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甜食?”
滿堂錦繡的凝雪閣內,錦衣人端然高坐,面對着滿桌的甜點心,臉上表情,似乎很驚訝。
黃內侍是明晏安的貼身內侍之一,被派來伺候錦衣人,當然也有監視並觀察的意思,現在這個善於觀人的老太監,從錦衣人臉上,明明觀察到“這是人吃的甜食?”這句話。
他正心裡慶幸,想這傢伙雖然驕傲過頭,但好歹還曉得給人留三分面子,沒說出來心裡話。
下一刻他就聽見錦衣人道:“這是人吃的甜食?”
黃內侍一口老血險些噴出喉嚨,他默默看過桌案上的點心:翡翠蒸糕、赤血糯、桂花糖糕、白果松糕、赤豆茯苓卷、香薷飲、玫瑰酥……青紅白黃,小巧精緻,桌案上擺開花團錦簇,香氣更是濃郁直撲人鼻,這都是御廚中專門負責點心的廚子拿手之作,也是宮中最好的點心,他深得明晏安寵信,也只吃過其中一兩種,至今想起來,還記得那般香滑輕軟,脣齒留香……
到這個傢伙眼裡,就變成了豬食!
更要命的是,他還能看出,這人不是故意做作,是真的覺得這些東西,無法下口。
黃內侍默默嚥下一口血,想着今日玳瑁王宮,可被這麼輕描淡寫,踐踏到了塵埃裡。
四面宮人臉色都不好看,有人似乎想發作,黃內侍背在身後的手,輕輕擺了擺,示意不可造次。
他對眼前錦衣人,很是忌憚。
一路送此人過來,他一直注意觀察着對方言行,越看越佩服自己主子,確實有眼力。
錦衣人行路行雲流水,行走皇家園林,姿態自然,如入自家後花園。
凝雪閣是王宮最爲華麗的宮室之一,然而錦衣人看見的時候,無絲毫驚豔之色,就像看農家屋舍。
他踏着柔軟的長毛地毯走入室內時,很自然停一停,並不是讓人先行,而是隻留下了右側一個站位,明擺着習慣了下人入室導引,讓黃內侍上來接引的。
他一進屋,直奔上座,那是明晏安平日接見他人的位置,但就連黃內侍,都感覺,他就是該坐那位置的,沒什麼好阻攔的。
他坐上去之前,護衛搶先一步,掀掉了座椅上的褥墊。他寧可坐在冰涼梆硬的椅子上,也不肯接觸別人坐過的墊子。
以黃內侍見識過諸多貴人的眼光,也可以確定,這是十足十貴族做派,甚至比一般貴族還要講究許多。
對面,錦衣人皺着眉,將桌上甜食看了一遍又一遍,一副“我期待了很久我很想吃可是這都是些什麼玩意兒我真的要吃麼”的痛苦表情。
黃內侍默默側身——他覺得自己還是不要看的好,不然各種吐血。
錦衣人身邊護衛,在低低勸他:“主子,這一路都沒甜食吃,如今且將就則個……”
護衛表情很誠懇,很殷切,他知道主子想甜食都想瘋了,爲此都放棄原則,自己跑人家王宮要吃的了,這裡的甜食雖然比不上那位,好歹也是王宮御廚,錯過這村就沒那店了。
他很擔心主子再糾結下去,萬一真要他們去帝歌皇宮去拿甜食怎麼辦?萬一帝歌皇宮甜食他依舊看不上眼怎麼辦?這回東堂還有千里之遙,萬一主子相思成災,拿他們出氣怎麼辦?
