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清涼氣息涌入鼻端,鼻子似乎被刺激得很酸,她的眼淚譁一下便涌了出來,生怕被誰看見,乾脆狠狠把臉埋進去,揉來揉去揉來揉去,嗚嗚嚕嚕地抽噎,“我反悔了……必須打死你……必須……打死你……”
頭頂上那人不說話,似乎有點猶豫,卻最終嘆息一聲,將她抱緊。下巴輕輕擱在她發上。
明明一言不發,但她瞬間就安心了。人也不想打了,事情也不想想了,啥子地道啥子被騙得神魂俱滅都不想追究了,只想抱緊眼前這個懷抱,好好享受他的存在和氣息,告訴自己一切都很好,他沒讓自己失望,永遠都是她最強大最傲嬌的大神。
失去才知存在重要,她永遠記得看見他“頭顱”落地那一霎,天地永黯,她以爲自己墮入深淵永不得出。
那一刻她終知什麼叫絕望。
那一刻她絕望得恨不得在暈迷中永不醒來,不用面對清醒之後的永夜的痛苦。
當空着的冰洞展現在眼前,她在憤怒裡,聽見自己心花開放的聲音。
天地忽然就有了光,有了聲音,有了顏色,有了存在的意義。
呵,真好。
此心安處是吾鄉。
“嗚嗚嗚嗚你給我個交代……”她揪他的衣裳,抓出無數亂七八糟的皺痕,換以前他必定一掌拍飛她,此刻一動不動,雙臂似僵硬,實溫柔。
聽着她斷斷續續的抽噎,他似有震動——這麼久,這麼久,這個嬉鬧而又強悍的女子,他未見過她真正脆弱,他未想過她有一日這般脆弱,他未想過有一日這般的脆弱,是……因爲他。
心似動,又似痛。冷意逼來,積雪的山坡上有繁花開。
他終於擡起手,掌心輕輕落在她發上,真正的輕輕,似春日的風,怕驚了落於花心的蝶,悠悠緩緩,幾分珍重,幾分小心。
隨即他又將她向上抱抱,讓她落足於他的靴上,以免腳再被割傷,血跡斑斑的腳底立即將他雪白的靴子染得一片斑駁,有潔癖的人,就好像沒看見。
“沒事了……”他低低道。不知道是在安慰她還是在安慰自己。
景橫波聽着他終於開了金口,覺得大神聲音真是好聽,以前怎麼沒發現這麼好聽?還有這三個字,怎麼就感覺比這世上所有動聽的字眼都來得讓人安心?
她埋在他胸膛,擦了他白衣一身淋漓的淚水,眼淚止住得很快,她從來不是沉溺惆悵的人,是歡喜的事,就應該笑,已確定的心情,就應該表白。
“宮胤……”她忽然頓了頓,想擡起頭來。
他的肩膀卻一緊,呼吸似乎有些不穩,又似乎猜到她要做什麼,雙臂更緊地摟住了她,似不想讓她做什麼。
她卻不管。
踮起腳,摟緊了他的肩,她送上了她的脣。
那一霎他似乎想微微後讓,卻又停住,任她決然而又甜蜜地搶先攻城掠地。
一霎重疊,是閃電剎那交錯,弧光激盪,天地一片五色霓虹。又或雷霆風捲,將心炸成千片,每一片都在雲端,每一片都化爲靈鳥歌唱。
他氣息微微急促,卻在急促中穩定着自己,忽然猛地抱緊她,埋下頭來。
她被他這麼突然兇猛的一勒,勒得險些閉氣,下意識張開口要喘氣,他立即化被動爲主動,尋找着她的芳澤。
吻若春風,在脣邊停頓,卻又不敢深入,他低低喘息,忽然讓開,脣瓣一一掠過潔白的額,粉嫩的頰,緩緩下移。
她早已心癢難耐,一聲輕笑,再次搶先,引導這既敏銳又遲鈍的人,開闢屬於他的醇美源泉。
