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別和那人計較!萬萬不能拿萬金之軀玩笑!”
“主子別喝!屬下等這就潑了!”
一衆忠僕驚慌失措,失態地抱住錦衣人大腿,拼命想要主子打消“服毒自殺”的荒唐念頭。
雖說常人不會好端端地要吃毒藥,但咱家這位可說不準,保不準他興致一來,想要嚐嚐毒藥的味道呢?“興致一來”這種事,對於別人,也許就是騎個馬打個獵什麼的,對於自家主子,那叫“萬事皆有可能”。上次他興致一來,把皇后孃家的一個惡霸架火烤了,肉分給百姓吃了,每個來領肉的百姓,不僅不要錢,還倒貼一枚銅錢……
錦衣人一怔,先是不習慣地皺皺眉,再低頭看看淚眼模糊的侍衛們,臉上漸漸浮現出古怪的神情。
“你們真的不讓我喝?”
中文們擺出一張懇切得不能再懇切的臉,頻頻點頭,生怕不能打動自家號稱“東堂第一怪”的主子。
錦衣人默了默,道“拿六個碗來。”
德語便去拿來了六個碗,錦衣人道“舀湯。”
六碗舀滿,錦衣人下巴點點,示意他們一人取一碗。
侍衛們隱約明白了他要做什麼,臉色漸漸慘白。
“你們不讓我喝,”錦衣人笑容可掬地道,“那就你們自己喝吧。”
“主上!”中文失聲道。
“喝呀。”錦衣人雙手撫膝,神態親切,“你們也辛苦了,喝口湯吧。”
中文們欲哭無淚——剛纔爲什麼要對着那喝湯的炭,露出羨慕妒忌恨的眼神?
“怎麼?”錦衣人猶自步步緊逼,“我難得賜你們喝湯,你們都不喝?”
“主上!”中文一咬牙,“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您就是我們的君,您的話就是意旨。中文謝主子恩典!”仰頭壯烈地一飲而盡。
“主上……”德語淚汪汪地道,“雖然不明白爲什麼,但是我們就是死,也不會違抗您的意思……”也喝了。
“主上!”意大利語大聲道,“以後咱們不在了,日語那幫龜蛋伺候不好您,您可得好好照顧自己……”一口喝乾。
英文拉丁文和法語也各自喝了,各種壯烈。
錦衣人似笑非笑看着,眸光流轉,似乎心情不錯,看他們喝完,也端起面前的碗,一口口喝了。
“啪嚓。”六隻碗摔碎在地,中文們呆若木雞看着錦衣人喝湯,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都哭號着撲過去,再次抱住了他的大腿。
“主子您不用陪我們一起死啊……”中文熱淚縱橫。
“啊啊啊主子我們死得甘願,您千萬珍重萬金之體……”德語眼淚汪汪。
“主子我就知道您捨不得我們,日語那幫龜蛋就是伺候不好您……”意大利語抱腿哽咽。
“滾開。一羣蠢貨。我的臉都給你們丟盡了。”錦衣人一腳一個踢飛,夾起塊玉蘭片吃了,瞟一眼屋外,臉上表情也不知道是嘆息還是高興,複雜得很。
中文們瞧着那慢慢平靜的火鍋,若有所悟……那個,湯裡沒毒?
“小的們吃了虧,但我測到了忠心。”錦衣人也不知道是在對誰說話,舉了舉碗,“第二回合,還是平。”
他似終於來了興趣,飽飽地吃完了一碗,才令德語將鍋給撤了。德語莫名其妙地把鍋端下去,心想問題如果不在湯裡,那在哪裡呢?
錦衣人吃飽,擦擦嘴,將手巾方方正正疊起,才道“不行。你暗我明,你上我下,你主動我被動,我那羣護衛還死蠢,這樣我會輸。該我出題了……”他忽然一笑道,“去把那女人殺了。”
“是。”中文立即動身。
四面沒有動靜,錦衣人眉梢一挑,恍然道“原來你關心的並不是她,你保不準還希望我殺了她呢。那你來的目的是什麼……啊你不會是來探探我斤兩的吧?”
