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橫波沒有離開,在後院裡搜尋。
她心中怨氣未滅,還想揍人。另外,她也想找到那少女的下落,斷了臂不一定會死的,先前她怒極只想給人懲戒,此刻清醒下來,覺得還是救人更重要。
但是那間小屋裡,除了血跡沒有別的,四面收拾得很乾淨,她找到後門,也沒看出什麼線索。
那少女似乎就這樣從院子裡消失了。
這整個玳瑁,是不是都是一隻吃人的怪獸,每天有無數人,以各種方式消失。空留家人望門以待,再等不着晚歸的人。
她有點累了,最後在一堆柴禾上坐了下來。想吹吹晚風,冷靜一下情緒。
坐下來後,腦海裡卻忽然閃現出了穆先生。
這個神秘的男人。
武功應該很高。她現在雖然武功還談不上怎樣,但天賦異能彌補了武力值的不足,英白裴樞都說過,以她之能,現在到哪裡都能自保,高手第一次遇上她,對她的能力沒有準備,多半要吃虧,能留下她的高手已經不多,要麼武功極高,要麼極其熟悉她的能力,有所準備。
他是哪一種?
他的聲音,形態,語言和表現出現的氣質,都是陌生的,那種微微慵懶,有點像耶律祁,但是卻又比耶律祁明亮,沒有耶律祁風流繁豔,夜色王者的感覺。
腦海裡一個人影閃過,隨即她搖搖頭,何必看誰都先想到他,比耶律祁還不像。雖說先前她只是瞄了一眼,已經發覺氣質形貌聲音什麼統統不像,更關鍵的是,她之前看過穆先生的資料,就在她得到的十三太保地下室資料裡頭,附在一個不起眼的小冊子後,她一開始差點沒發現。
那不是什麼秘密,是一些零散的記錄,記錄了穆先生及其組織,從建立至今所做的主要事情。從中可以看出,穆先生在玳瑁建立勢力已經好幾年,其間也不是完全沒有出現過,還曾經主持過一些較大的事件。她算過,有些事和宮胤的時間是完全衝突的,比如,當年帝歌事件時,穆先生的組織正在玳瑁開始營建;去年中,穆先生組織有次換血,穆先生親自出手進行了組織的整頓,那時段她和宮胤正在宮中。
看得出來,研究穆先生的人,對他也沒能得出什麼結論,只能將一些事件按時間記錄。
這個人物,她現在和感覺和玳瑁所有勢力的感覺一樣:神秘,不辨敵友。
她不能確認他先前最後那一招,到底是放水呢,還是因爲不知道她的異能,準備給她來一下狠的。
最後一刀刺向琵琶骨,明擺着是要廢了武功的節奏。
有些人,還需要再相處才能確定。
她在屋後柴禾堆上思考人生以及男人,忽然聽見腳步聲傳來,正向着柴禾堆。她下意識轉身,藏了起來。
那幾個人在柴禾堆前停住,在抽動柴禾,一邊抽一邊說話。
“聽說前頭出事了……”
“噤聲!大哥怎麼提醒你們的?大瓢把子們的事兒,一句都不許提。”
“好吧不提,我就是不明白,先前不是說不洗熱湯的嗎?怎麼忽然又要洗了?害我們又要趕緊重燒池子水。”
“本來飯後洗熱湯是固定的餘興節目,今天也準備了的,但大哥說今天的客人比較特殊,未必能吃得愉快,這熱湯十有八九洗不成,也就算了。誰知道剛纔前頭出了點事,大家衣裳都髒了,這回不洗不行了。”
“我先前進去伺候,看見瓢把子們對那個穆先生很熱情啊,怎麼會不愉快?”
“這可不是你我能猜的事情,趕緊幹活吧。”
一陣急急抽木柴的聲音,隨即車子嘎吱聲響起,那羣人拖着木柴,去趕緊地燒池子了。
景橫波從柴禾堆後面轉出來,看看那些人離開的方向,冷笑一聲。
爲什麼忽然對穆先生熱情了?