唉,這世上爲什麼要突然出現個文姑娘,災星,災星啊……
“中文。”錦衣人糾結地道,“你看哪個好吃一點?我看哪個都不如她做的好看好吃。”
護衛筷子抖了抖——每次聽見這名字,他就各種不適應。唉,都是文魔王乾的好事,那個看起來甜蜜蜜的小姑娘,不知道爲什麼有那麼多壞點子。就因爲他和兄弟們,小小得罪過她,她硬說兄弟們的名字都很難聽,不具有什麼“辨識度”,攛掇着主子給他們重新起了名字,現在叫什麼“中文”“英文”“德語”“拉丁文”“俄文”“西班牙文”“法語”……得罪她最狠的一個兄弟,叫“日語”。
相比之下,他很慶幸自己當初,得罪她不算太狠,最起碼“中文”這名字,聽起來還正常……
“主子。”他推薦那翡翠糕,“這糕淡綠清新,有點像文姑娘做的抹茶點心,要麼試試這個?”
“哪裡像?顏色形狀大小香味,哪裡像?”錦衣人不是責問,他是真的在認真觀察。
“呃……”護衛知道這個問題一旦糾結下去,這糕絕對吃不成,只好昧着良心道,“屬下覺得,都還挺像的。”
錦衣人盯那糕,天人交戰半天,大概是真的覺得自己再不吃甜食可能會死,勉強點點頭。
護衛歡天喜地地將糕夾起,正要裝入小碟奉上,錦衣人忽然道:“停。”
護衛訓練有素地停住,碟子上糕點穩穩不落。
錦衣人目光在桌上掃過,道:“你沒發覺有問題?”
黃內侍聽着,心中一驚——難道點心有問題?有毒?有人試圖暗害?這可糟了……
護衛低頭看看桌子,神色漸漸嚴肅,“是有問題。”
黃內侍更驚——要不要通報主子?這問題可大可小……
“趕緊解決。”錦衣人道。
黃內侍立即給外頭守衛打眼色——小心對方暴起發難!
“是。”護衛肅然道,直起腰。
室外玳瑁守衛正要衝進來。
那護衛伸手,將桌上赤豆卷和玫瑰酥位置換了換,將桂花糕和香糯飲調了調,將綠豆粉果和翡翠糕排了排,看來看去,又將赤血糯碟子拿起,順手遞給黃內侍。
黃內侍呆呆接了,想着這是幹什麼?換來換去的,碟子位置有玄機?
那護衛這才問錦衣人:“主子這回瞧着可好?”
錦衣人目光梭巡,“唔。”了一聲,道:“這回可齊整了。”
黃內侍盯着桌上,桌上碟子都換過了,現在呈現一種兩兩對稱的顏色分佈,兩端翡翠糕和綠豆粉果,是綠色的;再然後對稱的桂花糕和香糯飲,是黃色的;再然後赤豆卷和玫瑰酥,是紅色的;最裡面白果松糕,是白色的。看起來彩虹一樣,規律齊整。
黃內侍眨眨眼——什麼意思?難道那嚴重的問題,就是要重排這點心?
看上去是這樣。
他只好再做手勢,把護衛打發回去。
這回那護衛再夾起翡翠糕,正要送上,錦衣人忽然道:“慢。”
那護衛再次訓練有素停下,毫無驚訝。
“這糕……”錦衣人沉吟,“萬一真的不好吃,我吃下了這一塊,就得再吃一塊……”
護衛恍然大悟,臉上露出思考欠周悔恨慚愧神情。
是啊,點心對稱,吃起來也要對稱。主子吃了左側綠色翡翠糕,整個桌子的協調完整已經被破壞,按照主子習慣,必得在右側再吃一塊綠豆粉果,形成對稱才成。可這翡翠糕萬一難吃,綠豆粉果也難吃,讓主子強忍着吃一塊難吃的也罷了,還要再吃一塊更難吃的,主子會吐的。
護衛立即亮出小刀,嚇了黃內侍一跳——這護衛要行刺弒主?
啊,管不管?救不救?
這錦衣人好煩,死了算了!