四面還是沒有動靜,錦衣人曼聲道“你在乎的不是那個女官,那我來猜猜你在乎的是誰吧。如果我猜中,你要不要出來和我談談心?哦對了中文。”他和他的大侍衛道,“聽說女王陛下正在前殿?”
“是。”
“你說,假如我派人和她說,萬物懵懂,非在夢中。只因有人蒙你於鼓中。她會不會來看看我?”
外頭忽然一聲細響,聽起來像是薄冰乍裂。
錦衣人手一擡,桌上的瓜子殼忽然唰一聲聚攏,尖頭朝外,黑旋風般噗嗤一聲穿透窗紙,撲向窗外。
遠遠看去如一柄寬大黑劍,劍挑黑暗。
瓜子殼輕軟,但瓜子殼之劍瞬間衝破窗紙,連木質窗櫺都被打了個七零八落,可以想見,這些瓜子殼如果撞到人臉上,那人從此便得是個麻子。
但那蓬瓜子殼似乎並沒撞到實體,“唰”一聲,一道風聲從剛纔撞破的窗紙處捲了回來,風聲比剛纔更響更重,隱約可見晶光閃爍,似乎還包含着黑黑的東西,再仔細看,回來的還是瓜子殼,只是每顆瓜子上,都裹了一層堅硬的冰雪。
那蓬冰雪瓜子撲入室內,直襲錦衣人周身大穴!
中文德語等人立即撲上,揮舞刀劍去擋,錦衣人原本帶笑散漫看着,此時反倒變色,喝道“退下!”
他命令一出,護衛毫不猶豫便退,但已經慢了一步,那些原本衝向錦衣人的冰雪瓜子,忽然蓬一下散開,撞在了護衛們的身上。
“蠢貨。”錦衣人手一擡,手中栗子滴溜溜飛出,卻不是飛向窗外,而是直彈上天,一顆栗子碎一塊瓦,速度極快,啪啪啪啪聲裡碎瓦四濺,整個屋頂的瓦片,像被彈鋼琴一樣,都在飛彈跳動。
飛彈的還有雪白的衣角,每片屋瓦被擊碎,都有雪白衣角一閃,閃向下一片屋瓦,栗子噼裡啪啦擊在屋瓦上,屋瓦噼裡啪啦接連碎裂,那衣角每次都能在屋瓦碎裂下陷前閃開,屋頂上白影青瓦閃飛連綿,看得那羣護衛眼花繚亂。
這是速度對速度的比拼,屋瓦能在白影閃開之前先碎完,令白影墜落,白影就輸了。
但白影每次都在屋瓦碎裂之前堪堪閃開,看上去錦衣人似乎勝不了。護衛們卻長長出一口氣——錦衣人是先擊四角屋瓦,再擊中心屋脊,地方包圍中央,逼對方逐漸往中間躲閃,那麼當屋瓦被全部擊碎,那人再無落足之處時,就必定掉落了。
眼看這第三回合,便是自己主子勝了。
片刻之間屋瓦全碎。
衆人眼看最後一片碎瓦從白影腳下墜落,白影往下一沉。
衆人正要歡呼,白影身子忽然橫空一頓。
隨即衆人睜大了眼睛,看見白衣人腳下,忽伸出一截冰柱,閃電邊向兩頭延伸,搭在了左右屋頂。
冰柱成了橫樑,冰柱之上,忽然延伸出冰面,如兩片冰瓦向兩邊延伸,漸漸漫過屋頂。
眼前可謂是奇景,一道冰樑橫貫,頭頂屋頂盡成冰瓦,透過透明的屋頂,可以看見湛清的天空,閃爍的星光,和遠處浮雲裡,一彎冷冷的月亮。
那一層透明冰屏看過去的月,特別的悽清潤涼,暈出些毛濛濛的光,星光也似變大了些,一團一團,似冷火炬。
在冰瓦完全合攏之前,那人悠悠落下,輕輕坐在冰樑之上。
他頭頂冷月天星透明瓦,身下冰柱橫樑,雪白的衣角垂落,在空中悠悠拂盪。
這樣的背景,這樣的姿態,這樣仰首看過去,那人似渡星光,步冷月,自廣寒中來,一身雪衣不染塵,謫落人間。
護衛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在爲這般仙人姿態意境震撼的同時,也警惕地發覺了危機——冰柱只有手臂粗,坐着那高頎的人,卻毫無斷裂跡象。
這武功,足夠驚世駭俗。
護衛們試圖將錦衣人護在中間,錦衣人卻擡頭一笑,道“喂,你傷勢好嗎?”