因爲被他救了命呀。
先前要不是穆先生阻擋,今兒那些江湖大佬,統統都要變成篩子。
呵呵,老穆今兒原本是鴻門宴,他也厲害,竟然生生藉着她這事兒,和三門四盟七幫十三太保給勾搭上了。
今兒那些人算是欠了他一條命,江湖中首重義氣,哪怕心裡再多不願,表面上都得承情。
以後這影閣,在這複雜玳瑁,可算站住腳跟了。
然後這羣混賬打算幹什麼?洗澡按摩桑拿嗎?
是不是洗完再來幾個小姐伺候?
那就讓陛下我一個人,親自伺候吧。
……
玉樓西樓,有一個專門闢出的大池子,專供大佬們喝完酒後,泡個熱水澡,談談心,喝喝茶,睡睡覺。
大荒人很愛泡澡,玳瑁這地方尤甚。因爲黑水澤的原因,玳瑁的空氣不大好,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有霧霾,含微量毒素,所以大戶人家,很注重藥池泡澡,把身體裡積存的毒素,以汗蒸的辦法排出來。
玉樓西的大池子,連着一排靜室,木板迴廊小軒窗,一應設施俱全,佈置得極爲雅緻,供大佬們洗完澡,該幹嘛幹嘛。
池子倒是設計簡單,就是一個方形的大池子,上頭有穹頂,池子有兩間屋子大,熱水由旁邊的爐房燒熱後,以管道放入。
所謂交情濃到深處,就該坦誠相見。脫了衣服都是光溜溜白豬,誰也害不了誰。
大佬們想要表達信任,和談一些不太適合在光天化日之下談的事情時,就會敦親睦鄰,來上這一手。
一行人正往池子去,其中夾雜着輪椅的轆轆之聲,二護法雷生雨親自推着穆先生的輪椅。
自從進入玉樓之後,穆先生的護衛便和其餘大佬一樣,留在了門外,身邊只跟了二護法雷生雨。
這是規矩。江湖霸主聚會,不許帶手下,只能留一個身份不低的親信,以示對其他人的尊重。
按說這個親信都不能留,大佬們都是一個人,只是因爲穆先生情況不便,需要人推輪椅。
大佬們對此表示了少見了寬容,除了拒絕了護衛推輪椅的要求之外,對雷生雨推輪椅之事,並沒有發表意見,甚至還邀請他一起去泡個澡。
江湖霸主就是江湖霸主,雖然衣裳頭臉被潑了個一塌糊塗,不得不洗好澡纔好意思出門,但此刻已經恢復了談笑風生。
他們其實心情不錯。
羅剎出事,已經被送了回去。羅剎門的衰落,幾乎是可以預見的事情。所以剛纔在整理衣裳的時候,大佬們已經就瓜分羅剎門的地盤和勢力,達成了初步協議。
搶地盤要趁早,不然等到羅剎門的其餘副門主,趁機出來搶了門主寶座,重新整頓山河再下手,就遲了。
大佬們還很滿意穆先生,因爲他謙虛地表示,自己身爲後輩,根基尚淺,暫時沒有擴充打算,羅剎門的事情,他就不介入了。
影閣放棄對羅剎勢力的瓜分,衆人皆大歡喜。
大池子熱水一波波地灌入,熱氣騰騰,幾乎遮掩了每個人的面目。
衆人身上都粘一身的菜湯油漬,早已渾身難受,看見熱水齊備,迫不及待脫成光豬,一個一個噗通下水。
泡進池子的人,都露出愜意的神情,有幾個便拍着水背,笑呵呵招呼穆先生:“穆先生,來吧,不必客氣!”
“莫不是不好意思?大家都是男人!”
“瞧穆先生細皮嫩肉,不會是姑娘家改扮的吧?”
