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雨日,萍始生、鳴鳩拂其羽、戴勝降於桑。
明明已經是春末,北方卻沒有溫熱之氣。
一道纖瘦的身影牽着一匹駿馬排在長長的退伍後面,看着前面緩緩蠕動的人羣,垂首輕輕嘆了口氣。
她一襲男裝,打扮清減利落,不着修飾,一身風塵僕僕之氣,滿面倦怠。
目光落在鳳夙城城門上時,眼底閃過一抹悲色,繼而轉爲厲色、殺意,只是很快的,這些全都消失不見,只餘一抹平靜。
前前後後的人都在討論着這段時間發生在鳳夙城的怪事,據說最近鳳夙城來了不少可疑之人,大將軍府和丞相府的人整天忙着抓人,日夜不休,時常在半夜還能聽到他們在街上跑來跑去的腳步聲。
有不少更夫說,曾在半夜裡看到那些丞相府的侍衛追着幾個黑衣人滿城跑,可是追了這麼久,卻依舊沒有抓到人。
還有人說,因爲一直抓不到人,把鎮國大將軍惹怒了,這兩日竟是撥了一隊人馬給丞相,替丞相抓人。
最後那人嘖嘖道:“真不知是造了什麼孽,如今咱們的鳳夙城真是亂了套了。”
立刻有人應聲道:“能有什麼辦法?誰讓咱們的王還小,所有事情自己都拿不定主意,都要靠大將軍和丞相?唉,若是先王還在……”
“噓!”話未說完,就被人一把抓住,狠狠瞪了一眼,“別亂說話,你不要命啦!”
聞言,那人果真噤聲不言了。
挑起嘴角冷冷一笑,流煙理了理馬背上的包袱,眼看着自己面前的人進了城,她深吸一口氣,快步走了上去。
“站住!”如意料之中,守城將士將她攔住,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什麼人?”
流煙拍了拍馬背上的包袱,笑道:“在外做了兩年生意,這不,賺了點小錢,回鄉探親來了。”
說話間,她取下腰間的錢袋悄悄塞到其中一人手中,“上個月接到家兄傳信,道是家中老母病了,便連忙趕回來了。”
她操着一口流利地道的樓夙口音,一邊與守城將士攀談,一邊環顧四周,感嘆道:“許久不回,變化實在是大。”
那守城將士收了錢,眼底是喜色,面上卻故作嚴肅,一邊叫嚷着一邊仔細檢查了一番馬背上的包袱,全都是些吃的穿的,還有些藥材,再聽她的口音也是本地人,便沒有多猜疑,揮揮手道:“進去吧,在外面發了財可得經常回來看看纔是。”
流煙連連點頭道:“那是……”
而後在他們的催促之下,快步進了城。
原本聽說盤查得如何嚴厲,她倒是沒想到會這麼順利就進了城,說到底,是那一包銀兩起了大作用。
想到這裡,她冷冷一笑,牽着馬在城裡饒了一大圈,卻沒有發現絲毫可疑之處。
最終,她挑了一家並不起眼的客棧住下,安頓好之後,又好好休息了一番,她換了一身衣衫出了客棧,一邊打聽城裡現在的情況,一邊留意有沒有司仲卿的下落。
然而,如此尋找了幾天,卻是一點線索都沒有,倒是與周圍的一些茶攤老闆熟絡起來。
“喲,公子您來啦。”見她進門挑了個靠門的座兒坐下,小二連忙上前來給她沏茶,“今兒吃點什麼?”
流煙遞了些碎銀給他,“暫時不餓,你先忙着,有事我叫你。”
小二嘿嘿笑了笑,看了看四周道:“倒也不忙,最近這生意不好做了。對了公子,你的朋友還沒有找到嗎?”
流煙搖了搖頭,“許是我幾年不回,他已經搬走了。”
小二嘆息道:“如今咱們鳳夙城啊不太平,若是暫時搬離了也有可能,不過公子不要着急,等這事平息了,說不定您那朋友就回來了。”
聞言,流煙勉強扯出一記淺笑,有意無意地朝着門外瞥了一眼,“借你吉言。”
四天,她已經到鳳夙城四天了,每天都會在各個街道上來回尋找,爲了不引人注意,她便時不時地換一家靠路邊的茶館,挑一個靠門的位置,一邊喝茶一邊找。
卻是到現在,一無所獲。
許是因爲店裡真的很清閒,又或許是因爲流煙出手闊綽,小二倒也不忙着走開,站在一旁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流煙聊着。
“不如這樣吧,公子您把您那朋友的畫像畫下來,小的給你貼在店裡,這店裡人來人往的,說不定就有人認識他,知道他的消息。”
流煙有些哭笑不得,答應不是,不答應也不是。
見她猶豫,小二忙又道:“公子您放心,看在您是小店老顧客的份兒上,小的絕不收您的錢,就當做是行個方便了……”
他喋喋不休地說着,流煙靜靜聽着,淡淡一笑,他們自是不稀罕那點小錢,他們稀罕的是每天都來這個固定的位置,所給的賞錢。
“小的跟您保證,一有您朋友的下落,就會即刻通知您……”
流煙無奈地笑了笑,幾乎都要允口答應他了,卻在無意中瞥過門外的時候,目光驟然一滯,緊盯着那個從門前搖搖晃晃走過的身影,心下狠狠一凜,暗道:大公子!