冰上人不回答,衣角流風。
“你這手很漂亮,不過當我面用冰雪療傷,真的好嗎?”錦衣人還是那懶得起身模樣,抱着他三斤重嫩黃色柔錦被,搖頭,“論智慧,我未必輸給你;論武力,你卻在衰弱期,和我鬥,你必輸。”
“傷病是我的弱勢,不過,你也有你的弱勢。”冰柱上白衣人終於開口,聲音清清冷冷,“和我鬥,你想做孤家寡人?”
錦衣人臉色一變,回頭看自己護衛,不知何時,已經全部倒下。
他似乎有點意外,皺眉看了看,沒有衝上前去查看,只用腳翻死狗一般翻了翻腳下的德語,看了一眼,嘆了口氣。
“夠狡猾。”
冰上人脣角一勾,自動把這話算成誇獎。
錦衣人挑着眉,心裡也微微驚異——大荒之中,也有這樣的能人嗎?若大荒隨便一個人都這種智慧能力,早可以吞併東堂了。
他和白衣人三輪迴合,其間精妙只有兩人知曉。第一輪德語端着燕窩羹行路的時候,白衣人以帶毒的細微冰晶灑落羹中,那些冰晶被熱氣遮沒,無聲傾入羹中,德語根本發現不了。所以燕窩羹的表面,很快就失去了溫度,而德語手扶着的是瓷盞的下半截,因此沒有察覺表面溫度變冷。
錦衣人看似隨意,實則目光如電,一眼看出熱氣忽然沒了,便知道出了問題,所以將計就計,把燕窩羹放在窗口,不是要吹涼,而是他遙遙運轉功力,令燕窩羹恢復溫度,開始汽化的燕窩羹,會將表層的含毒的部分,重新蒸騰出去,送入在外的人的口鼻中。
當然,當時白衣人已經離開了窗口。
兩人都識破了對方的打算,因此錦衣人說,平局。
第二輪德語送火鍋。白衣人也在附近,以至陽內力將炭火鼓熱,溫度高了自然令德語感到燙,感到燙他自然會想到,將棉巾用冰水浸溼可降溫。其實這時他如果就在水缸打水,那什麼事都沒有,可偏偏他經過了第一輪的事,之後必然會更小心,便用湖水打溼棉巾,這時湖水裡無數的細碎浮冰中,自然就有了含毒的那一種。
打溼的棉巾含毒,被炭火一烤,冒出毒氣,當然這毒氣到不了湯裡,但卻對着圍着火鍋整理桌子準備碗筷的護衛們,所以這次針對的不是錦衣人,是他的護衛,而護衛們果然着道。
他用同一種辦法,讓一個人兩次上當。也是一個懶人,但就這麼連變化都懶得的下毒,愣是放倒了一羣人。
所以錦衣人很生氣,他澆滅了炭火之後,藉着喝湯的機會,狠狠涮了一把自己那羣笨護衛。
其實護衛也不能算笨,只是在這兩位面前,什麼智商都顯得不大夠用。
所以第二輪,也算平。因爲白衣人雖然如願毒到了錦衣人的護衛,但錦衣人也及時識破,他在喝湯時,自然順便放了解藥。
解藥是他自己研製的解毒丹,未必完全對症,但應該不至令護衛們中毒死亡,這就足夠他立於不敗之地,至於護衛們受點小罪,他纔不放在心上。
然而第三輪,護衛們還是倒了。
因爲白衣人第二輪那毒,只下了一半,是個引子。第三輪的冰雪瓜子,纔是真正的催化劑。
他算到護衛們會保護錦衣人,那出手,本就是等着護衛們的。
瓜子裹着冰雪衝回時,激在護衛身上,使殘餘的毒性爆發,護衛還是逃不掉他的出手。
嚴格意義上說,是白衣人贏了。
但現在,依舊是個平局。
因爲他在冰樑之上,輕輕咳嗽,雪白的臉上,微微泛起不正常的紅暈。
錦衣人仔細聽那咳嗽聲,微微一笑,“我忽然覺得我很無聊。”