大佬們鬨笑,粗豪的笑聲裡,是隱約的試探。
霧氣裊裊上升,浮游在穆先生周圍,他的面容有些看不清,瞳仁在淡白的霧氣裡,黑得閃亮。
“先前沐浴後來的,不過既然諸位大哥誠心邀請,小弟自然不敢推辭。”
他開始脫衣服,這池子就是給大家“坦誠相見”的,所以連個脫衣隔板都沒有。
大佬們泡在池子裡,互相開着粗俗的玩笑,眼神都有意無意瞄着他。
穆先生脫衣服很從容,姿態很好看,一看就是出身良好,教養深入骨髓。
他的衣裳質料也很好,乍一看不出奇,仔細看要麼用料精奇,要麼繡紋獨特,有種低調的奢靡。
只是他脫衣裳的速度,很慢。
……
景橫波閃身進了燒水的爐房。
最外面躬身添柴的人,只感覺到身後微微一涼,似有風聲,隨即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屋子裡滿滿熱氣,一個看不見一個,景橫波從容地躲在一個大鍋後,脫下自己的裙子,換上了小廝的黃色布衣。
沒有人發覺,所有人都在做自己的事。
她換好衣服,去掉簪環紮起頭髮,將人藏入暗處,順手將裙子紮成一個小包袱,藏在寬大的粗布衣下,這衣服她留着還有用的。
剛忙完坐下來,就有人探頭進來,霧氣騰騰裡對她招手,“王二癩子,前頭要一個人伺候,你去。”
“哦。”景橫波粗聲答應,起身出門,那人管事裝扮,並不看她,指着旁邊一個箱子道,“這是準備給貴客們換的衣裳,你幫我搬過去。”
景橫波應了一聲,將箱子搬起,還好,都是衣服,不重。箱子還正能遮住她的臉。
她跟着管事去前樓浴池的時候,身後漸漸也跟了幾個人,但沒人接近她,似乎只是一起過去辦事。
到了浴池,管事命她將衣裳送進更衣間,就在浴池的隔壁,以幾個鏤空屏風擋着。管事讓她將衣服放在每張牀的旁邊,然後看着那邊大佬們洗澡的節奏,提前燒水泡好茶等着,等大佬們從池子裡上來,就得把茶水和衣裳全部備好,然後退出。
景橫波覺得,這些程序和現代那世的會所式浴池,倒也差不多。看來無論隔多少時空,男人們享樂的法子都會自然誕生,殊途同歸。
越是紛亂的地界,這種享受會更受追捧,生存不易,更當及時盡歡。
她把衣服放好,轉身,對面就是浴池。
她一眼過去,一怔。
鏤空屏風對面,一羣光豬,但她第一眼看見的,是穆先生正在脫衣服。
她看見他正在解開最後一層雪白的內衣,她下意識要轉開眼光,卻不知道爲什麼,沒有轉開。
霧氣濛濛,衣裳輕解,他落扣的姿勢輕輕,手指修長精緻。
她看見一抹鎖骨平直,繃着潔白緊緻的肌膚,往下是同樣光潔的胸膛……沒有傷痕。
她立即不打算再看,錯開眼光,眼角餘光掃到他脫下衣服,交給雷生雨,手臂向上,拉開修長如竹卻又不顯瘦弱的身線,一截光潔勁瘦的腰,柔韌優美地微微前傾。
他的肌膚在淡淡霧氣中光澤溫潤,讓人想起暗夜中自生光的明珠。
隱約咕咚一聲,似是嚥唾沫聲,也不知道是不是這羣大佬裡,誰有斷袖的毛病。
景橫波無所謂欣賞這一幕,她本就很愛看健美先生之流,只是莫名其妙的,那光潔的胸膛,忽然讓她敗壞了情緒。
她恨自己整天腦子裡一堆有的沒的。太過軟弱。
嘩啦一聲水聲,池子裡一陣鬨笑,有人大聲道:“小穆,老夫這輩子就沒見過穿褲子洗澡的,你可算是第一個。”
鬨笑聲裡她抱着雙臂,有些發癡,忽然在想身邊那些人,如果遇見這場合,洗不洗?脫不脫?