護衛用小刀,小心地將那翡翠糕切下一半,另一個護衛立即幫他用尺子量着,把另一邊的綠豆粉果也切下相同大小的一半。
這樣主子即使要吃個對稱,也只吃一半,加起來一塊的分量,不至於太痛苦。
錦衣人瞧着他們操作,嘆息道:“你們還得和日語多學學,他切這些,從來不用尺子,切出來保證一樣。”
“是。”護衛們肅然答,“屬下等火候不到,一定用心練習。”
黃內侍捂着胸口,默默出去了。
忍不住了,出門吐一分鐘血先……
等他吐完血回來,錦衣人已經吃完了對稱的糕,果然一副痛不欲生神情。
黃內侍也覺得痛不欲生,決定今晚一定和主上要求,換個差事。
他一邊肚子裡罵,一邊殷勤上前問錦衣人要不要洗浴休息,但這回再也不敢胡亂推薦什麼。天知道這傢伙有什麼變態要求?
果然那人聽了,點點頭,揮揮手,立即有一個揹着大箱子的護衛,放下了箱子,箱子打開,裡面無數個小格,不同的格子放着不同的衣物,按照顏色、式樣、用處分門別類,每個格子上都貼着標籤。一個護衛道:“今天是初三,穿白。”另一個護衛就戴上手套,拿出一整套衣裳,從外袍到深衣到內衣到腰帶襪子,一色白色綾錦。用雪白的桑麻紙包了。又取出全套的洗浴用品,捧在手中,纔跟着宮人,進去先安排。
錦衣人起身,如同吩咐自家下人般,隨口道:“我洗浴不喜人伺候,你們都下去吧。”
黃內侍只好應是,正想着如何回報自己主上,這錦衣人的奇葩,錦衣人忽然又停步,道:“你家主子想我幫忙。可以。看我心情。等我歇好了再說。在此之前,不要吵我。”
黃內侍心中一喜,喜這人雖然奇葩,但果然一顆心九曲玲瓏明如鏡,立即恭恭敬敬應了。趕緊出殿,命所有人退出,百丈之內不許接近,又命趕緊將御花園裡所有會叫的東西都堵住嘴——那傢伙不許吵!萬一哪隻鳥叫了一聲,他發飆怎麼辦?
……
夜色初降,雄城矗立在黑水澤獨有的灰色霧氣中。
上元城頭點燃了密密麻麻的燈火,按照慣例,面對接壤的寧津縣這一面的城牆上,燈火和士兵最爲密集,巡城哨和口令往來不絕,而靠近黑水澤的西城門,因爲一般人不會接近那裡,相對防備要鬆懈些。
但所謂鬆懈,也是相對的,城頭一刻鐘一班崗哨,每五個垛口站班一人,城上有銅鈴以絲線相連,任何人想要翻上城,都會牽動鐵絲銅鈴,城上下只要有任何動靜,驚動一人就是驚動整個城頭,驚動整個城頭就會燃起烽火,烽火一燃,城下駐軍和附近城門的駐軍就會疾馳來援,整個上元城都會進入戒嚴狀態。更不要說所有城樓、角樓機關會立即啓動。
論起戒備森嚴,毫無漏洞,上元城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就連帝歌防衛,因爲涉及錯綜複雜的利益體之間的干涉,也不如它鐵板一塊。
但再嚴密的制度和防範,都要人來做,而人,纔是最不可靠的。
一個士兵站在垛口前,神態有些疲倦,長久的換班站崗,人會產生惰性,何況此處多年無滋擾,就算上元城被攻打,敵人也不會選擇這道城門。
他目光因此散漫地四處亂轉,身子也違背規定,探出了城頭。
他忽然看見城牆根下有一樣東西,一亮一亮的。
這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忍不住將身子探出更多。
忽然他看見了一張臉!
雪白的臉,就在垛口下,從灰色霧氣和幽暗夜色裡忽然浮現,和他幾乎面對着面,那雙眸子正擡起迎着他,眼底滿是譏嘲和惡意!
