:“洛豐平,你洛家在雍國三代爲相,位極人臣、權勢遮天,當時你還與長公主定下了婚事。放着如此權勢不要,去勾結岐國,對你們到底有什麼好處,難道岐國能給你們的比這些還要多麼?”
這也是我想不明白之處,自岐國攻破雍國,並未聞得洛家受到多大的重用;除非也能官拜相位、與王室結親,否則又怎能與洛家在雍國的待遇相比?
洛豐平像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好處?縱有什麼好處,又怎能與當初洛家在雍國的地位相較?你們想必也聽聞,洛家是雍國叛臣,在岐國人人輕視。我祖父前年就過世了,我不過是跟在岐人後面的一條狗。”
溫瑞怒道:“那是你們咎由自取,背叛主公,做人不成反做狗!”
洛豐平哈哈大笑起來:“你以爲我們不知道會有這樣的下場?到底誰纔是叛臣,你寧氏莫非忘了?!”
我心裡咯噔一聲,問出了從前閃現過的猜測:“你,洛家,是大膺舊人?”
洛豐平昂起頭來:“不錯!我的祖姑婆,便是從前大膺皇帝身邊的醫女。你寧氏今日守住了鹿野,以爲很榮耀麼?從前,你寧氏背叛大膺皇帝時,便是在這裡,眼看着自己的君主死在戰場的!”
溫瑞顯然並不知道還有這段歷史,一時懵住了。
我冷笑道:“不錯,從前我寧氏祖上確實不光彩,但多少年過去,百姓已在此安定生息,難道爲了一己私怨,就有理由叫生靈塗炭?!更何況,若論對大膺的罪孽,岐國王室當初殺入慶都、屠盡大膺皇室,難道你就能容忍?!”
洛豐平也陰森笑起來:“所以,你們與岐人現在不是正在相互殘殺麼?雍宮已被燒了一次,只要再打下去,終有一天岐宮也會被燒,讓你們也嚐嚐這宮殿焚燬、王室被屠的滋味!哈哈哈!還有楚人,哈哈哈,都會輪到,都會輪到!”
很久之前,在雍宮時見他,他還是個眼露華彩的俊秀世家青年,如今看着這扭曲刻毒的面孔,我只覺齒冷。
溫瑞在旁聽出了個大概,氣憤道:“瘋子,你們洛家全是瘋子!”
洛豐平嗓音嘶啞:“瘋子?不錯,當初我祖姑婆目睹皇帝戰死,自己被亂軍糟蹋、充作營妓,確實變成了瘋子。洛家一門在慶都被攻破之時,全族男人被斬首,女人都被□□至死,血漿鋪滿了整個宅院。我祖父當時尚且年幼,被藏在枯樹之中,也幾乎嚇瘋了……哈哈哈,不錯,我們就是瘋子!”
原來,洛家從三代之始,就懷着報仇的計劃而來。
冷冷的風吹進了軍帳,四下寂靜無聲。
我癱坐在椅子上,忽然問道:“所以你親手殺了少曦?”
親手殺了那個曾經心醉於你、在出徵之前深情望着你的女子?
似被刺了一刀,洛豐平聲音低下去,似隱含着痛楚:“她中了榮昌公主的圈套,被抓進了岐人軍帳……岐人,要對她不軌,她……她就那麼看着我,眼睛那麼平靜,讓我殺了她……”
他忽然又歇斯底里地笑起來:“所以我衝上去殺了她,一劍穿心!她連哼都沒哼一聲,就死了!真是痛快、痛快!哈哈哈!”
他近乎瘋狂地仰天大笑,直笑得幾乎喘不過氣、笑出了眼淚:“就是那樣!我殺了她!”
溫瑞臉色煞白。
我戰慄不止,再聽不下去,近乎虛脫地揮手:“將他押下去關好,帶回秣陵,在王陵前處死。”
溫瑞緩緩地蹲在地上,抱住了頭:“殿下,難道他剛纔說的,都是真的?咱們雍國,就是這麼來的?”
我自己尚未從震驚中緩過來,過了好一會,才穩定心神,勉強答道:“不錯,我也是在魏國才知道,寧氏先祖,確實是害死膺哀帝的叛臣。”
溫瑞搖頭:“不,怎麼是這樣?歷代先王,都是睿智開明、愛民如子,所以咱們雍國才成爲諸國中首屈一指的富庶之地。我溫氏,從來對國君都是從心裡仰望敬服的……怎麼是這樣?!”
他還是個少年,歷經艱難,好不容易輔佐新君復國,想必是靠堅定信仰撐過了這些年。如今乍然得知這些,心中惶惑在所難免。
我揉揉眉心,安慰他的同時,也努力整理自己的思緒:“他說的那些是真的,歷代國君睿智開明也是真的。大膺覆滅已過去了六十多年,難道因爲這段舊史,如今我們就要放棄雍國?就算雍國覆滅、再死多少人,大膺也不可能再回來。”
我將他拉起來:“正是因爲從前犯下了罪行,如今才更要將雍國治理好,讓治下百姓都能安居樂業,如此才勉強算是爲前人贖罪。我是這樣想的,你覺得呢?”
溫瑞看着我,原本迷茫的眼神漸漸清明:“殿下……”
我拍拍他肩膀:“待回去後,將這些都告訴枳兒吧。從前王室隱瞞了這段舊史,以至於我們對此沒有提防;今後便讓後人都知曉此事,雖不光彩,但還是坦然吧。”
溫瑞看着我,還是有些發愣。
我笑道:“怎麼?難道說你不願再輔佐國君了?”
溫瑞耳根一紅,低下頭去:“當然不是,今日殿下這樣說,臣更加想爲國盡忠了。臣一定要像溫氏歷代前輩一樣,對國君忠心不二,畢生盡力輔佐。”
我點頭:“以後的雍國,就靠枳兒與你了。”
溫瑞補充:“還有殿下您。”
我哈哈大笑,連日緊繃的神經終於徹底鬆弛下來。
待他退下,我長長出了一口氣,坐下來,努力把頭腦放空,卻不能如願。
少曦,少曦,從前絕代風華的少曦,爲雍國奉獻了一生的浩太公主,你就是這樣離世的麼?
走出軍帳,站在營地中發呆,鼻腔酸澀、盡是淚意,可眼淚卻像耗盡了似地,流不出來。
來往士兵見我如此,也不敢多問,只埋頭忙碌各自的事情。
呆立許久,吉祥終於看不下去,過來勸道:“殿下,別在風中久站,當心着涼啊。”
一個士兵匆匆跑來:“亦大人,那個要犯洛豐平,剛纔自己咬了舌頭了!發現的早,沒叫他死了,但是不知道能不能救得過來!”
我嘆道:“罷了,隨他去。若是死了,就把屍體帶回秣陵。”
這自久遠舊年累積至此的恨意、糾纏的恩怨,好似沒有盡頭,永遠不能了結。
阿原、阿原,一直以來你那樣地懂我心意;但你身爲大膺皇室後裔,對寧氏的恨意絕不會比洛家要少。你不肯插手雍國之事,卻忍不住一次次救我,可是你的心中到底有怎麼樣的愛與痛,我卻從未真正明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