耶律祁一定洗,一定脫,他什麼都無所謂,笑眯眯做完之後再報復。
裴樞會把所有人趕走或者殺了,拉着她讓她看他洗,看他脫。
至於他……
她搖搖頭——怎麼可能!
山巔雪天上月,連人間塵埃都不願沾染,更不要談和這一羣草莽臭漢,一起下池子泡澡。
他會吐出來的。
景橫波冷笑一聲,又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她現在越來越討厭自己了。
想什麼呢!
外頭泡澡還要有一會,她看見穆先生那個二護法,忠誠地守在池子側,屢次含笑拒絕了其他人一起洗的邀請,很守本分的樣子。
這個隔間一直沒人進來,她微微閉着眼,趁這機會調息。
體內朦朧,似生明月霧氣,映照人間萬象,甚至能感應到外間動靜。
他們在談羅剎門的勢力劃分,在試探穆先生,穆先生一直沒說什麼話,似乎在專心泡澡,偶爾迴應一兩聲,聲音更加懶了,沙沙的帶幾分鼻音,像手指撫在砂紙上,磨礪得心都癢了。
泡了一陣子,有人嫌熱,坐在了池子邊沿,又過了一陣子,穆先生道:“在下體弱,泡不久熱池,這便起來了。”
池子裡有人甕聲甕氣地笑道:“快去,等會我們也出來,一起喝茶聊天,你若喜歡,尋個好姑娘陪你取樂。”
穆先生從池中出來,他不良於行,平常可以施展輕功,但在水中要起來卻不太方便,雷生雨急忙去接,坐在池邊那幾個人,也笑着湊過來,要搭一把手。
景橫波忽然心中一跳。
穆先生半身探出池中。
雷生雨的手,堪堪接住了他探出的手。
其餘幾個坐在池邊的人,扶住了穆先生的胳膊。
手將要觸及那一霎。
雷生雨的手掌,忽然向前狠狠拍出,拍向穆先生胸膛!
穆先生霍然擡頭,眼神震驚,欲待掙脫,但兩邊扶住他的手,忽然如鐵鉗有力,夾住他動彈不得!
“啪。”一聲,肉體相撞的沉悶聲響,穆先生頭向後一仰,被這一掌打得倒飛而出,半空中噗地一口鮮血,噴落浴池如雨。
幾乎穆先生遇襲同時,景橫波還沒來得及動作,嚓一聲響,她背後牆壁,身側牀板,忽然彈出無數刀劍,向她交剪而下!
一聲狂笑響在室外。
“蠢貨!你都在包廂行刺了,還以爲我們之後會一點沒有防備?”
笑聲未畢,一聲驚咦,“……人呢?”
隔間裡,景橫波人影已經不見。
下一瞬她出現在浴池上方。
嫋嫋霧氣裡她撞破屏風,踏波而來,一腳腳踩上了那些水中大佬的腦袋。
“蠢貨!我第一次能搞死你們,當然永遠都能搞死你們!”
“唰。”一聲,一條人影向她飛來,是被一掌打飛的穆先生。
半空中他溼淋淋的長髮垂落,身姿輕弱,如一片即將折斷的飛羽。
景橫波不想接的,卻鬼使神差,伸出雙手。
砰一聲穆先生落入她懷中。
她被那重量帶得身子向下墜了墜,把底下踩着的不知道是誰的腦袋,踩得又往水下沉了沉。
她低頭一看,穆先生已經暈了過去,脣角一抹血跡殷然。
她抱着他,有點發怔,想着自己剛纔迎着他的方向出現,不會潛意識就是爲了接住他吧?
這個潛意識不大好。
現在要怎麼辦?扔了?
懷中的男子脣色淡如一抹春櫻。
她很想撒手,看他在水底浮沉應該也很爽,誰叫他剛纔壞了她的好事?
