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賢妃有微微的驚訝,只是很快便又恢復平靜。
她以手附脣,輕輕咳了兩聲,眼底升起一絲氤氳,緩緩道:“記得父母早亡,從小一直是哥你照顧我。都說長兄如父,果真是一點都不假。也正因爲有你這樣的哥哥,纔會有現在的我和現在的修王。”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側身向月涵看去,眼睛已經微微泛紅。
月涵似乎有些琢磨不透她究竟想說什麼,皺着眉嘆一聲,“你我是親兄妹,身爲兄長,我又怎能不管你?就像如果你爲長,你也一定會照顧我一樣。”
聞言,月賢妃悽悽一笑,點了點頭,“哥你也知道親情爲最重,任何人都不能破壞,所以,也請你原諒和理解妹妹的所作所爲,我只能告訴你,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並非是爲了一己之私,而是……”
她突然喉間一哽,說不下去。
見之,月涵連忙上前,一臉心疼地看着她,半晌,他用力搖了搖頭,“罷了,你若不想說便罷,你我都是半截子入黃土的人,自然是知道哪些事情該做,哪些事情不該做。爲兄只想跟你說一句話,無論你做什麼,都要保證好自己的安全,都絕不能讓任何人傷害到你和修王。你,可能答應爲兄?”
月賢妃定定地看着他那雙滿是擔憂和關切的眼睛,直覺心中堵得厲害,可是有些事情她卻又不能告訴他,只能用力地點着頭。
“哥,你放心,我已經失去了承兒,我這輩子剩下的日子就是爲了修王而活,斷不會讓誰傷害到修王,否則,我一定會和她拼命!”
月涵輕輕點頭,卻總覺得月賢妃話中有話,他正想要再細細詢問,就聽月賢妃道:“哥,時辰不早了,你該回去歇着了,聖上這兩日身體不好,朝中諸事還要勞哥哥你多看着點、擔待着點。”
聞言,月涵下意識地走到窗前,擡眼看了看天,而後點頭,嘆息道:“也罷,那爲兄便先行回去了。記住我說過的話,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月賢妃用力點了點頭,站在殿門前一直目送着月涵離開,眼底的笑意漸漸變成了淚水和決絕。
她對着月涵離開的方向輕輕揮了揮手,哽咽道:“哥,如果我遭遇什麼不測,那修王可就拜託你了!”
“哥,其實我也想要過安穩平淡的日子,所以這麼多年來,我居於深宮之中,不爭不搶,只想過好自己的安穩日子……可是哥,你可知道,這世上有些人就是不願讓你安穩!”
“啪!”她突然用力一掌拍在桌案上,杯盞被震得叮叮作響,最邊上的杯盞被她的袖子帶得落在地上,碎成了很多片,其中一片碎片彈回來,正好擦過她蔥白水嫩的手背,手背上頓時殷出一條血痕。
進殿來的宮人見狀,心中一驚,連忙衝上前來,掏出腰間的手帕就要給她包紮。
卻聽月賢妃一聲厲喝:“全都退下!”
宮人擡眼看她,只見她滿臉陰冷與悲憤,眼底似有殺意,渾身上下從骨子裡透出一股森寒。
她們何曾見過這般模樣的月賢妃?嚇得一個個全都退到殿外,獨留月賢妃一人。
燭光昏黃,將人影倒映在地上,孤身單影,異常寂寥。
定定地盯着地上碎裂的杯盞看了良久,她終於深吸一口氣,眼淚順頰而下,緩緩癱坐在地上。
一直以來,所有人都以爲她和寧皇后是一路的,所以根本沒有人想過,此番寧皇后失勢落難,竟會和她有關。
她,竟然會成爲蘇貴妃的幫手!
而造成這所有一切的原因,只是一件事——
“承兒……”輕輕唸叨一聲,她頓時淚如雨下,伏在地上,用手緊緊抓住自己的衣襟,心卻依舊痛得難以言喻,“我的承兒……她竟是如此狠心,對這麼小的孩子都下得了手!承兒,你放心,母妃來給你報仇了,等母妃給你報了仇,母妃就會來陪着你了……”
一聲輕念、一聲哽咽,她的聲音很小,所以外面的人只能聽得到殿內有嚶嚶的哭聲,卻不知她說了些什麼。
所有人都疑惑萬分,也擔憂萬分,月賢妃平日裡一向寬和待人的,今天這模樣,她們還是第一次見到。
近來,鳳夙城內一直流傳着一件事,說是當年先太子並未遇害,而是被一對夫婦救走了,如今先太子已經長大成人,回到了樓夙。
消息方一傳開,鳳夙城內便炸開了鍋。
看得出來,全城百姓和文武百官早已對大將軍和丞相二人把持朝政一事心存異議,奈何這二人勢力太大,尋常之人根本無力反對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挾天子以令諸侯,獨攬大權。
樓夙王尚不滿十歲,還很年幼,樓氏皇族的其他人在先王過世之後,死的死,失蹤的失蹤,還有些爲了保命,直接叛投了万俟祿和鞏能方,如此一來,小小樓夙王便孤立無援,只能依仗他二人來處理朝政。
“報——”
遠遠地聽到這一聲喊,正在桌案前坐立不安的年輕孩童頓然一喜,驀地站起身來,不等那人行禮,便連連招手讓他免禮進殿,“可是有了大皇兄的消息?”
