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赫連宇面上恍恍惚惚,多少往事歷歷在目。他與千筱伊糾纏的愛,尖銳滑過生命,變成永世不可癒合的一道傷疤。“皇后總是如此,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無翻轉餘地。”
看似心狠手毒,不過是身不由己。
佼貴人汗溼了內裡中衣,一下子癱軟在地,雙目無神,珠釵斜掛,“不……不……”
姝小媛側頭示意宮人將佼貴人拖下去,淡笑道:“皇后娘娘自然也不想雙手沾血,只是當年母后性子寬和軟綿,太子年歲尚幼,我麼,當年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皇后娘娘不得不揹負起護佑他人之責。如今我亦身居高位,方知皇后娘娘當年步履維艱。”
衆人皆屏氣凝神,不敢多言。唯有千筱伊回視姝小媛,眼中淚光閃爍。“姝小媛言重了,如今看見你長得這樣大,生的這樣好,我也就放心了。”說着便看向赫連宇,柔聲道:“姝小媛年歲尚小,還請皇上多多寬宥她纔是。”
這話聽來其實很有幾分奇異,說是照料,千筱伊也不過大了姝小媛一歲。如今親耳聽她說一句“如今看你長得這樣大”,倒是有一分說不出的怪異。千筱伊卻是在自己年歲上添了前世那二十三年,自然說得順當。
赫連宇聽她這樣說,自然明白她這是託孤的意思。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姝小媛一貫謹言慎行,恪守宮規,朕想必不會有寬宥他的機會。”
千筱伊微笑,旋即對着衆人說:“衆位今日也受了驚嚇,早早散了回去歇着吧。”又朝着衛王妃道:“今日你入宮,平白受了這許多侮辱,是本宮管理後宮不當。衛親王倒還罷了,確實叫你在王府不好自處。今日也累了,你還有着身子,先會王府去。過兩日天熱了,本宮辦席爲你請罪。”
衛王妃起身行禮,“謝皇后娘娘關懷,臣婦並無大礙。眼見着天色不早了,臣婦告退。”
衆妃也起身道:“嬪妾告退。”
衆人魚貫而出,待到看不見了,赫連宇方纔擡手示意宮婢內侍出去,李左最後一個出門,將門闔上後守在門邊。
赫連宇面上沒有旁的表情,只是淡淡道:“今日這件事裡頭,你出了多大的力?”
千筱伊坐在那裡,笑意微微,故作無辜。“妾身不知皇上言下之意。”
“好,你好得很。”赫連宇冷笑着捏起千筱伊的下巴,冷冷盯着她,“你莫非是要在和親前將所有躲在暗處的人料理乾淨?”
她被他拿捏着,卻沒有一絲慌張。甚至還挑釁地看回去,她在朝他笑,他從未如此厭惡過她面上千年不變的笑。“又如何?我料理的人,都是自尋死路的人。你今日這樣怒火沖天,不過是因着佼貴人是你的人!”
赫連宇加重了手下的力道,眼中涼薄之色更濃。“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方纔。”她咬牙不呼痛,依舊是挑釁的微笑。“方纔見你這樣,我總算能想明白這其中疑點。緣何佼貴人一入宮便封了貴人,緣何你從未臨幸過她。緣何她身爲貴人竟然敢對着貞充媛同雪美人下毒!一切都是因着,你的授意。”
貞充媛母家乃是上官一族,如此顯赫,又對他打下這江山社稷有着汗馬功勞。若是貞充媛這一胎生下來,必定封妃。如今皇位尚且不穩,難保不會有外戚獨大之疑。至於雪美人,背主跟了他,爲着安撫下頭的人,他除不了她。既然如此,便要用毒牢牢桎梏她!
赫連宇這樣自負且有霸道貪婪的男子,如何願意身在皇位卻還有人干涉他?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滅,謀臣亡。
今權在手,誰爲他烹?
赫連宇被她如此說穿,竟然低笑出聲,拇指指腹摩挲着她小巧的下巴,就像摩挲着一塊絕世美玉。
“你說的很對,”她湊近她,有熱氣繞在耳邊,帶出曖、昧的觸覺。“怎麼辦,千筱伊,我竟然越來越放不開你了。這樣聰明,有這樣美,真是叫人,捨不得。”
“捨不得?再捨不得,你依舊要送我出去!”千筱伊也湊近他,遠遠看着像是在擁抱,又如何有人知道,這是場不死不休的戰役。“赫連宇,這世上佩服我的人很多,但是敢愛我的,只有你和夏侯燁。說實話,我很佩服你這個勇氣。我愛你,這世上我最愛的人就是你。只是真可惜,我先是安寧公主,纔是愛你的千筱伊。我知道你愛我,所以我一定要讓你失去我。並且是得到過再失去。你不這樣痛過,又如何知道,你撕破面具那一刻,我有多痛?!”