這麼想着,她的雙臂卻在收攏,抱緊了他,低頭看看那羣赤條條爬起的大佬們,眼神獰惡。
“這身材也敢鑽出來現眼?下去!”
我踩!我踩!我踩踩踩!
水中腦袋浮沉,都是她的踏腳石,她狠狠踩上那些或白膩或烏黑的軀體,如踩一隻只噁心的豬。
一些大佬赤條條衝了出去,也有人慾待反擊,可她身形太詭異,當真如鬼魅般飄忽來去,誰當出頭鳥的,會被她踩得更狠,沒幾下那些人乾脆就扎入池底不出來了。
外頭有人衝了進來,手中都是武器,卻不敢發射。裡頭大佬們爲了表示坦然,都沒帶武器,此刻動武,傷的會是他們自己。
站在最前面的店主神色陰沉,他們發現了景橫波,故意引她來這裡,想要在隔間以埋伏一舉剷除,誰知道這人太過神奇,誰碰上誰吃虧。
景橫波此時可以操縱匕首,宰一個是一個,她卻在思考穆先生的話。
殺掉這些人就有用嗎?
殺了皇帝,也不過再換個皇帝做。殺了這些瓢把子,很快又有新的瓢把子。
換血時產生的爭權奪利血雨腥風,還會影響玳瑁的安定,玳瑁的血液,已經是江湖血液,不能猛地換掉全部血液,玳瑁會死去。
這將是她賴以立足的土地,她要的是收服,不是毀滅。
懷中穆先生還沒醒來,也不知道傷得到底怎樣。
浴池裡的人們,不顧形象,開始向外衝,有人大聲道:“放箭!放箭!”
尖銳的呼喊更增亂象,箭雨穿刺淡白的霧氣,攢射向浴池上空。
奪奪連聲急響,牆皮和水花飛濺,浴池水面上很快飄了一層烏黑的箭桿,不染血跡。
衆人再次面面相覷,寒意從心底升起。
浴池上方空空蕩蕩,只有霧氣無聲遊弋。
那神秘的來去如鬼魅的女子,連同穆先生,再次衆目睽睽之下,消失不見。
……
室內一霎的極度寂靜之後,衆人勉強恢復了正常。
“此女詭異,着人去查。”幾乎所有的江湖霸主,都對屬下發出了這樣的命令。
“是。”
水蛇腰的玉帶幫幫主,向雷生雨走了過來,眼底泛着隱隱的笑意。
江湖霸主們,都深深看了雷生雨一眼。
“幹得不錯。”玉帶幫幫主楊嘉,拍了拍雷生雨的肩膀,“你會得到你想要的。”
雷生雨謙恭地躬了躬身,眼底沒有一絲背叛的不安。
他想要的是什麼?自然是影閣閣主的身份,和未來江湖霸主的地位。
影閣是穆先生建立的,但這麼多年,卻是他和鮮于慶胼手胝足發展的。穆先生多年不在玳瑁,出現的次數寥寥無幾,雖然一直遙控着玳瑁的事務,但影閣上下,認的卻只是他和鮮于慶。
本來他也習慣了這樣的模式,在影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甚至他纔是真正的閣主——鮮于慶是個老實人,對權力和管理不感興趣,並且也經常出門,心思都在穆先生身上。閣中大小雜事,大多都是他說了算。
然而穆先生回來了。
據說要全盤接手,定居玳瑁了。
那他算什麼?
他辛辛苦苦打下的基業,就這樣爲他人做嫁衣嗎?
這當然不可以。
憤恨之下,他將影閣的一些重要秘密,賣給了一個神秘客戶。包括堂口分佈,切口暗號,人員設置,結構組成,這些一個幫會的關鍵性的東西,他高價賣了出去。
他不知道買主是誰,想來是在場的哪位大佬,但他也沒興趣探聽。身在江湖,深諳江湖規則,不多聞不多聽不多言,保命要緊。
無論如何,將這些秘密賣出了一大筆錢,就等於自己鋪平了一條退路,有了這筆錢,他進可攻退可守。
不過他沒想到的是,對方買了這麼重要的秘密,卻沒有立即對影閣出手,影閣還是妥妥當當的,而穆先生要回來了。
他一回來,是否就會查出他賣出影閣秘密的事?他很惶恐,穆先生這個人他雖然直接接觸不多,但能在這種地方紮下根基,絕非常人。
是先下手爲強,還是找辦法補救?
