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日清閒日子,就該送宋漪凝回縣城了,再過不久宋漪凝就要回到蘇州,此生難得再見。
所以這次是張沁兒和張樂兒一齊送宋漪凝回縣城的,一路上三個女孩子惺惺惜惺惺,很是不捨。
“漪凝姐,蘇州離這裡很遠嗎?”張樂兒問着,心想也許還可以見上一面呢。
“很遠呢,要走大半個月的路程呢。若不是那件事,祖母和娘也捨不得送我到這麼遠的地方。”山間無人,車簾都是掀開的,宋漪凝看着外面蒼綠的景色,眼中浮現出對未來的期待和惶恐。
“漪凝姐,既然那門婚事已經退了,你就別想這些不高興的事情了。”張樂兒樂觀的安慰着。
豈料宋漪凝哀婉着搖了搖頭,想了想,最終還是把實情說了出來:“那退的不過是我和他的婚事,最終還得我家讓一個庶妹帶着豐厚嫁妝嫁了過去,這才了事,畢竟官場上的交情不可做絕了。”
“啊!那你那庶妹豈不是嫁給一個死人,一輩子守活寡了嗎?”張樂兒驚訝不已,冥婚之後,那女子一生也就毀了。
宋漪凝點了點頭,語氣低沉的說:“若是我嫁過去,看在我是嫡女的份上,他家只得好吃好喝的供着,但是我庶妹的話……”宋漪凝閉上眼睛,嘆息的說:“我估計不過三五載她就得沒命了。”
“不是吧?害了別人一生,還要害命不成?”張樂兒握緊了拳頭,她知道一些大戶人家中的骯髒事,但是沒想到真的會這麼殘忍,隨即她又想到以自己的家境,嫁給大戶人家做正妻,又談何容易!
只是,終究是不甘心吶!
“這還算好的,若是尋常人家,沒準直接弄死,對外說是殉節死的,到時候一同下葬,我們這般人家,即使是庶女,也該給一兩分顏面的。”
這顏面給與不給又有什麼區別呢?
張沁兒默然,封建社會就是如此的殘酷,想要更好的生存下去,就只能先強大自己,才能得意立足。
她知道張樂兒心中有嫁入大戶人家的夢,她並不覺得如何,前世的少女也大多有些嫁入豪門的美夢,但是夢只是夢罷了!事情會告訴你,你選的那條路會是多麼的艱難和險阻。
如今有宋漪凝這件事,也正好給張樂兒提了個醒,寧做小戶妻,不爲大戶妾!聘之爲妻,奔之爲妾,除了妻子,其他的女子都不算婚嫁,沒有正當的地位,所生的兒女自然也就矮人一等。
“寧爲小戶妻,不爲大戶妾。”宋漪凝低喃着,心中也甚至惶然,如今親事已退,而她年歲又大了,這日後又會定下什麼親事,就難以預測。
“漪凝姐,你家這等身份,你又是受寵的嫡女,當然是正妻啦。”張樂兒安慰宋漪凝,在她看來,宋漪凝已經算是很富貴的人家了。
豈料宋漪凝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說:“我家雖然比起尋常人家來說很是不錯,但是比我家更富貴更權勢的不知凡幾!不說皇孫貴族,那些閣老、大學士、尚書等等哪一位不是凌駕於我家之上?我不想別的,只求做一個體面的正妻,不至於兒女一輩子擡不起頭罷了。”
“漪凝姐……”張樂兒愕然不已。
“現在先別想這些了,漪凝姐,你以後肯定會體體面面的做當家主母的!”張沁兒出口安慰,只要宋漪凝的父親不打算用宋漪凝換取利益前程的話,宋漪凝這般擔憂倒也沒有必要,畢竟堂堂一個嫡女,若爲人妾侍也不好看。
宋漪凝淡笑,點頭說:“也是我多想了。”
車輪滾滾,自在的穿梭在山中小路,車內的氣氛卻有些複雜而低沉,張沁兒不是一個喜歡過度擔憂未來的人,若是她願意擔憂,生在萬曆年間豈不是有諸多糟心事了?如今已經是晚明,再過幾十年,邊關動盪,改朝換代,她縱然能夠一生安康,子女也會流落戰火之中,這擔憂的事情是怎麼都擔憂不完的,若是人始終陷在擔憂之中,那日子也過的異常的痛苦。
“漪凝姐,前年這個時候我們一家老小還在徐州,那時還過着清貧的日子,隨後一場洪水吞沒家園,死傷無數,我們艱難逃險,又一路逃荒到這臨川,得蒙知縣大義,闢出一塊福地讓我們安生,如今這日子也越過越好,可是這在當初又怎麼知道呢?”張沁兒開解着,將自己家這段經歷說了出來,只是掩了牽連弒君一案。
張樂兒也點頭,頗爲贊同,提起那段往日,張樂兒很是感慨:“是啊,當初逃荒的時候食不果腹,每天要走很遠很遠的路,遇到城池我們就很想停下來,哪怕乞討也好,只要能有一口吃食,哪裡顧得了那麼多,可惜那個時候到處都是災民,我們根本沒人管,我每天都想着沒準哪天就死了呢!”