“千筱伊!”赫連宇絕望地喊她的名字,狠狠把她揉進懷裡,然後用力地吻她。帶着血的氣息,輾轉深吮,如此絕望深沉的一個吻,沉得讓人承載不動。
千筱伊也絕望地回吻他,彷彿是最後的盛宴,她享受,掙扎,瘋狂而又痛苦。她的眼淚悲壯地在心底淚如雨下,沒人能看見。
今生到死她都是千羽王朝護國安寧長公主,無從磨滅。如果她沒有揹負這樣多國恨家仇,赫連宇要什麼,她都會幫他。可惜世事弄人,陰錯陽差。
倘若還是有來世,她還要遇見他,還要這樣深愛他。她要當最尋常的人,爲他奪最想要的天下。即使身敗名裂,也依舊要這一場孽世之愛。
醉笑陪君三萬場,不訴離殤。
春季的風很涼,月亮卻分外地圓。姝小媛站在甘泉宮院落裡,霓裳飄飄,宛若姮娥。
在這樣一個夜裡,她竟然希望腹中的孩子真的是衛玄風的。對半的機會。分明皇嗣對她的前路才一片光明,她竟然依舊期待,期待和衛玄風那一場短暫的愛情裡,能留下一點懷念的東西。
“娘娘,夜間風冷。”蘭皙爲她披上一件披風,嘆了口氣道:“便是不爲着自己,也要爲着腹中的小主子纔是。”
姝小媛含着滿眼眶的眼淚看她,“蘭皙姑姑,你告訴我,我是不是做錯了?”
蘭皙靜靜看着她,周身都是年歲沉澱下來的沉靜睿智。她已年過不惑,卻依舊是美麗的。在折損女子年華的深宮裡,這樣特殊。“娘娘沒有錯,人總是要往前看,也是要爲着自己活。娘娘是深宮裡長大的公主,又是皇后娘娘一手提點出來的,自然知道走什麼樣的路纔對自己最好。”
“我一直不明白,母后分明是那樣軟弱的人,連教訓一個宮妃都不敢。緣何到了皇后這邊,便性子大變,殺伐果決。”這是姝小媛這麼多年來,最想不明白的事。卻一直沒有問出口。
蘭皙露出懷念的神色,顯然想到了那個容色傾城,名爲傾城的女子。千羽王朝敏佳儀惠寧馨皇后,尹傾城。
“先皇后外柔內剛,常人總說先皇后心慈手軟,其實不然。好歹也是大家族出來的名門閨秀,手段謀略能差到哪裡去?便是連同先皇的相遇,也是一早設計好的。”
“竟然是這樣?”姝小媛倒吸一口冷氣,“她平日,都是裝的?!”
蘭皙笑着頷首,“若沒有先皇后暗中幫着,當年安寧公主在後宮安插那樣多人談何容易?便是如今,若是沒有皇上護着,安寧公主那點手段,又如何能這樣快威懾後宮。說是不幸卻也是大幸,皇上深愛她。”
“如今易朝改帝,蘭皙姑姑心內竟無一絲不虞?”
“先前是有過的,”蘭皙輕聲道:“只是人都要活着,奴婢是奴才,只管伺候主子,又如何要在意,伺候的主子是誰呢?”
姝小媛聽了,沉默片刻。旋即悲涼一笑,道:“姑姑果然微言大義。說的很對,人總是要活下去,而我,一直是仰人鼻息的人,只要能活着,並且高高在上地活着,又何必管是仰誰的鼻息。”
“娘娘一開始舍了感情,這很好。”蘭皙又道:“先皇后知道是娘娘您下的毒,只是她當時已經心如死灰,且想借着這,給先皇最沉重的報復。故而先皇后去了,臨走之前曾說過,‘傜兒比伊伊心狠能幹,她是能成大事的人’。還請娘娘順着這路子走下去,先皇后說的話,不會有錯的。”
“這話,你同皇后說過?”
“不曾,”蘭皙搖頭,“皇后娘娘看着心狠手辣,其實最重感情,否則也不會放了娘娘您一次又一次。皇后娘娘,不是能夠權傾六宮的人。皇后喜歡平衡,而娘娘,喜歡獨大。”
姝小媛不再說話,迎着乍暖還寒的春風淚流滿面。她一直深深記得最初相遇的那個藍袍少年,在奇人谷裡最幸福的歲月。從小就沒有什麼只屬於過她一個人,而那個少年的愛情,只屬於她一個人。倘若那一年,他和她擦肩而過,是不是今日就不會這樣疼痛。
只是她仍然歡喜,歡喜沒有與他錯過。至少年老時回憶起來,總還有一些東西真實存在着,是溫暖鮮明的。即使那是一場匆匆而過的孽世之愛,也是他們彼此獨享的默默柔情。
經年以後,記憶磨損。唯有這一段情意,還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