那侍衛低垂着頭,一字一句道:“回王,已經找到了闞澤的行蹤,也有人透露,近來闞澤身邊出現了一位陌生的年輕男子,依照年齡來推斷,正與先太子相符。”
聞言,那年幼的樓夙王樓陌風不由瞪大眼睛,連連點頭,“好……速速帶闞澤來見孤王,記住,切莫要讓大將軍和丞相的人發現!”
“是!”那侍衛輕輕應了一聲,便又連忙退了下去。
直到遠遠地退到殿外,他方纔擡起頭來,這侍衛竟是司仲卿所扮。
他匆匆走了一段路,與前面等候的幾人會了面,只聽其中一人低聲道:“公子可是見到了王?”
司仲卿微微點頭,那人便又問道:“那公子現在知道了,屬下可有欺騙公子?”
這一次司仲卿沒有應聲,他低着頭似乎在想些什麼,突然,他擡頭,一臉沉肅地看着先前說話的那人,“闞澤,讓你部署的一切,可都已經部署好了?”
聞言,闞澤先是一愣,繼而微微欠身,道:“公子放心,一切皆以準備妥當就緒,隨時可以動手。”
司仲卿頷首,四下裡掃了一眼,沉聲道:“這裡不是商談此事的地方,我們儘快出宮,把計劃要梳理一遍,儘快動手。我們越快動手,他們的危險就少一分!”
說罷,大步向前,帶頭朝着宮門口走去。
身後的闞澤有微微的愣神,繼而咧嘴淡淡一笑,大步跟上。
雲路也有些吃驚,一路小跑跟在闞澤身邊,小聲問道:“主人,公子這是怎麼了?”
闞澤壓低聲音,道:“這麼長時間相處下來,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公子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尤其是對父母兄妹親情,念之甚深,他既是願意爲了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玄王妃,不惜以命相搏,那如今,讓他知曉他的親兄弟對他的思念和期盼,他又怎能不動心?”
聞言,雲路恍然大悟,連連點頭,“難怪主人冒着這麼大的危險將公子送進宮來見王一面,原來,主人這是要藉此勾起公子對親兄弟的親情!”
闞澤沒有再多說話,只是淺淺笑着,眼底劃過一絲慰然。
經過這些天的觀察和商議,闞澤一行人已然決定,將司仲卿的身份大白於衆,他們知道,如今朝中重臣雖然都一邊倒地歸於鞏能方一黨,然,其中不乏很多保皇派是爲了保護幼王、等着有朝一日幼王長大、重新奪回大權的那一天。
換言之,如果現在能找到更合適的樓夙王人選,找到真正應該繼承王位的人,這些人都會立刻轉投,擁護皇室正統。
已經將近月中旬,難得空中有月,雖然不圓,也有些朦朧,然司仲卿見了,總覺得心中一片踏實。
他已經收到了容毓的消息,雪衣一切安好,她已經和玄王順利成婚,司家的事情也已經全都解決了。
最重要的是,她知道他還活着,所以她派來了那麼多人,四處找他,其中就有流煙。
一想到流煙,他這心底就驟然一緊,俊眉下意識地又擰了起來。
此時他依舊是那一身襤褸的破爛衣服,坐在護欄上,一邊仰頭喝酒,一邊透過窗子看着牀上疊放整齊的那一套華服。
雖然沒有展開看過,但是他知道,那一定是給他恢復身份時穿的衣服,看得出來闞澤是用心準備的,僅僅是露在外面的金縷邊都做得如此細緻。
突然,他感覺到有一道目光正定定地落在他身邊,不由回望過去,只見闞澤站在長廊的一頭,盯着他看了許久,而後擡腳緩緩走到他身邊坐下。
“公子還是不願換上那身衣衫?”他說着瞥了一眼屋內的衣服。
司仲卿沒有說話,而是把手中的酒壺遞了過去。
闞澤無奈一笑,接過來大口喝了兩口,“屬下知道,很多事情,當真的擺在面前的時候,就會突然變得難以抉擇。可是公子要想清楚了,此番並非僅僅是爲了救容姑娘和流煙姑娘,更是爲了救樓氏和整個樓夙與水火之中。我知道讓公子一人突然揹負這麼多,很不公平,可是這也沒辦法,因爲你是樓氏子孫,這是你應盡的責任,任何人都替代不了。”
聞言,司仲卿先是久久沉默,而後長嘆一聲。
“我明白,該我做的事情我自然會去做,我只是……”他擰着眉,稍稍猶豫了一下。
他們心裡都再明白不過,如果他這先太子的身份大白於天下,必定會有很多人想要讓他復位,到那時候,他就不得不留在樓夙,以先太子、甚至樓夙王的身份留在樓夙,這輩子都別想離開!
正猶豫間,雲路匆匆跑來,一臉驚慌,把手中的一支羽箭交到司仲卿手中,上面插着一張字條。
取下來打開一看,只見上面一行俊秀的字:長公子欲於明日娶煙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