士兵大驚,萬萬沒想到,城牆垛口下竟然貼着人,第一反應就是去拉暗藏在城牆內側的鐵絲銅鈴。
但已經來不及了,垛口下那人伸手,一把勒住了他脖子,格格一聲響,那士兵的頭顱軟軟垂下,整個人也無聲無息,被拖下了城牆。
噌一聲輕響,那人一個倒翻,攀住了牆邊,靴跟一壓,正好將拉在垛口上方,微微動盪的鐵絲壓住。
他咧嘴一笑,一個微微殘忍又明豔的笑容,裴樞。
裴樞倒掛在城牆上,雙手抓住那士兵屍體,靈巧地手一翻,已經將那士兵的軍衣剝下。然後抽出一根帶子,拴住屍體,掛在垛口上。
夜色裡,那屍首在城牆下的暗影裡,貼牆掛着,別說城上人看不見,就是城下人也很難發現。
裴樞自己也倒掛在城牆上,和那屍首並排,不急不忙換穿了屍首的衣服。
這動作換成別人很難做到,對於在天灰谷磨練多年,身體早已柔韌得難以想象的裴樞來說,根本沒有問題。
一切完畢之後,裴樞收起掛在腰上的匕首,匕首以柔鐵打製,明光耀眼。
他收起匕首時,城牆根那裡亮光一閃,正是先前吸引那士兵的光亮。
那裡,是一面埋在土裡的鏡子,裴樞算好角度,在土裡埋鏡,再爬上城牆,用匕首對準鏡子照耀反光,吸引士兵探身出城。
他選擇的垛口,正好是邊角處,和周圍垛口形成死角,不注意很難發現這裡的動靜。
果然他翻上城頭時,隔壁的士兵還在百無聊賴地打呵欠。
他將那士兵屍首從城下吊上來,靠住垛口,他的匕首有毒,刺人後對方屍體僵硬,正好直直站着。
他又從袖子裡掏出條毒蛇,扭斷脖子後扔在那士兵腳下。
然後他躲進城樓的陰影,半刻鐘後,城頭巡遊崗哨換班,經過城角樓的陰影處,他蛇一般游出來,無聲無息跟在最後,下了城。
半個時辰後,垛口崗哨換班,纔有人發現,有一個士兵死了。
城頭陷入一片驚慌之中,不過沒多久,守城官下令,不必驚動其餘城門和駐軍。
因爲初步調查結論,這個士兵好像是被毒蛇咬死的。
不過當明晏安的首席大將黃岡聽說此事後,當即指出其中有疑點,第一冬天哪來的毒蛇?還爬上城樓?第二那士兵的衣服呢?
黃岡下令戒嚴全城,大肆搜捕——有人混入了上元城!
但此時,離裴樞入城已經過了三個時辰,他早已混入上元城茫茫人海之中。
……
天亮的時候,景橫波並沒有再次箭射上元城,表達要帶兩名隨從的要求,她直接和穆先生以及柴俞來到上元城下。
其餘人等秘密潛行在附近,接應和伺機進城。
關於她千金之軀,要不要親身去涉險這個問題,衆從屬之後很有一番爭論。她新收服和新投奔她的一羣人,都認爲陛下身份貴重,紫蕊不過是個女官,哪有女王爲女官孤身涉險的道理,一衆新幕僚躍躍欲試,大有欲代替陛下親身赴險,去敵營談判,救回女官,搶個頭功的意思。
這羣人的代表,是大賢者常方、瞿緹等人,老傢伙們靜極思動,竟然真的從帝歌千里迢迢趕來,說要幫景橫波看着這玳瑁士林力量,老傢伙們人品貴重,德輝沐於天下,很得百姓和士子仰慕,新任幕僚們,也多半是他們弟子,他們到來,景橫波舉雙手雙腳歡迎。這是明擺着的文官架子,她麾下一直有武將無文官,這下可算起了個好頭。
大賢者那些人,雖然品格端方,愛惜子民,但畢竟是封建士大夫出身,免不了的階級侷限性,總覺得王者如天,臣者如石,斷無以石擊天的道理。女官再重要,派高手去救便是,陛下尊貴,不可爲從屬輕蹈險地。
而英白等一路跟隨她過來的人,卻不把紫蕊看成女官,而且也更清楚景橫波的實力,她也許武功算不上什麼,要論起自保和傷人本事,絕對天下數一數二,英白等人贊同景橫波親自出手,也讓上元城看看女王的實力。
雙方爭執不下,最後還是穆先生的理由,說服了常方等人。他道上元城軍人五萬,其餘卻多是百姓,一直在明晏安統治下,想必明晏安此時一定給百姓洗腦,黑化景橫波,讓百姓對景橫波存在牴觸情緒,好維護他的上元城。
聽說明晏安在城中茶館酒樓,人流聚集地,安排說書人說什麼《女王風流史》,將景橫波說成蕩婦嬌娃,人盡可夫,心思惡毒,以姿色奪取權位,等等……
但其實景橫波纔是王權正統,是朝廷真正敕封的黑水女王,怎能令人鵲巢鳩佔,還要肆意污衊?
