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兩兩相望，殿內一片寂靜，幾乎能聽到千筱傜面上眼淚滑落的微小聲音。
外頭描雲聲音試探傳來，道：“啓稟二位主子，御膳房送了晚膳來。說是有皇上見皇后娘娘今兒午膳用的少，特意囑咐的幾道風味佳餚，開開娘娘的胃口。皇后娘娘您看，是否移駕用膳？”
“不必，”千筱伊收手將自己面上眼淚拭淨，正襟危坐，道：“傳進來，我同傜兒今日在這裡用膳。”
“是。”描雲應了聲將們推開，引着後頭端菜的內侍依次走進殿內。數名宮婢跟着走進來，一一將膳食放到軟榻不遠處的圓桌上，逐一將蓋着的蓋子打開，頓時熱氣嫋嫋，香氣四溢。內侍宮婢齊齊行禮，道：“皇后娘娘慢用，安寧公主慢用，奴婢/奴才告退。”
千筱伊掃了一眼，道：“描雲，去御膳房拿些酒來，今兒天冷，我想用一些。”
“是，皇后娘娘。”描雲福身下去，織錦知二人還有話要講，同捻絲對視一眼，也行過禮後出去守着，將門細細闔上。
千筱伊起身坐到桌前，道：“過來用膳。”
“是。”千筱傜走過去，卻不坐下，俯身從背後摟住了千筱伊的肩膀，將下顎磕在她肩上。“皇姐，不怪我麼？”
還未回答，描雲已是取了酒來。千筱伊道：“你先下去吧。”拿起酒壺便倒了兩杯，酒色琥珀，瑩瑩如淚光。將一杯推到一旁，她淡聲道：“坐，陪我喝一杯。”
千筱傜收了手坐下，卻見千筱伊已經將自己被中酒用盡，伸手又要倒酒。千筱傜忙伸手攔住她，“皇姐，你慣是不喝酒的，若是如此，只怕要醉。”
千筱伊回視她，掙脫。“我今兒特別想醉。”
“皇姐，”千筱傜坐着，一動不動，眼中仍舊有淚光朦朧。“我一直很感激你。”
“你自然是應該感激我的。”千筱伊勾脣，輕蔑而笑。
“我感激你久了我，”千筱傜眼中有陰霾掠過，“我感激你，但是我更羨慕嫉恨你！自小你便被捧在手掌心上，你什麼都有，我卻樣樣都要去爭去搶。便是連母后同父皇對我的關愛，也是因着你。因此，我更加恨你！你樣樣都比我好，我偏偏要反抗一回，叫世人也知道知道，讓你敗的人，是我！”
扔掉手中酒杯，千筱伊拿起酒壺便往口中倒酒，是淚意潸然，眼角輕滑。
“哈哈哈哈哈哈哈……”酒倒盡，擲裂酒壺，千筱伊趴在桌上大笑數聲，竟是倉皇悽絕，毫無儀態。“原是這樣。世事由來傷人，我總看不明白。縱使從來一世，也是如此。罷了，左右我，於親近的人而言，也從未贏過。這位子你喜歡？那便給了你罷……”
“皇后娘娘？”原是描雲聽聲音不對，在外頭一面喚一面敲門，頗有焦急。“皇后娘娘？！”
許久，千筱伊方止住，擡起臉，漠然道：“沒什麼事，下去！”
描雲只得退至一邊。
千筱伊起身，臨走前最後服侍一眼千筱傜，良多深意，最終冰涼一片。
“那杯茶裡，並沒有毒，你……大可放心……”
說罷，她轉身離開，背影決絕，沒有一絲留戀，竟無一點停頓。千筱傜在她背後，淚流滿面。在她轉身的那一瞬，昭告着，這一段姐妹之誼，正式灰飛煙滅，昭然無存。
她看不見，千筱伊在轉身之後，同樣淚如雨下，若不是咬脣強忍，早已抽泣出聲。
是殘酷，還是清醒？
“長姐！”千筱傜忽然痛哭出聲，她哭着喊千筱伊長姐。不是皇姐，她喊千筱伊長姐，是除卻父母之外，最爲親密的存在。
她想起千筱伊從黑暗中救她出來的那一刻；她想起千筱伊曾經手把手教她四書五經，琴棋書畫；她想起千筱伊帶着她一起出宮那一日；她想起在屠宮那一日，千筱伊摟着她，哭得天崩地裂……
她這一生，最爲幸福的歲月是同千筱伊在一起的時光。她一生所有基準，都來自於千筱伊，到最後卻是被她親手毀去。
“公主？”千筱傜回過神，殿門大開，織錦跪在她腿旁，擔憂地望着她。“公主，可還好麼？”
“織錦……”千筱傜聲音沙啞，又是雙淚墜落。“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織錦一愣，旋即道：“回公主的話，奴婢不知。”
千筱傜聞言，忍不住自嘲出聲：“是我錯……是我錯了……只是，我不會回頭，我也回不了頭……”
“縱然公主做錯了，皇后娘娘不過一時之氣，不會同公主多做計較。先皇后娘娘同太子去後，皇后娘娘最寵愛的，便是公主你了。”
千筱傜伸手，把桌上的碗碟盡數揮落在地。織錦身上被掃到，卻不動聲色跪着，不敢流出一絲不虞之色。
“織錦，我這一生做了無數罪孽滔天的事情，唯有背叛皇姐這一點，我自己都原諒不了我自己。”
“公主不必如此，皇后娘娘的心思誰都料不透。無論公主背棄與否，皇后娘娘都即將和親遐洉。於皇后娘娘而言，公主此時的背棄不償是一樁好事，能讓娘娘安心而去，不必心憂公主。世人都知皇后娘娘豔絕傾城，卻不知皇后娘娘的美已爲亂世所累。如今讓皇后娘娘心無旁騖離去，公主，應當歡喜纔是。”
千筱傜面色木然，心頭劇痛。
“織錦，我從來不想這樣，我本以爲，能瞞着皇姐一輩子。”
這廂肝腸寸斷，那廂千筱伊處，卻是捂住胸口一路強撐着回了寢殿。及至入了殿門，描雲揮手讓衆人退下。回頭一看，千筱伊扶着門框，手心一片溼膩的詭紅。
“皇后娘娘？！”描雲驚叫出聲。
千筱伊看着自己手心的豔麗紅色，想要強忍住眼淚，又哪裡忍得住。
“柳下笙歌庭院，花間姊妹鞦韆……”
依着描雲的手，她沉沉睡去，面上淚痕斑駁。
迷濛中，是誰在念那首古老的詞曲，黯然淚下，莫道不消魂。
【柳下笙歌庭院，花間姊妹鞦韆。記得春樓當日事，寫向紅窗夜月前。憑誰寄小蓮。
絳蠟等閒陪淚，吳蠶到了纏綿，綠鬢能供多少恨，未肯無情比斷絃。今年老去年。】
見千筱伊醉眠臥去，描雲長嘆一聲，細細擦淨了她脣角以及手心血痕和麪上淚跡，喚了外頭宮婢來將她扶到牀上去。
一夜亂夢，終心意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