白衣人用一種“你什麼時候不無聊了?”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我幹嘛要和一個快死的人鬥呢。”錦衣人果然很無聊的樣子,“贏了也不算我光彩。”
他就好像沒聽見,雙手扶在冰樑之上,遙遙看着前殿的方向。
這一場智慧的博弈,其實永遠都不會有勝負。因爲他們可能各有傷損,或者上局你贏下局我贏,只有拼命才能完全解決對方,而真正的聰明人,永遠不會隨便拼命。
“我現在的狀況,你拼着受傷,是能留下我。”他淡淡道,“但你受了傷,護衛們死光。以後沒人伺候你,沒人忍受你的各種古怪毛病,你要孤零零一個人回去也罷了。更重要的是,你沒了利用價值,你以爲明晏安還會忍受你麼?你的敵人,能容你安穩回國麼?”
“所以,我若堅持,兩敗俱亡?”錦衣人將瓜子殼都掃到屋外,省得碎得不齊整,看得人心煩。
白衣人不答,如一輪月在天際高掛,這世事一切答案,都只在命運的陰晴圓缺。
錦衣人上下打量他,忽道“我忽然對那位景女王產生了興趣呢。”
白衣人衣袖微微一震,並不意外錦衣人猜到他身份,他只是冷然道“貴國那位廚神,聽說有親口先嚐自己做的每一樣食物的習慣。”
錦衣人眼睛一眯“你在威脅我?”
他雖然高傲睥睨到不似人類,但外表看來一直散漫隨意,然而此刻那雙烏黑幽邃的眸子光芒一閃,殺意如劍,瞳仁周圍隱泛一圈血紅,似潛藏翻騰着惡和孽的血淵。
這一刻他風神之美中無限煞氣,似乎一霎便可拔劍,戮盡天下。
白衣人卻依舊是那一輪月,亙古萬年的冷冷清輝。
“彼此彼此。”他道。
錦衣人卻忽然又笑了,抱着他的嫩黃被子向後一躺,乾脆閉上了眼睛,“得了,你這話太虛弱,和你人一樣虛弱,就你這體質,根本走不出大荒。在這好好守着你的女人吧。反正能守的日子也不多了。只怕再怎麼跟着看着守着,將來你死了之後,你的女人分分鐘跟了別人,到時候彆氣得從墳裡爬出來便好。”
“多謝關心。”白衣人神色不動,“你還是操心自己,能不能葬進皇陵的好。只怕如果不能遲遲葬入皇陵,你就得早早葬身臭水溝了。不過也好,將來你女人跟了別人,你從溝裡爬出來也比較方便。”
“我若葬臭水溝,我的女人自然陪我睡那裡。”錦衣人閉着眼睛吃瓜子,很享受的模樣,“總比你的女人,和別人合葬好。”
“無妨。”白衣人淡淡道,“終歸葬在我的土地上。”
錦衣人勾起脣角,嗤地一笑,似乎終於不耐煩再鬥這種看似文雅實則無比惡毒的嘴,淡聲道“你來,好像不是爲了救人?那你跑來做什麼?”
“我和你做個約定。”白衣人道。
“哦?”
“以你的性子,會在玳瑁攪風攪雨。”他道,“我允許你出手,但不允許對景橫波下死手。”
“你想讓我做你家女王的磨刀石?”錦衣人反應極快,“哈,你求我我可以考慮。”
“論心思能力,她未必需要你讓。”他道,“只是你行事瘋狂,不擇手段,她卻骨子裡善良,這一點上,她吃了虧。”
“你是她的夫君還是奶媽?”錦衣人噗一聲噴出來,“又要增加難度磨練她,又不能讓她受傷害。這麼變態的事兒你自己去做,我不奉陪。我興致上了,想殺就殺,管她天王羅剎。”
“傷害無妨,人總在傷害中成長。”他坦然道,“只不能以惡毒手段奪人性命。你若遵守約定,我自有回報。”
“如何回報?”