要想讓上元百姓徹底瞭解女王,女王還真得親自在上元城亮亮相才行。
而此刻正是一個好機會,女王爲一個區區女官,親自孤身赴險,如此愛惜屬下的主上,日後定然也愛民如子對不對?
這是一出邀心之舉,不僅可以有力反擊明晏安的黑化,還可以令上元百姓生出好感,更令她目前治下的三縣百姓歸心,可謂一箭三雕。
對於百姓來說,誰做老大無所謂,對他們好就行了。這麼多年,上元城閉關自守,雖然衣食自保,但多少也有很多不便,難以發展,百姓未必沒有走出去的想法,只是上元城外,一直是不懷好意的十六幫,無人敢於走出來罷了。
如今景橫波的到來,橫掃十六幫,奪取三縣,正是契機。而上元百姓的態度,是關鍵。
穆先生一番侃侃而談,連常方也無話可說,當即衆人密密安排人接應,制定了詳盡的計劃。
他們討論時,景橫波卻在恍惚——眼前侃侃而談的穆先生,明明還是馬車中,和她論盡玳瑁局勢的穆先生啊!
忽近忽遠,忽相似忽不似,忽懷疑忽肯定……她果然是神經病了。
“上元城如此雄偉!”穆先生的感嘆聲,將她的思緒拉回,景橫波擡頭,覺得脖子有點發酸——真高。
上元城牆高近四丈,可謂諸城中第一。周長近二十里,城牆磨磚灌漿,嚴絲合縫。城共有城門與甕城四座,高大城樓八座,城角樓四座,沿城還有數十座小樓數千碟垛,密密麻麻,連同城上執戈甲士武器的寒光,一同悍然俯瞰底下的人。
景橫波一看就眉飛色舞稱讚:“好城。”笑得心滿意足,好像那城已經是她的了般。
穆先生了解她,不過一笑,柴俞卻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景橫波感覺到他目光,笑道:“覺得我太狂妄?這叫自信。我如果都沒自信,我手下人不是更沒自信?”
“陛下英明。”柴俞躬身。
“不要和我來這些禮節。”景橫波揮揮手,“太拘束了。”
“陛下,禮不可廢,否則日後如何立威?”柴俞卻不肯將就,一本正經地答。
景橫波一怔,恍然笑道:“你和穆先生的說法倒是一致,他之前也這麼勸告我來着。”說着下意識對穆先生看了一眼。
她看見穆先生微微一頓,才笑道:“陛下向來雅納諫言,果然記在心上。”
景橫波注視着他,慢慢笑道:“你倒似乎忘記了?”
“只要陛下記得便好。”他柔聲答。
景橫波一笑,轉開頭看城上。
穆先生已經仰頭,對城上道:“黑水女王陛下,應城主之約前來,請於三數聲之內開城門,否則我等便離去了。”
景橫波嘿嘿一笑,道:“知我者穆先生也。”
城上一陣旗幟晃動,有人大聲道:“我大王明明約定女王孤身前來,爲何另攜兩人?我等需要入宮稟報,數三聲便要我等答覆,太霸道了吧?”