來不及多想,她霍然起身,推開小二衝了出去,三兩步追上那人,跟在他身後走了好幾步,卻是一直不敢上前喊他。
方纔那一眼,她真的看到了司仲卿,可是看着眼前這人,明明就是個衣衫襤褸的酒鬼,他……
許是感覺到身後有人跟着,司仲卿只當是雲路他們,便垂下提着酒壺的手,緩緩回身,本想好好嘲弄他們一番,卻在看到這張熟悉的面容時,所有的話語都被堵在了喉間。
“大……大公子!”流煙卻是忍不住驚呼出聲,定定地看了他兩眼,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聲音顫抖道:“你……真的是你……”
她的臉上有難以掩飾的喜色,兩眼微微泛紅,絲毫不顧他又髒又臭,抓着他的手越來越緊,似是生怕他會跑掉。
定定地看了她兩眼,司仲卿突然一把將她甩開,戲謔道:“這位兄臺,你說什麼?”
流煙一愣,看着司仲卿這完全陌生的表情,“大……”
“兄臺認錯人了吧。”司仲卿輕笑一聲,舉起酒壺灌了兩口,伸手指了指流煙,“我不認識你。”
“怎麼可能?”流煙卻不死心,再次上前抓住他,“你仔細看看我,我是流煙,是蜃雪酒坊的流……”
“哎……”司仲卿一臉不耐煩,用力一甩手,流煙始料未及,腳下一個不穩,向後踉蹌了兩步,跌倒在地上。
司仲卿眼底劃過一抹不忍,然很快便又消失,換出一副冷臉,“大街上別這麼拉拉扯扯的,我們又不認識。”
說着撣了撣自己的衣袖,嗤笑一聲,正要轉身離去,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麼,走到流煙身邊蹲下,“哎,有銀子嗎?”
流煙訥訥地點點頭,從腰間摘下一隻錢袋,司仲卿一把奪了過去,放在手心裡掂了掂,“嚯”了一聲,“還真不少,多謝兄臺。”
說罷,站起身,拿着錢袋大步離去,邊走邊道:“嘖嘖,今天的酒錢又有着落了。”
流煙摔倒在地,眼睜睜地看着他越走越遠,卻始終沒有回頭看她一眼,她只覺自己剛剛懸起來的心又沉沉跌入了深深的谷底。
他不是,他不是司仲卿……
司家大公子司仲卿英俊瀟灑,溫潤如玉,文成武德,最重要的是他有禮有節,是莫涼城出了名的翩翩君子……
而眼前這人分明就是個地痞無賴、乞丐酒鬼,他們怎麼可能會是同一個人?
忍着被撞的手肘傳來的絲絲疼痛,她勉強着站了起來,盯着那道明明相似、卻又截然不同的背影,強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一步步回了客棧。
她記得臨行前,夜青玄曾經跟她說過,他的人曾經在鳳夙城郊外發現過司仲卿的蹤跡,也許她不該只在城裡逗留,整個鳳夙城的每一處角落,都該好好找一找纔是。
無論如何,她一定要找到司仲卿的下落!
回到客棧,簡單收拾了一番,退了客房,牽了馬,她毅然朝着郊外去了。
郊外零散地住着一些農戶,她從東郊開始找,走了大半天,卻是連一個東郊都沒有走遍。
眼看着天色漸漸暗了,便尋了處破廟落腳,給馬兒爲了草,而後生了堆火,獨身一人坐在火堆前,看了看手中的乾糧,卻沒有一點胃口。
她已經離開莫涼城將近一個月了,按時間推算,夜青玄一行人也該早就到了西嶺,她心裡清楚,西嶺這一行,危險並不比她少,心裡不免有些擔憂。
臨行前,她與雪衣之間有些話並沒有攤開說,可是彼此心裡卻都很明白。
猶記得那晚清風苑失火,那人護雪衣在側,冷靜與她交談,他道:“煙姑娘儘管去查,本王會加派人手,盡全力協助配合姑娘,無論如何,都要查出這放火之人究竟是誰!”
那般看似柔和、卻又不失威嚴冷峻的模樣,便是在那一刻印在了心裡,那個時候她的心裡也是真正的慌了,只不過並非是爲了那場大火,而是因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