“可送你安然過大荒境,得到想要得到的東西;也可允諾在你將來需要的時候,助你一次。兩條只能選其一。”
“我需要的時候,也許你已經死了。”
“以你的野心,會很快需要的。就算我死了,也自有辦法幫到你。”
錦衣人不說話了,開始吃瓜子,他思考問題的時候,喜歡自己剝瓜子吃,並用瓜子殼排陣圖。
以前他沒這習慣,都是小蛋糕培養的,小蛋糕說吃瓜子,會讓人頭腦處於一種放空狀態,思維散漫又集中,分外空明澄澈,機械性的動作會讓人思路更加清晰,有利於心平氣和地理清頭緒,而瓜子本身也可以補腦。實在是居家旅行做決定之必備法寶。
寂靜的室內,只有他吃瓜子的磕嗒嗑嗒聲音,單調瑣碎,讓人懷疑這屋子裡只有一隻大松鼠。
地上護衛們的臉已經開始發黑,是毒發的狀況,生死攸關,他就好像沒看見,放空狀態吃瓜子。
樑上那人也不急,悠悠望着前殿的方向,似乎聽見了那裡絲竹之聲下的劍氣凌空。
好一陣之後,錦衣人道“我不喜歡太弱的人存在。她能從我手上救回她的女官,我再考慮。”
“她能。”他肯定地道。
他嗤笑一聲,似不信又似不屑。
兩人不再說話,上位者言語留白,有些話不必說清楚。有些話彼此都明白。
稍頃,錦衣人悠悠道“夜深了。”
屋頂的冰瓦,映得白衣人容顏也如冰雪。
他道“天會亮。”
……
凝雪閣三個回合,不動聲色暗藏殺機。
前殿裡卻絲竹悠揚,歌舞嘹亮,錦繡華堂夜流光,一派熱鬧喧騰景象。
菜上五味,酒過三巡——當然景橫波沒吃菜也沒喝酒,她不會傻到在別人的地盤吃喝。
雖然一邊的柴俞,和她說願意爲她嘗酒,一直在喝悶酒,也沒什麼事,但景橫波卻依舊不肯動筷。
她不肯吃喝,明晏安卻不肯放過她,忽笑道“女王如何不曾飲酒?是怕小王這酒有毒嗎?”
景橫波筷子敲敲碗,毫不客氣地答“是啊。”
滿殿一靜,連舞女都似差點一個踉蹌。
見慣了虛僞言語,粉飾遮掩,像景橫波這麼赤裸裸說話的,他們還是第一次見。
但有時候直接讓人更難以招架,連一直沉穩謙和的明晏安,臉色都變了變,不過他調整得很快,隨即便笑道“女王快人快語,最是直爽可親。只是女王誤會小王了,小王再無恥,也不屑於在這堂皇大殿公開宴飲中下毒。或者如果是女王行事,此時正是下毒良機?可惜小王不屑於如此。”
他終究忍不住,淡淡刺了景橫波一句,景橫波嘿嘿一笑,道“防小人不防君子嘛。”
明晏安實在不想和她鬥嘴,女王那張嘴的厲害,他有所聽聞,何必自取其辱。他乾脆下座,命人取了兩個全新酒杯,各自斟滿,用托盤端了上來,行到景橫波面前,笑道“此酒名‘一醉休’,春潮亂雨梨花白,擲卷敲棋一醉休。說的正是我上元三大名酒。春潮亂雨、梨花白、一醉休。此酒入喉醇厚下腹灼烈,後勁綿延卻令人耳聰目明,最是奇特,女王來我上元,如果一口不嘗,未免讓人笑膽量不足了。”
他示意宮女將托盤奉上,由景橫波自己取酒,以示坦蕩。
景橫波一笑,隨手取了一杯,明晏安拿了剩下一杯,笑道“或者陛下可以再和我手中這杯換一換。”
“那倒不必了。”景橫波笑道“我只希望族長,將這壺中剩下的酒,賜給這場中舞女一杯。”
明晏安一怔,問“爲何?”
