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才人來探望的時候,貞小儀正就着婢女茉莉的手吐酸梅核。聽宮婢來傳話,不由蹙眉道:“我同她素日沒什麼交情,今日卻是怎麼了。”
茉莉將酸梅核仔細用手絹子包了,交給一旁的小宮女拿下去。自己卻是走到貞小儀身後,一面替她按肩,一面笑道:“如今娘娘腹中有了龍胎,自然有人見風使舵。娘娘如今再宮中孑然一身,卉小主也不是個能指望的,也是時候爲小主子預備起來了。”
聞言,貞小儀細細思索片刻,贊同道:“你說的很是,便是位小帝姬,也要預備起來。否則叫人暗算了,又如何是好。罷了,梔子,請琬才人進來。”
前來傳話的宮婢梔子應了一聲,自出去了。茉莉又附耳與貞小儀,道:“娘娘也應該挑選幾個忠心的奴才,預備着伺候小主子了。孩子可是見天兒地長,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落地了。到那時候再找起來,只怕不妥。”
貞小儀細細一想,卻是這個理兒,她先前竟然疏忽了。她腹中這一胎,乃是如今宮中獨一份。自然有無數眼刀盯着她這肚子,的確應該細細挑幾個人,預備着小帝姬或者小皇子伺候了。雖然皇上如今一門心思都在茹容華身上,但是皇后仍然是千筱伊。內務府都聽皇后差遣,她派下的人,自然不可信。
貞小儀沉聲道:“是這個理兒,我看着梔子就很好。你再和梔子挑幾個人,你們選的,想必忠心可用,我也放心些。”說着,將手覆到自己微隆的小、腹上,喃喃自語:“我的孩兒,你一定是天下最尊貴的孩子!母妃保證!”
一時琬才人從外殿進來,行了最穩妥的大禮,不卑不亢地道:“琬才人楊氏給貞小儀娘娘請安,娘娘萬安。”
“起來罷,梔子,賜座看茶。”
琬才人依舊不顯山水地謝恩坐了,心內卻是鬆了口氣。貞小儀出身皇上親族,自然心高氣傲。卻是最不屑於低聲下氣的作態,她如今是才人小主,比貞小儀位份低上很多,但是小主無論如何都是小主,如何同奴才相提並論?她這一招不卑不亢,自有一番風骨,卻是合了貞小儀的胃口。
“無事不登三寶殿,”貞小儀接過茉莉遞來的清茶,聲音懶懶,“今日這吹的是什麼風,怎麼琬才人來了?”
“娘娘這說的是什麼話,真是折煞嬪妾了。”琬才人也接了茶,微笑如水。“前些日子娘娘這裡熱鬧得緊,卻是錦上添花,多無益處。如今看着是時候清淨了,嬪妾自然要來看一看娘娘。”
“呦,這話說得,真是一張巧嘴。”將茶遞迴給茉莉,蹙眉:“這茶吃着不是很順口,昨兒不是送了很多玫瑰汁水來?換了那個上來,用熱水兌了,熱熱的我也好入口。”
琬才人一時插不上話,眼一瞥卻瞧見了一旁桌上的一盤子酸梅,因揚聲笑了,“是嬪妾的不是,倒是忘了恭喜娘娘,娘娘可別怪罪嬪妾。”
貞小儀疑惑道:“怪罪?你這話從何說起呀?”
“娘娘~這有什麼藏着掖着的,”琬才人嗔怪笑道:“都說酸兒辣女,”分了個眼神給那盤酸梅,“娘娘如今,可不是大大的喜事?嬪妾卻不曾恭喜娘娘,實在是嬪妾的過錯。”
顯然這番話很得貞小儀心意,臉上是遮不住的喜色。“琬才人好甜的小嘴兒,沒有讓你見着皇上,可真是皇上錯失佳人了。只是雖然都說是酸兒辣女,卻也並非全然。便是隻得了一個小帝姬,我也已經很歡喜了。”
“這是自然,”琬才人笑容不變,“只要是娘娘的孩兒,自然都是好的。”
茉莉去了玫瑰水來,貞小儀一面取來用了,一面好整以暇道:“怎麼,琬才人這話說得和旁人很不一樣?”