“啊!”宋漪凝驚呼,雖然她大略知道富足村的人都是前年徐州洪水逃荒過來的災民,但是卻沒有想到張沁兒她們曾經度過一段這麼艱難的日子。
“那你們現在還回徐州嗎?”宋漪凝問着,落葉歸根,如今徐州已經退水,也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會回去。
張樂兒搖了搖頭,撇嘴說:“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青磚大屋,又有了生計,纔不回去呢!”
逃荒雖苦,但是如今的日子可比以前在徐州要好的多,當初雖然她可以住在鎮上,但是爹在藥鋪得到的工錢,除了吃住花用,其他的都要供大伯他們讀書,那日子現在可不想再嘗試了。
“樂兒說的是,如今我們的生活已經比當初好了不少,這來回奔波也甚是勞累,再者家裡的那些房屋地契都被大水淹沒,一切又要重新來過,漪凝姐,我和你說這段經歷,就是想告訴你,只要心存希望,以後的日子肯定會更好的,你如今已經比我們要好的多,如果連你都這般擔憂未來,那我們豈不是可以買塊豆腐自殺了?”
“還第一次聽說豆腐可以自殺的。”宋漪凝忍不住笑了起來,眉宇之間的擔憂果然消失了,她深呼吸一口,認真的說:“你們說的是,那般苦難都能夠熬過來,我這又有什麼的?沁兒樂兒你們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的,你們也要好好的!”
“那肯定的!”張樂兒笑着點頭,她對自己以後的日子可是抱以很大的希望呢。
陰霾一掃而逝,大家又恢復了說說笑笑,歡樂的時候總覺得時間流逝的十分快速,不多時驢車已經到了臨川城門了,待進了城,徑直朝鄭家走去,鄭家的僕人都是認識張沁兒她們的,趕緊開門,讓她們一路駕車到後院。
林氏早就聽說今天宋漪凝就要回來了,一早就準備好了,過來接宋漪凝的婆子也在一旁恭候着。
看到她們三個下了馬車,張樂兒則替宋漪凝揹着一個換洗衣裳的包裹。
“哎呀,我的好小姐!可把我給想的,我日日夜夜都擔心你過的不好,恨不得馬上到你身邊服侍你。”衆人還未說話,站在林氏身邊的婆子就一陣大呼小叫起來。
“瘦了!我的好小姐,你就不該使性子,把丫頭婆子都趕走,我們想着表夫人這裡應當也不缺照顧你的丫頭,誰知你還是受苦了。”
“鄉下那種地方豈是小姐你能待的住的?看看!這皮膚都曬黑了,這叫我回去怎麼和夫人交代啊!”
那婆子還要張口說道,其他的人面色都隱隱的不佳,林氏眉眼中含着怒氣,這婆子是暗指她沒有照顧好宋漪凝呢!