“人家跳得辛苦啊,又如此美妙,不該賞賜麼?”景橫波眼波流轉,看得明晏安都暈了暈。
“女王說的是。”明晏安轉身,吩咐宮女將那酒端去給舞女,轉身的時候,對宮女使了個眼色。
身後景橫波忽然笑道“何必勞煩這位姑娘端過去,打斷舞蹈呢?我給大家變個戲法兒。”不由明晏安等人反應過來,手一揮,那酒壺從托盤上飛起,飛到那舞女上方,那舞女正宛轉作歌,一個仰身擡臉的姿勢,她嘴剛張開,那酒壺懸空向下一倒,一股酒液傾入她口中。那舞女吃了一口,下一個動作低頭甩袖,酒壺已經飛回了托盤上,整個動作行雲流水,舞蹈甚至都沒打斷。
明晏安臉色變了變,勉強笑道“女王神技!”
“好說好說。”景橫波看舞蹈一臉入神狀,抓住酒杯似乎也忘記喝。
她“忘記”,明晏安卻忘記不了,又笑吟吟衝她舉杯“女王請。”
景橫波轉着酒杯,盯着那舞女,正要說話,忽然一邊的柴俞,向前一衝,趴伏在她桌上,醉醺醺地道“……呃,好酒……果真好酒……陛下……這杯……呃……也賜了我吧……”
景橫波這才發現他桌上酒壺已空,御宴飲酒,自然不能任人盡興,一人一壺而已。柴俞一個人一桌,一直在喝悶酒,左一杯右一杯,竟然將一壺都幹光了。
幹光了,也醉了,他趴在景橫波桌上,如一座肉山,肥墩墩地散發着酒氣,醉眼朦朧地一把搶過了景橫波的酒杯,咕咚一口就嚥了。明晏安連阻止都沒來得及。
景橫波被搶了酒杯,才驚道“柴俞!你怎麼這樣!太失禮了!”
有宮人上來,將柴俞從她席上拖走,柴俞猶自抓着桌子不放,宮人們死拽硬拖,景橫波怕弄翻了桌子,也起身幫忙,柴俞似乎真的把自己灌醉了,手臂揮舞,差點抓破了景橫波的手背。
好容易大家才把沉重的胖子弄回他的座位,柴俞猶自眯着眼,醉態可掬地和她揮手,“陛下……好酒……好酒……”
景橫波也不裝生氣,笑吟吟托腮看着他,笑道“好忠,好忠!”
這麼鬧了一場,明晏安當然無法再敬酒,已經趁着剛纔那場喧鬧,一邊皺眉一邊回了座位,回座之後他似乎心緒還不好,皺眉看那舞女跳舞,忽然重重一頓酒杯,道“這舞怎地如此輕浮!不必跳了,下去吧!”
“何必。”景橫波立即笑道,“我覺得跳得很好看啊,繼續繼續。”
“如此笨拙舞姿,不堪污貴人之眼。”明晏安猶自堅持。
“跳舞我纔是內行,我說好看就好看。再說舞是跳給客人看的,客人滿意就行,對吧?”景橫波笑眯眯一步不讓。
“但如此粗陋之舞,亦有傷我上元風範……”明晏安還在絮絮叨叨,忽然場中一聲尖叫,聲音嘶啞奔放,衆人一驚擡頭,就看見場中舞女,忽然變得有些癲狂,舞姿凌亂,步伐歪斜,又猛力甩頭甩亂了發,頭上的黃金瓔珞花冠落在地下,她踉踉蹌蹌踩上去,薄薄的花冠邊緣割破腳趾,她似乎也毫無所覺,一邊甩頭旋轉,一邊發出嬌癡呢喃之聲,忽擡手“嗤”一聲,撕破了薄羅衫的領口,白花花一片肌膚,刺得人目眩眼花。
景橫波倒抽一口涼氣,頓時明白了剛纔酒裡到底是什麼玩意,確實不是毒,但是卻是亂性的藥!