他還沒想清楚,江湖霸主們就找上了他,就在剛纔,宴席出事,穆先生同意泡熱湯後,這些動作很快的人,就半威脅半利誘,讓他出手殺了穆先生。
穆先生只帶他來,他是唯一進入樓中的親信,只有他出手最有可能。
瞌睡遇上熱枕頭,他沒多猶豫就答應了。他後路將絕,正需要靠山。
只是……
他想着剛纔穆先生未必會死,而救他的女子又如此神奇,心上不禁籠罩了一層淡淡的陰影。
對面,楊嘉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安,嘴角斜斜一撇,笑得陰氣沉沉。
“穆先生跑了。”他道,“是你出手的。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你知道該怎麼辦。當然,我們也會私下幫你點小忙。”
他只得謝了。看一眼這些似笑非笑的大佬們,心中,也有淡淡的鄙薄之意升上來。
說什麼江湖義氣,道什麼恩怨分明。利字當頭,人不如狗。說到底,不過就是因爲大家先前都承了穆先生的情,怕以後被他挾恩求報,乾脆先下手爲強,在自己的地盤把人給殺了,完了推到刺客身上,神不知鬼不覺。從此不用承穆先生的人情,不用謝禮,還可以瓜分影閣,多好。
至於什麼情分恩義——在玳瑁這個黑水缸裡混久了,江湖已經不是乾淨的江湖。也許底層混混還講究三分江湖義氣,到了這些大佬,崇尚的是不擇手段,擅長的是翻臉無情。
他有些不安,和這些人打交道,能有多少好下場?
然而此刻,也只得走下去了,穆先生不死,他就會馬上死得很慘。
他轉身,焦急衝到門外,和等候在外的護衛們道:“先生被刺,被刺客擄走!速速召集所有屬下,追剿刺客!”
……
雨夜的小巷悽清而悠長,遠處的燈光將地面映得油油發亮,牆頭上野貓輕捷地躍來躍去,總在和一個影子比着速度,但每次都輸。
那個影子自然是景橫波。
她帶着穆先生瞬移出了玉樓,卻沒有決定下一步該怎麼做。
送他回他的總壇?她不知道在哪。
扔下他?好主意,但真要做好像有點做不出。
帶走?她自己還需要隱藏身份,怎麼帶一個人?這人身份還是這樣,分分鐘會被發現。
她低頭,懷裡那人安靜地暈着,銀面具溼漉漉的。
這個,到底是不是呢……
她毫不猶豫掀掉了銀面具。
面具下是一張英俊青年的臉,臉色微微蒼白,看起來沒有任何異樣。
她仔細觀察他的脖頸,也沒有看見任何接縫。
她想了想,所謂救人救一半,和上牀上一半一樣,都很坑爹,還是先帶回去吧。
回到那個院子,還是沒人,她知道這幫人裡有烈火盟的,有羅剎門的,也有炎幫的,領頭那個是羅剎門的,現在羅剎出了事,羅剎門肯定也不安定,這些人也許暫時抽不開身,正好方便她救人。
她屋前看守的兩個人已經睡着了,她帶人進入無人察覺。
景橫波將穆先生放在牀上,靜靜端詳他的睡顏,她不會真氣療傷,手頭也沒有治療內傷的藥,只能等他自己醒來了。
她坐在牀邊,心情頗有些複雜,穆先生嚴格意義來說,算她的敵人,她要懲戒的對象中,原本也該有他一個,誰知道最後竟然陰差陽錯,救了他。
幽光下那張臉英俊,卻怎麼看怎麼都感覺陌生,她突然想——也許,這依舊是一個面具呢?