琬才人正色道:“都說皇上的孩兒都是好的,以嬪妾的意思,其實不然。孩子生母何人,自然也是很重要的原因所在。娘娘貌美如花,皇上氣宇軒昂,龍胎自然都是好的。”
“琬妹妹真是會說話。”這一番話說的貞小儀心花怒放,竟然連稱謂都改了。可知貞小儀是最重身份的,宮裡她放在眼裡的唯有千筱伊同卉貴嬪二人,何時對什麼人這樣親熱過。
琬才人卻是chong辱不驚,依舊微微笑着受了她這一聲琬妹妹。這時候梔子端了一碗藥進來,輕聲道:“是娘娘用安胎藥的時候了,娘娘且趁熱喝了罷。”
貞小儀無奈嘆氣,對着琬才人道:“你瞧瞧,有了身子就是這樣,見天兒地離不開這樣那樣的藥,我啊,都快成了藥罐子了。”
“貞姐姐這是哪裡的話,”琬才人自然從善如流改了稱謂,“可知這是誰都求不來的福分呢。”
“琬小主說的是,奴婢伺候娘娘用藥。”茉莉伸手從梔子那裡接了藥過來。
琬才人以帕掩脣,輕咳,道:“瞧着時辰也不早了,昨兒約了瓊芳人一同用午膳的。貞姐姐還請好生安胎,妹妹這就告退了,明日再來看姐姐。”
貞小儀正被藥弄得滿口苦澀,含了顆蜜餞含糊道:“妹妹好走,梔子,替我送琬才人出去。”
“嬪妾告退。”琬才人退了出去,末了還握着梔子的手,褪了個玉鐲子給她。“梔子姑娘留步,我這就走了。聊表心意,還請你別嫌棄小禮粗陋。”
梔子平白得了這麼個大禮,自然高興,歡天喜地地將琬才人送走了。
琬才人走在路上,若有似無地瞧了瞧自己膝上受傷處,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她身側婢女清月也冷笑道:“越是眼高於頂的人,可知摔得越狠呢。她生下來的孩子,自然是尊貴的,只是若是生不下來,也不過是一灘血水罷了。”
“她出身高貴,難免如此。”琬才人走得很穩當,話也說得很平和,其中的陰狠毒辣,卻是叫人不寒而慄。“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一胎能帶給她多大的榮chong,自然也能帶給她多大的苦痛。左右是皇后娘娘親自操刀,咱們怕什麼?”
她卻不曾看見,說這番話時,有一抹粉色流蘇在假山後一掠而過。
沉豔靠在假山上面色慘白,“小主……”
誠少使甩手就是一個耳刮子扇過去,疾言厲色:“住嘴!今日你同我,什麼都沒有聽見!我在殿內描花樣,你在一旁伺候,咱們誰都沒有出來過!知道了嗎?!”
沉豔被她駭得連連點頭,“是…是…奴婢知道了……”
誠少使狠狠捏着手中手絹子,狠戾道:“左右她這一胎生下來,對我也沒什麼益處。不如讓皇后娘娘動手除去,也是相得益彰的好事!”
“小主……”沉豔顫着脣道:“奴婢覺得,小主似乎變了許多。”
誠少使冷笑自嘲,“變了許多?若是不變,你家小主早死了!收起你的胡思亂想,回宮。”
茹容華住的霓裳宮此時正是一片歡聲笑語。茹容華身着一襲緋衣,坐在榻上練字。赫連宇從外殿進來,特地沒有叫人通傳,正是見了這樣一幅恬靜美好的畫面。窗子開着,淺淺的陽光揮灑進來落在她發間,赫連宇幾乎能聞見她發上桃花的香氣。
她的影子和那年的柔婉身影重疊了。他又想起那個十七歲的少女笑吟吟地說:“只願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如今已然如願,只是那個肯同他一起度過這些安然歲月的女子,已經不再。不過替身也好,至少萬事如他心意。茹容華怕他,而他享受着這份恐懼。
他不愛林思脂,但是林思脂的愛讓他有一種重新活過的喜悅。至少,是這樣像她的一個女子呵。
茹容華寫畢一張宣紙,卻聽見一聲低笑,她厲聲道:“什麼人在那裡?!”
赫連宇從簾子後頭走出來,笑道:“是朕,來瞧瞧朕的茹兒在做什麼?”
茹容華鬆了口氣,笑着嗔怪道:“皇上嚇了茹兒一大跳,外頭的奴才是怎麼當差的!皇上來了也不通傳一聲。”
“若非如此,怎麼能看見茹兒這幅模樣?”赫連宇走過去坐到她身邊攬住她肩膀,“讓朕看看,茹兒寫了什麼?”
宣紙上乃是一行清秀的小楷,寫的是當年千筱伊說的八字箴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茹容華見他神色有異,拿起那張宣紙甜笑道:“皇后娘娘的才氣令婢妾敬佩,這八字乃是最得心意的一句。”
卻不料赫連宇聲音淡淡,俊美的面容也沒有旁的表情,只道:“茹兒寫得一手好字,你父親教女有方。”
茹容華試探着道:“素聞皇后娘娘一手梅花小篆寫得最好,琴棋書畫,後宮無人能出其右。”
“你和她不一樣,咱們不提她。”赫連宇隨手將那張宣紙揉成一團扔到窗外,低頭在茹容華髮上印下一吻,清冷的眼中卻並無情感。他的聲音是溫柔chong溺的:“便是茹兒樣樣都不會,也沒什麼打緊,朕心裡有你,就好。”
茹容華靠在他懷裡,笑容甜蜜。“只要皇上心裡有婢妾,婢妾就心滿意足了。”
赫連宇吻了吻她的臉,心裡卻在嘲笑自己。什麼時候開始連情話都變得虛僞,隨意就能脫口而出。明明……明明他心裡面最疼惜的女子,只有一個。爲了她其實他寧可成爲偏chong一人的昏君,她卻讓他只能黯然離去。
對於他,她從頭到尾都是輸。只是到最後,她仍然贏了那麼一回,卻讓他痛到撕心裂肺。
他贏了江山,卻輸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