丫頭婆子沒少給宋漪凝使喚,宋漪凝自己說想清靜的!這去鄉下也是宋漪凝自己的主意,這幾日不見,瞧着的確是黑了瘦了,不過那眉眼中的神采可是以前沒有的!
“黃林家的,漪凝從鄉下過來,肯定累着了,先讓她進屋喝口水休息休息。”林氏終於忍不住說話了,打斷黃林家的話語。
宋漪凝也面色不好,忙點頭說:“我正口渴了。”
於是幾個人朝花廳走去,小丫頭則趕緊去沏茶,小几上則擺着幾樣新鮮水果。
進了花廳坐下,黃林家的又絮絮叨叨起來,所謂丞相門前三品官,黃林家的仗着自己是宋夫人的陪房,面子大着呢,何況這鄭家不過是臨川一個不入流的刑房司吏罷了,還不配給宋家提鞋呢,所以壓根沒有把林氏放在眼中,言語間多有輕視指責的意味,而對於送宋漪凝回來的張沁兒和張樂兒也沒有半分感謝,反而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那一張嘴下,利落的如刀子一般。
張沁兒很是淡定,黃林家的無非就是一副奴才嘴臉,和這種人不必置氣,倒是張樂兒哪裡見識過這樣的陣勢,先是愣住了,隨即隱怒不已,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夠了!”終於宋漪凝忍不住發怒了,林氏和張沁兒她們對她怎麼樣,她自然心裡有數,犯不着一個奴才來說道!
見宋漪凝生氣了,黃林家的忙打了一個自己嘴巴,惶恐的說着:“小姐我這也是關心你,怕你受到委屈了,要不是夫人不想你聽到那些風聲風雨,也不會把小姐你送到這麼偏僻的地方來受苦啊。”
“黃林家的!”宋漪凝收斂了往日的溫和,臉色一沉,和平日大相徑庭。
“姨母是我孃的表妹,而沁兒樂兒也是我的好姐妹,豈是你一個奴才可以說道的?難道我母親就是這樣教導你的?若是,我回去之後自會問過母親!”
黃林家的這才徹底惶恐起來,她猛地打自己幾嘴巴,巴掌聲十分的響亮,和之前的相比,這纔是真的打自己,之前不過是做個樣子罷了。
“都是我的錯,我再也不敢了。”
見黃林家的服軟了,宋漪凝也不想多和一個奴才計較,何況身邊還有人在,於是淡淡的說:“你先下去吧。”
“唉。”黃林家的不敢再說什麼,躬着腰退了下去,一臉的惶恐不安。
“姨母,讓你受委屈了。”黃林家的離開之後,宋漪凝臉色又恢復了以往的溫和,不好意思的向林氏道歉。
林氏擺了擺手,大氣的說:“那婆子也不過是擔心你受委屈罷了。”
對於宋漪凝前後的態度變化,林氏不覺得稀奇,當初宋漪凝第一天來時,就已經狠狠的訓導了那些奴才一番,這才把人都趕走了,何況身爲世家嫡女,若不能駕馭底下的奴才,沒準被奴才剝皮拆骨了都不知道呢!
倒是張樂兒沒想到一向溫和嫺靜的宋漪凝生氣的時候也能夠這麼厲害,不由得瞠目結舌了。
“也讓沁兒樂兒受委屈了,這婆子張口胡說,你們不要記在心中。”
“不過是一個婆子亂嚼舌根罷了,我們已經忘了。”張沁兒笑着說,那一臉雲淡風輕的表情正是說明她真的並沒有放在心中。
“漪凝姐這大戶人家的婆子都這麼厲害?你明明纔是小姐,她一個勁的說的可多啊。”張樂兒還沒有從黃林家的絮叨嘲諷中走出來,感慨的說着。
宋漪凝面色沉穩,一字一句的說:“做主子的要有做主子的氣勢,否則底下的丫頭婆子都能騎到你的脖子上去的!所謂惡奴欺主的故事並非胡謅的,看來我在這臨川一段日子,她們倒忘記我的身份,連我都敢奚落了!”