“陛下女子,你等男子;陛下寥寥數人,你等數十萬軍民;陛下是客,你們是主;陛下身邊多兩個人侍應,你們都不敢放進城,如此懦夫,陛下不屑於之同席。你們也不必回稟了,咱們這就回去,想必從此大荒人,定能見識到上元軍民的膽識與勇氣。”穆先生說完便撥轉輪椅,景橫波含笑陪同,兩人齊齊轉身。
“女王請留步!”城上又一聲大喝,“陛下身份矜貴,攜隨從入內伺候分所應當,請入城!”
轟隆隆城門大開,速度很快,顯然景橫波一行到來,早有軍士看見,在城下等候開門。
換句話說,他們對景橫波帶兩個人來,早有心理準備,也打算接受,卻偏要說回稟族長,存的就是要景橫波在城下等候,晾晾她的心。
可惜景橫波不吃這一套。穆先生反將一軍。如果她們當真轉身就走,或者數一二三上元再開城門,上元這邊就陷入被動,只好立即開城門。
上位者的會晤,還沒開始,就錙銖必較,勾心鬥角。
景橫波笑嘻嘻漫步而入,道:“賤人就是矯情。”
這話正被策馬而來一個金甲將領聽見,他原本有些驚豔地在打量景橫波,驚訝於景橫波的美麗和年輕,聽見這句,臉色驟變,冷哼一聲,眼底閃過一絲冷意。
他身後兩軍雁列,軍容齊整。那將領金甲燦爛,披風如火,傲然於馬上俯瞰景橫波,一動不動,似乎根本不打算下馬來迎。
看見景橫波三人沒有騎馬而來,他冷笑一聲,下巴一擡,道:“給陛下及貴屬備馬。”
很快有人牽來三匹馬,牽馬的人怪聲怪氣笑道:“請陛下上馬。”
景橫波一瞧那三匹馬,高大非常,鬃毛縱橫,雖然被牽住,但不住鼻子噴氣,碗口大的蹄子不斷煩躁地刨地,明顯是野性未馴的烈馬。騎上去怕是討不了好,更重要的是這馬沒有裝鞍,根本沒法坐。
己方三人,一個坐輪椅不能騎馬,一個太胖只怕爬不上馬,這些人看似有禮,實際上又是故意羞辱吧。
景橫波一笑道:“我們三人不騎馬。”
“那麼,”那將領似乎料到她會這麼說,冷笑微微俯身,肆無忌憚地看着她的臉,“女王步行,我等陪同也行。只是我等乃府衛騎兵,巡城期間無事不可下馬,還請女王見諒。”
景橫波笑一笑,他和士兵們騎馬,自己三個人被圍在中間步行?這可好了,押解。
“朕是黑水女王,整個玳瑁軍民,都是朕的子民。”她笑,“朕步行,你們敢騎馬?下來!”
她手一揮,一塊黑磚閃電般自城內射來,正擊中那將領的馬腿,那馬猝不及防,頓時受驚,揚蹄長嘶,又似被什麼刺中,亂蹦亂跳,那將領還算不弱,在被摜下來之前,一個倒翻翻下馬,但其餘馬已經被那馬驚着,騷動不安如瘟疫般迅速傳染,城門內亂嘶踢騰,叱喝喊叫,人仰馬翻,亂成一團。
景橫波和柴俞早已推了穆先生輪椅,避到一邊。等那邊好不容易停息,滿地已經沒有站着的人和馬。
當那將領灰頭土臉站到她面前時,景橫波微微笑着,好像沒看見他殺人般的目光。
“陪朕一起逛逛這上元城吧。”她道。
“休想!”那將領一口唾沫。
“那朕就自己逛咯。”景橫波也不生氣。
“堂堂女王,暗器傷人,算什麼好漢?”那將領怒聲堵住她去路。
“第一,朕是女人,不是好漢。第二,磚頭是從你們城內射來的,自己去查誰下的暗手吧。”景橫波笑吟吟操着手。
那將領一凜,他疑惑震驚的正是這事,剛纔那磚頭,明明是從城內射出,難道城內已經潛伏了女王的人,或者城內有她的奸細?
