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薇見蘇縝的神情漸鬆,心這才跳得平緩了一些,默默地兜轉了一遍這些事之後,又覺得很是悲哀。
她是皇后,是蘇縝名正言順的妻子,卻爲了一個區區從五品典侍之事擔驚至此,站在御書房外的日頭下給自己做番辯白。她有她的驕傲,而此刻這份驕傲如此的不值錢。
蘇縝緩了緩語氣,“想來是小人矯了皇后之意,也是防不勝防,內庭還需整飭,皇后費心就是了。”
“是,臣妾份內的事。”詠薇的聲音稍稍的有些冷淡,垂着眼眸了無情緒地應道。說完福了福身,“臣妾先告退了。”
帶着芊芊行了兩步,蘇縝卻又叫住她,“你爲什麼會對夏初格外照拂?”
詠薇暗自苦笑了一下後才轉回身,道:“臣妾沒安了旁的心,也沒有別的打算。臣妾只是感佩她一界女流卻能做了西京捕頭,與她一見如故,樂於親近罷了。更何況她是哥哥舉薦入宮的,照拂也是應當。”
蘇縝聽見這最後一句,不覺微蹙了眉頭,默然着沒有說話。詠薇等了片刻見他不出聲,便斂衽點了下頭,“臣妾告退。”
離了御書房,詠薇昂首穩步的往鳳儀宮方向走,面沉似水。芊芊跟在她身邊,憋着話想說又不敢說,不住的悄悄瞄着詠薇。走了一段後詠薇才緩下步伐,道:“芊芊,你想說什麼?”
“娘娘,那個夏初怎麼辦?”芊芊撇了撇嘴,“要是皇上納了她做嬪妃,以皇上今天這番舉動,怕是要寵上天了呢。改日後宮進了人,誰不會看個臉色?如此一來,怕會不把娘娘放在眼裡了。”
“那我該怎麼做?”詠薇看着她,靜靜半晌後眼睛一眨,便掉了滴淚下來,用手抹去,卻依然是那有些倔強的模樣,“我想把她轟出宮去,可我做的到嗎?芊芊,其實我現在最該做的是去看看她,噓寒問暖,視如姐妹。或者我索性應該上奏皇上爲她請一個妃嬪的身份。皇上那麼在乎她,封妃也是早晚的事,親近這樣的人對我來說有利無害,將來後宮充盈了也是我的一大助力。”
“娘娘……”芊芊一時語結,看着自己的小姐,在將軍府時那麼一個活潑開朗的姑娘,現在這般傷心的模樣,心裡難過的不行。
“可我不想。正因爲皇上那樣的在意她,我纔不想。”詠薇轉過身繼續往前走,輕聲地說:“我盡的了自己的本份,可我過不去自己的心。”
夏初下不了牀,她想等着詠薇過來找她,是探病也好,是質問也罷,或者過來罵一頓也行。她想見見詠薇,想把事情與她開誠佈公的說一說。可詠薇一直也沒有來,她讓元芳找來筆墨給詠薇寫了封短箋,說自己與蘇縝在宮外已相識,她無意於宮中嬪妃之位,待傷好便請離宮。
寫好了信,左看右看還是覺得不妥,怎麼看都覺得自己在僞裝白蓮花,一副以退爲進的氣息撲面而來,真送出去了恐怕誤會更大,便又揉吧揉吧給扔了。
她摸不清詠薇現在的態度,事情又有點複雜,恐怕還是要當面說清楚的比較好。只能再等等,等傷好了自己去一趟鳳儀宮。
蘇縝每天都來看夏初,有時是趁她午睡時,有時乾脆是夜裡,靜靜地站一會兒,用目光細細一遍遍地描繪她的眉眼臉龐。聽元芳說她的傷日漸好轉,結痂了,消腫了,能下牀了,他放心之餘又覺得害怕。
怕她傷好了,這宮裡就再也留不住她了。而自己,捨不得。
青城郡平亂之後,蔣熙元先行策馬回京,快馬加鞭的四天便入了城,回家稍事休整了一下,便進宮去見蘇縝。入宮門往御書房走的路上,蔣熙元看着無比熟悉的皇宮,心中莫名的緊張。
不是因爲要見蘇縝,而是因爲夏初在這裡。
在京城的日子難熬,他便主動請纓去了青城郡,以爲不觸景就能不生情,多少能好過一些。可這些日子裡,除了行軍殺敵之外,他的思緒總是不由自主地便轉到夏初身上。
他擔心她在宮裡過的好不好,蘇縝待她如何,詠薇對她如何,那些宮規有沒有讓她煩躁,宮裡的飯菜她吃不吃的習慣,襦裙釵環她穿起來會是怎樣的模樣?她會想念自己嗎?她會想念在宮外、在府衙的日子嗎?她還會不會像以前那樣大步流星的走路,還會不會開懷的大笑……
蔣熙元知道這些與自己已經沒有關係了,可夏初的模樣就那樣深刻的印在腦海裡,揮也揮不去,如在眼前。真實的好像她就在西京城的小院裡等着自己,回去便能看見,而又虛幻的只在想像當中,西京城裡,他與她隔了那樣厚那樣高的一堵宮牆。