想到就動手,她立即解開他的領口,領口束得不緊,釦子鬆散,不知道爲什麼,她忽然就想起緊束的高領,和淡金色的珍珠。
這讓她有點煩躁,她不方便點燈,便把臉湊過去,仔細看他的脖頸和耳後,貼了面具,脖頸和耳後可能會有接縫。
光線差,她也沒發覺,自己已經扒開了他的衣服,幾乎將臉貼在了他的胸膛。
他耳後潔白,透着肌膚的淡青色,沒有接縫,她有點失望地擡頭,脣瓣擦着他耳畔過。
她去看他的脖頸,沒有注意到,剎那之間,他的耳垂便騰騰紅起,如珊瑚珠。
他胸膛自然肌理分明,大理石般光潔滑膩,她卻覺得哪裡不對勁,忍不住伸手搓。
她在他胸膛上搓啊搓啊搓……
擡起手,指尖一抹白,她哈地一聲,險些笑了。
這傢伙胸膛竟然擦粉!
怕不夠白麼?
不過這粉一擦,倒確實差點看不出脖頸那條接縫——果然還是面具!
面具之下還有面具,是她現代那世看武俠小說得來的靈感,古龍小說裡的經典情節。
她將那層面具輕輕揭起,心忽然跳得厲害。
面具之下的臉,這回該是什麼模樣?
只剩下一角未揭,她心已經快跳出咽喉,她乾脆停下手,喘一口氣,罵一聲“莫名其妙!”,猛地一下揭開。
幽光下一張清俊雅秀的臉。
清麗似如雨夜裡忽然綻開的優曇花。
而脣角天生羞怯笑紋,也如優曇花一般,神秘又純潔清淨地,誘惑着。
如此養眼的面容,景橫波卻覺得眼前一暗。
心咚地一聲回到原位。
那種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慶幸的感覺,又來了。
自從她出帝歌,這見鬼的感覺就陰魂不散,纏繞她到現在。
景橫波哭一聲,又笑一聲,覺得自己一定已經瘋了。
可能她早瘋了,但瘋得很正常,只是大家都沒看出來而已。
她呆呆怔了半晌,擡手啪地拍了自己一巴掌,嘆了口氣。
“尼瑪我真的愛這麼深?還是恨這麼深?”自言自語飄出口,她又給了自己一巴。
想不得,想不得。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她還要做黑水澤女王,要打回帝歌,要做大荒女王,她要瘋也要等到氣死要氣死的人之後再瘋,不能現在被無謂的情緒牽絆了腳步,影響了判斷。
她已經不是一個人,她現在肩負了很多人的希望和未來。
景橫波發了半天癡,才怏怏轉身,準備將穆先生衣服給收拾好,免得他醒來以爲自己被強了。
幫他束領口的時候,她不知道爲什麼,又趴在了他脖頸處,搓啊搓揉啊揉……忙了好半天,也沒能再搓出接縫,只好收手,忍不住又拍了自己一巴,罵一聲死性不改。
哪有戴三層面具的事兒,憋也憋死人了。
穆先生依舊沒醒,景橫波也懶得管他,冷笑着自去換衣服,她還有事情要做。
她取下栓在腰上的衣服包裹,換上了先前帶回來的那套雪衣紫綃。
這是普通小院的普通屋子,自然沒什麼隔間,她躲在帳子後匆匆換衣服。
脫掉小廝衣裳,裡頭就是她讓紫蕊幫她做的內衣,不同於大荒內衣的寬肥,貼身合體。小屋光線暗淡,勾勒她身形浮凸。
有人靜靜睜開眼,注視着她的背影,寬大的外衣從她指尖甩落,她的腰肢細軟如柳,卻不似柳輕弱,曲線充滿久經鍛鍊的緊緻和彈性,目光落上去,似乎就要被激越地彈飛。
他的目光蕩了幾蕩,很好地收斂住。
美好事物不可貪戀,否則過猶不及。
景橫波穿着衣服,總覺得背後有人偷看,猛地一回頭,牀上穆先生安安靜靜睡着。
她聳聳肩,繼續穿,系裙子的時候,又猛地一回頭。
背後還是安安靜靜。
景橫波覺得自己真的成了一個神經病。
她迅速穿好衣服,將一牀被子兜頭蓋在穆先生身上,穿窗而出。
牀上安安靜靜,被子將人從頭蓋住。