這纔是大事,他顧不得再刁難景橫波,一邊命人帶景橫波進城,一邊快步走開,下令全軍整頓,開始雞飛狗跳地查問。
景橫波笑眯眯看着他折騰。查吧,查得天怒人怨纔好,本大王只要願意,從天上砸下來都可能,到時候你們要不要畏懼老天降罪,集體自殺?
這回帶領他們進城的一隊軍士,果然不敢騎馬,老老實實陪着走路。
不過這路,走得也不大暢快。
上元城百姓的敵意,果然無處不在,景橫波剛出現在城門,城門附近的百姓,齊齊讓開。
買菜賣菜討價還價的,拎起籃子就走。
店鋪看她走近,立即關上門,啪啪之聲不絕。
隨着她越來越深入城內,四面百姓越聚越多,沒人說話,沒人動作,他們聚集在道旁,目光陰冷地注視着這三人行。
和七殺在七峰鎮那種人一到雞飛狗跳四散奔逃的反應不同,這裡展現的是冷漠、敵視、無聲的抗議,十足十的冷暴力。
原本熱鬧的街道上,人人收聲,側身,冷眼,一片寂靜中,只聽見穆先生輪椅的木輪,軋軋碾過青石板路的聲音。
大範圍人羣極度的敵意和寂靜,自然而然便形成如山的壓力,連那排護送景橫波進城的兵士,都覺得不自在,下意識攥緊了握刀的手。
他們斜眼瞟着景橫波,想看這嬌滴滴的女王,會不會給震懾得臉色青白,會不會哭?會不會要求打道回府?
景橫波卻在微笑,她好像沒感覺到四面的敵意和如山壓力。
別人在打量她,她在打量這座大荒獨一無二的雄城,看這城池深,道寬,道路平整整潔,百姓雖不着錦繡,卻也衣裳齊整,不禁暗歎明晏安韜光養晦,果然很有治理能力。
道路兩側商鋪雖然不算多,但基本的都有,這令她微微驚訝,這種閉門自守的城池,必須要依靠農林支撐經濟,很難發展商業,這說明,上元所謂的閉門自守是假的,必定有一些對外密道,和周邊國家進行貿易往來。
士兵們和百姓們的目光,漸漸驚訝起來,他們發現,女王並不是在硬撐,她是真的在這樣巨大的壓力之下,在細心觀察瞭解上元城。
他們營造的敵視氛圍,不僅沒對女王造成任何影響,對另兩個隨從也毫無影響,坐輪椅的那個,在和女王小聲討論這城池設計的優劣,談笑風生,旁若無人。那胖子雖然臉色稍稍發白,卻也神態鎮定,只目光微微悵然。
揮出去的拳頭,砸到了空處,衆人也有些悻悻,覺得自己甚無聊。
忽然有人走過景橫波身側,似有意似無意,一扭頭,一口痰,呸地吐向景橫波衣裙。
景橫波好像根本沒發覺。
衆人目光一閃,閃期待興奮之色。
那口濃痰在空中飛,和景橫波的裙子,只差一根手指距離。
衆人準備叫好,提着氣。
那痰忽然一個轉向,衆目睽睽之下,啪地彈回了那吐痰人臉上。
滿大街頓時更靜,往哪個方向看,都是各種目瞪口呆。
景橫波還是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微笑着走了過去。
那吐痰者,怔怔舉着衣袖,望着她背影,忘記擦臉。
滿街的人,叫好聲憋在了喉嚨口,險些憋出內傷。
蓄着的勁兒不得不收了回來,衆人悻悻對視一眼,繼續各幹各的。
街面恢復了正常。賣菜的賣菜,吆喝的吆喝,下鋪板的下鋪板。
又一輪精心準備的挑戰,失敗。
景橫波還是好像什麼都沒感覺到的樣子,和柴俞閒聊,“柴俞,我剛看見有賣桑葉茶的鋪子,回頭給你稱兩斤去。”
柴俞正看着前方人流如織的街道,眼神緬懷,隱約聽見這一句,“啊……”了一聲,定定神,霍然轉頭,“啊?陛下何出此言?”