蘇縝聽安良傳蔣熙元來了,當即便從龍書案後走了下來,迎到了門口。蔣熙元入得門來撩袍欲拜,蘇縝一把將他扶住,笑道:“辛苦了。”
“皇上言重了,臣惶恐。”蔣熙元改了拱手之禮,“幸而未負了皇上重望。”
他稍稍擡了擡頭,越過蘇縝往他身後看了一眼,瞧見那耳室的簾子一動,從裡面走出一個女官模樣的女子來,不禁心中猛然一緊。
待再看清,卻不是夏初,眼裡不禁滑過些失落。默了默才道:“離京半月有餘,皇上別來無恙。”
“嗯。”蘇縝看了看他,鬆開了扶着他的手,回身慢慢地踱到了裡間的軟榻上,坐了下來。蔣熙元跟在他身後也走了進去,進門又忍不住往旁邊看了看,卻仍是沒能看見自己想見的人。
那女官端了茶盤過來,安良接進手裡放在了榻桌上。蔣熙元的目光追着那女官,看着她的髮鬢衣衫,想着夏初如今是不是也是這般的模樣,連蘇縝招呼他坐下都沒有聽見。
蘇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個女官,心中豈有不明白。默了默便遣了屋裡的人出去了。待屋裡沒了旁人後,他才又道:“熙元,坐吧。與朕說說情形。”
蔣熙元坐了下來,象徵性地抿了口茶,斂了斂心情與思緒,將青城郡的狀況與平亂的過程給蘇縝簡要地說了說。蘇縝越聽眉頭越緊,到最後,蔣熙元道:“依臣所見,這次叛亂似乎並不普通。匪首佔據了騰石縣,所置編制、人員,倒還真有些法度。朝廷官員暗中也有依附之舉,對平亂軍多有干擾,若不是已有免職的旨意在先,恐怕是會造成掣肘。”
蔣熙元端起茶來潤了潤喉嚨,“所以騰石縣一破,臣便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爲的便是這個緣故。如果不是對方所用的兵丁是素日只做農耕的百姓,遠不敵家父所帶的精兵,這亂還不知道要平到什麼時候去。”
蘇縝若有所思地點了一點頭,“那依你看,倘若當時朕沒有下旨平亂,而是採取了懷柔政策,其結果如何?”
“割肉飼虎。”蔣熙元緩緩而清晰地說。他把茶盞往桌上一放,看着蘇縝道:“假以時日生了根,再拔,怕是難了。”
饒是蘇縝剛剛想到了這一節,但聽蔣熙元說了,仍是不免心中一驚,不禁恨恨地冷笑了一聲,站起身來,“所圖果然非小。”
“是。招安定是招不下的,反會成了長久之患。亂不平則人心不定,難免朝中臣子心留餘地,抱臂觀望,於皇上自是極大的不利,想拔除權臣一黨更是難了。”
蘇縝長長地嘆了口氣,又冷聲一笑,“自吳宗淮一事之後這幫老匹夫暗裡就沒安生過,朕放了權,果然便跳的歡了。只是朕沒想到他們會弄出這樣一樁事來,這遭……走得有些險了。”
“也未見得。青城郡造反之事固然是被捂了一段時間,但這事兒想一直捂下去卻也不可能,早幾天晚幾天罷了。只要皇上沒讓步平亂一事,結果倒也不妨礙。”蔣熙元道,話中甚是自信。蔣憫在官場混的不是太開,多靠着蔣家蔭蒙,但用兵打仗卻是不在話下的。
蘇縝也明白,遂笑了笑,“令尊自是頭功,朕予他個爵位也是應該的。你呢?”他重又坐下來,“不如再等等,等去了權臣一黨入尚書省,有你在朕也放心些。”
兩人說話,依舊如從前那般毫無嫌隙的模樣,只是說到這裡,蔣熙元卻笑了笑,“皇上家國天下,臣並非不可或缺,待去了權臣一黨,皇上該是機會提拔更多心腹堪任之人才是。祖父只求蔣家安穩富貴,不圖烈火油烹,臣也如是想。”
蘇縝淺淺一笑,“朕明白,但你未免也太小心了。”
“不是小心……”蔣熙元臉上的笑容漸斂,顯得有幾分淡淡的冷,“只是臣想要的,怕皇上不肯給。”
蘇縝的心裡一沉,沒有說話。房裡一時間靜悄悄的沒了聲息,兩人皆是心照不宣的沉默,茶漸冷,連落在地上的陽光都暗了些許。
過了許久,蔣熙元才輕聲地嘆了口氣,“皇上,應做的事宜早不宜遲。今次這幫老臣能與叛軍勾結,下次且不知又會生出什麼事端來。皇上登基不久根基未穩,經不得折騰。”
蘇縝點了點頭,“是時候了。”
蔣熙元站起身來,拱手一禮,“如此,臣先告退了。”言罷,退出了御書房。
小蔣大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