明晏安存心要她出醜來着!
那舞女只被她灌了一口,就變成了這德行,這要她自己喝了……
未等她發作,明晏安勃然將杯子一摔,鐵青着臉搶先道“放肆!煌煌大賓之前,怎可作此瘋癲之舞?拖下去!”
立即有侍衛上前,快速將人拖了出去,明晏安自知計謀敗露,爲免景橫波發難,動作極快。
景橫波此時注意力卻不在發難——她身邊,柴俞忽然砰地一聲,推開桌案,站了起來。
他和剛纔那舞女一樣,眉梢眼角,泛着微微赤紅,微眯着眼睛,神情似陶醉似痛苦似迷亂,他不會跳舞,肉太多也跳不動,就舉起雙臂拼命抖動,這一抖,從脖子到胸口到肚腹,渾身的肥肉都在抖,似一大坨起伏的白肉,慘不忍睹。
衆人先是震驚,隨即反應過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陛下駕前重臣,果然風範不同凡響……不同凡響!”
“果然不愧是重臣,忠心耿耿,重量也傲視羣雄呢。”
“瞧這一身的肉,悠然起伏,皺褶如山,油脂似水啊哈哈哈。”
“這分量,我家過年時祭祖的三牲之一,都沒這個紮實啊……”
明晏安看着醜態畢露的柴俞,目光微閃,臉色有些沉鬱。
“……瞧那胸都能甩起來,和女人似的……”大臣們得意忘形,越說越不像話。
“夠了。”明晏安忽然沉聲一喝,衆臣愕然住嘴,有些不解地看着明晏安——嘲諷的是敵人,不是應該越惡毒大王越高興嗎?大王轉性了?
那邊景橫波仰頭看着柴俞,他瘋狂的抖動,眼角卻有細細的水流流下來。
景橫波心中一撼,轉頭看穆先生,穆先生眼底也有深思之意,一甩袖,一道劈空掌力震暈了柴俞。
柴俞軟軟地倒下來,景橫波趕忙扶住,見他滿臉汗水,不禁心中不安,在他耳邊低低道“先生爲我受辱,景橫波日後定有回報。”
柴俞神智似乎還不清醒,頭卻微微一動,片刻,兩行淚滾滾而下。
景橫波手顫了顫,一時竟有些心虛慚愧。
她和穆先生,對柴俞的身份來歷,都還存疑。此人形貌癡愚,卻可以看出內心靈秀,但似乎受過什麼傷害,十分沉默藏拙,這種人多半心思深。他出現在曲江之上,又自動請纓引路,又熟悉上元形勢,諸般巧合,讓景橫波不防備也難。
所以剛纔她並沒有立即阻止柴俞,實在是有心看他怎麼做。然而此刻這胖子一臉的淚水,淹得她心中一痛。
不信任,也是一種傷害。
大殿內尷尬地靜了靜,隨即有人細聲道“先前女王說咱們的舞尚可。我等忽然想起,傳說中女王纔是舞蹈大家,舞女既然已經退下,要麼便請陛下讓我等瞻仰瞻仰您的絕世舞姿?”
景橫波鼻子裡“嗤”地一聲,這似乎是“趙王爲秦王鼓瑟”的前奏?
果然還沒等她答應,已經有人將舞衣等物捧上,也沒給她,直接往明晏安面前地上一擺。一個老臣對一個貌似史官的老者大聲道“速速記下。庚申年十一月十一,天泰殿上,黑水女王自請爲玳瑁大王獻舞。”
那史官看也不看景橫波,刷刷刷提筆便寫,衆臣搖頭晃腦,大聲道“女王之舞精絕天下,自當爲大王舞!”
“女王主動獻媚於大王,大王當賞!”
“如此,一段佳話!足可史冊流芳!”
明晏安端坐,俯視景橫波,微笑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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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很快要出門啦,俺出門就是存稿君要票啦,爲了擺脫我的魔音貫腦,你們不扔幾張月票慶賀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