宋漪凝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有一股肅殺之意,一看她並非是沒有手段軟弱的人,在自己地位受到危險時,她會本能的開始反擊。
張沁兒想起當初初見宋漪凝時,她安安靜靜的坐在林氏的身邊,面容寧靜,氣質嫺雅,看上去有幾分柔弱可欺,但隨着交往,才知道她骨子裡很堅強、很有主見。
堂堂一個受寵的嫡女,能夠完全照料自己的生活,這已經不能算是一個什麼都不會千金小姐了,如今的千金小姐哪一個不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若是身邊沒有丫頭婆子,估計都快活不下去了。
林氏微笑,讓大家喝茶吃水果,閒適的聊着宋漪凝在鄉下的生活,看見宋漪凝在提起鄉下生活時,面容上笑意更甚,那是一種出自內心的笑,和平日裡應付的笑是絕對不一樣的。
林氏便說:“沁兒,你們鄉下真有這般好?這成凱去了一次之後,就總是往鄉下跑,我想着是他調皮呢,沒想到漪凝如今也對鄉下生活讚譽有加了。”
張沁兒抿嘴笑着,而張樂兒則搶着說:“我們鄉下生活自然有鄉下的好處,哪一日夫人也去我們家做客吧。”
林氏點頭,表示自己真的有這個意思,便說:“那也好,總要親眼看看才知道。”
“我們村子說起來還是多虧了鄭大人,不然哪裡有我們如今的生活?”張沁兒由衷的感謝鄭伯景,若不是他當初肯接納他們這些流民,闢出富足村這塊風水寶地,又出糧食讓他們能夠安穩開荒,繼而有了田屋,才能得以生存下來。
否則前年冬天還未找到落腳之地的話,就得凍死在山裡了。
提起這事,林氏忽然想起一件事來,“秋收的時候,府城會有人過來,到時候會去你們村子看看的。”
“府城的人到我們村子做什麼?”
“知縣的政績就出在人口和田地上,你們富足村則是濃墨重彩的一筆,去年官田剛剛開闢,土壤不肥,而你們的生活也緊緊巴巴,就沒有上報,今年雙搶的時候衙門裡派人過去記錄畝產和收租子,覺得已經算不錯了,這才上報,引起上面的重視,所以這次秋收會有人過來視察的。”林氏解釋着,這件事也是她偶爾從鄭伯景口中聽到的。
張沁兒聽了這話,就知道,富足村的存在就是知縣大人最好的政績了!而因爲她大方的貢獻出青磚陶瓷的燒製,使得富足村家家戶戶都是青磚屋子,望眼看去,富足村可光鮮的很呢。
“雖說這是知縣大人的福澤我們纔有了今日,只是當初可是鄭大人出力頗多,不知道鄭大人可否有功績?”張沁兒詢問着。
林氏嘆息了一聲,說:“他不是科舉出身,就算有功績又能如何呢?我們倒是指望成凱,可成凱是什麼樣子的,你們也知道。”
若是科舉出身,憑藉鄭伯景的能幹,自然不是今日今時的地位了,可嘆可惜啊。
“有些事是急不得的,伯母也不要太過於放在心中。”
“這自然是的,否則我們也不會隨着成凱性子來了,我倒是想的開,只要成凱自己開心,這功名利祿也不過如此了吧。”
林氏的豁然倒讓張沁兒她們驚訝,不過一想到鄭成凱的放養成長,就知道這不是假的,而是真的。
“兒孫自有兒孫福,凡事盡力而爲就可,漪凝啊,我從黃林家的嘴中聽到了一些,姨母能力有限,不能幫襯你什麼,只望你日後能夠康泰平安便可。”林氏拉着宋漪凝的手,真誠的祝福着。
宋漪凝點了點頭,感激的說:“姨母萬萬不可說這樣的話,我在你這裡住,避開那些擾人的事情,可不算是幫了我嗎?我日後不管如何,都會記得姨母的這番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