片刻,一隻手伸出來,輕輕按下被口。
……
景橫波穿着那身漂亮得像女王的裙子,奔往厲含羽的屋子。
厲含羽還沒睡,燈光猶亮,他今天給打成豬頭,自然疼得睡不好。
景橫波髮髻已經拆散,此時乾脆散披,襯着雪白的裙子飄逸如仙,和先前又是一種不同風情。
夜色裡她的背影如廣寒仙子飄降,落在了厲含羽的窗櫺上。
厲含羽正坐在窗邊,用木棒蘸了瓶子裡的膏藥,仔細地塗臉,他是靠臉幹活的,不敢有一點馬虎。
他忽然聞見一股幽幽的香氣,濃郁卻不俗豔,高貴奔放,讓人想起夏日怒放的牡丹。
與此同時他眼角掃到一角雪白的絲綃,繡着星星點點的菱花,在夜風裡悠悠地舞。
他擡起頭,忽覺窒息。
窗前不知何時坐了雪衣紫綃的女子,正微微俯臉看他,遠處燈籠微光淡淡,她背光的臉似自然發出光輝。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被神女俯視,在對方那雙如海水般悠悠,如清湖般亮,卻又如朝霞初升般媚的眸子中,沉醉。
直到她敲了敲窗櫺,他才猛然一醒,張了張嘴,忽然恨起自己的臉面目全非。
神女的臉上沒有敵意,有着淡淡的好奇和探究。
他心中一動,呼吸忍不住微微急促。
景橫波坐在窗邊,注意着厲含羽的神情變化,心中冷冷一笑。
她笑盈盈地敲着窗,支着肘,曼聲道:“咦,你的臉怎麼這樣了?”
厲含羽聽着她自來熟的口氣,怔了怔,“……姑娘……你認識我?”
“不認識。”她擺擺手。
厲含羽神情失望。
“不過你長得,很像我一個……故人。”景橫波露出惆悵的神情,“下午我看見你,就注意上了,不過晚上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厲含羽又是一怔,想了想,驚呼:“你是……女……”
他喊出一半,卻似忽然想到什麼,急忙閉嘴,但臉上神情驚喜,掩不住的得意。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想不到剛剛進了關家川,就遇上了女王,女王真的注意到了他,還悄悄跟了來,半夜來見他。
這豈不是說明,羅剎門主的推斷是對的,女王對擁有這張臉的人,別有情懷?
那他豈不是很有機會?
想到自己這麼快就成功獲得了女王注意,他心中生出淡淡得意,想着先前那些人對他的惡劣態度,如果那些人知道他獲得了女王的垂青,還敢不敢那麼對他?
當然,他想,他不會說的。他也不會拆穿女王的身份,他要溫柔地對她,彌補她,博得她的芳心。
她是女王,又如此美麗,值得他付出點心思。
“姑娘衣裳單薄,可冷?”他擡頭,模仿着清冷又高貴的淡笑,可惜臉如豬頭,很影響美感。
景橫波忍住想吐的慾望,微微傾身,手指挑起他下巴,笑道:“你可願解衣於我禦寒?”
這麼說的時候,她忽然覺得背後一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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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願月票予我解憂?”
“不給,撲倒纔給。”
“見面不行嗎?摸摸不行嗎?蹭蹭不行嗎?扒扒不行嗎?偷窺不行嗎?洗澡不行嗎……”
“不行,撲倒纔給。”
……喂,你有沒有忽然覺得背後一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