“霜桑葉茶可治肥胖症。”景橫波道,“回頭吃吃看。”
“肥胖症?”柴俞一臉不可思議的模樣,“我這不是生……生來就有的浮腫病麼?大夫看過,用了很多藥,都沒效用。但所有大夫都說這是病,是體虛火熱導致的浮腫,不是肥胖,而且我也吃的很少,不可能肥胖的。”
“誰說吃的少就一定不會胖?”景橫波笑着拍拍他肩膀,“肥胖有病理性的,也有心因性的,甚至還有環境因素。壓力過大,內分泌失調,精神狀態紊亂,飲食無度不規律,甚至不吃早飯吃夜宵,只吃零食不吃飯,都可能導致肥胖。我看你沒病,要說有病,也就是肥胖病。”
“可有法子治?”柴俞癡癡地問。
景橫波可得意了——她總算有個賣弄自己真實知識的機會了。要說對減肥的瞭解,她自稱第二肯定沒人能稱第一,想當初她爲了控制體重,可是狠狠研究過所有肥胖禁忌的。
就她看來,這柴俞人雖聰明,但心事重重,氣色不佳,他的肥胖症,多半是精神壓力導致的內分泌紊亂,引起的肥胖症。
“治療肥胖症的法子多了。輕度肥胖症,選擇低卡低脂肪飲食,輔以運動,慢慢來就行。中度重度肥胖,要根據肥胖的成因,來對症下藥。你好像說過你一開始並不胖,那到底是什麼原因導致你肥胖的?”
柴俞張張嘴,半晌才艱難地道:“……其實也沒什麼,就那麼胖起來了。也胖了好幾年了……習慣了……”
景橫波眯眼盯着他,這傢伙剛纔明明眼神急切,非常在乎自己的肥胖,現在卻又什麼都不肯說了。
她也不追問,點頭道:“我這裡有一些方子,關於如何減肥的飲食配方和運動要求,回頭抄給你,你嚴格按照要求去做,會有效果的。平日裡也多吃些木耳冬瓜薏米之類。”
“這個……”柴俞怔怔地道,“我因爲浮腫病在喝藥,大夫關照了,涼血食物和我用的藥藥性衝突,是萬萬不可食用的,否則會導致病況加重。”
景橫波皺起眉,她覺得有點不對勁了,“誰告訴你的?什麼樣的大夫?”
柴俞默然半晌,低低道:“是我很信任的人……”
景橫波不說話了。她現在肯定算不上柴俞很信任的人,那就隨他信不信吧。
穆先生一直在一邊含笑聽着,並不插話,忽然道:“前方似乎很熱鬧。”
“那是。”旁邊陪同帶路的士兵,立即惡意地笑道,“前方是我們上元城的中衢街,是橫分上元的主大道。大王仁愛,每月朔、望日,允許大道兩側良民設攤賣藝,今日正有一場好戲,諸位要不要先瞧瞧?”
雖然是詢問語氣,他已經命人開道,清出了一條道路。
那些兵士,一改先前的冷漠,忽然笑得非常謙恭,謙恭中暗含得意,向景橫波示意:“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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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等啊等,愣是沒等到四千月票,只好憂傷地去睡了,今早起來看纔有,嗚嗚嗚你們這些折騰人的小妖精,一定是故意虐待強迫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