軀體相貼,各自聽彼此心跳,是一片靜默裡的大雅之音,奏人間心意相通時刻的美妙心曲,你曲調熱烈,我節奏沉穩,隱約便有了共鳴,是世間最和諧的詠歎調。
她的體溫如此火熱,是此生不改的熾豔張揚,不允許逃避,不接受退讓,你若不知我便讓你知,你若不願知我依舊因你而知。
他卻起了微微顫抖,在溫柔輾轉中不可控制地戰慄,戰慄於命運的強大,心事的激盪,血脈中深藏的呼號和秘密。
景橫波睫毛微顫,全心投入於他的氣息和體溫,卻忽然覺得他的身體在這樣的情境之下不熱反冷,而口齒間的甜蜜,忽然多了一絲淡淡的腥氣。
她心中一跳,睜開眼睛,宮胤抱住她的身體也忽然一僵,驀然向後一仰。
景橫波大驚,急忙反抱住他,好在只是立刻,他便站直,剛纔好像只是一個踉蹌。他低下眼,臉色微白卻平靜,猶自對她一笑。
這一笑誠然難得的溫暖與美,她卻心中巨震。
以她對宮胤的瞭解,這一刻,他一定不會笑,他也許會裝酷,也許會裝怒,也許直接跑走,也許故作無事,但,絕不會笑!
這一笑,擺明是想安慰或麻痹她。
發生什麼事了嗎?
這一刻她不想說話,只摟緊他的腰,用眼神詢問。
他當然讀得懂,卻轉開眼光,輕輕拉開了她的手,道:“城上隨時有人下來,你還要不要面子了?”
毒舌又回來了,似乎這纔是正常的他,可她心中的疑惑更重了。
不安似淡淡霾雲,無聲無息地飄在頭頂的天空。她隱約覺得自己似乎有些變了,在今日之前,她會疑惑他的舉動和細微變化,卻不會因此真的陰霾了心情。於她心中,他是強大的,無懈可擊的,永不需要爲他操心。
然而今日,她忽然驚覺,原來心事早已深種,萌芽早已開遍原野,繁花遍拾可得,真待自己珍重呵護。
她也忽然發覺,他終究不是神人之身,面對風刀霜劍暗流潛涌,操心這大荒國政還要操心這人心多變,還要操心不知該是敵是友的她。
“宮胤……”她抱着他,輕輕吹他的耳側,“我想明白了,我也懂得了,有些事,我想陪着你一起。宮胤,宮胤,我們一起改造新大荒好不好?我們一起打造一個新天地好不好?我們做一對大荒歷史上最幸福的女王和國師好不好?我相信你能的,我也能的,而我只想和你一起做這些事,我們一起好不好?”
頭頂上的人,久久沉默。
她沉浸在滿腔幸福和滿滿對美好未來的期待中,並沒有覺得這沉默過久,他的懷抱如此令人貪戀,她想永遠地呆下去。
感覺到他的眼光似乎投向遠處,她有點不滿地踮踮腳,頂了頂他的下巴,愛嬌地催問:“嗯?”
他在她頭揚起的那一刻,覆下手掌,阻止了她的動作,將目光從遠處亢龍軍隊列中收回。
一瞬間掩了眼底的憂色。
輕輕道:“好。”
……
宮門關上了。百姓們卻還沒散,總覺得應該還有事兒,又擔心女王的安危,都翹首等着下一步消息。
可惜有些人忙着幹些見不得人的事兒,不曉得還有無數人關心她這回事兒。
直到宮城上方有人接到宮胤指令,打出旗號示意亢龍軍驅散百姓速速回家,衆人才悻悻然發覺,這一天的大戲,真的落幕了。
至於幕後誰躲在那裡啃嘴兒,觀衆沒福瞧。
亢龍軍一開始驅散,大家也便知道事情結束了。一些軍士涌上廣場,開始收拾善後。
“喲……”百姓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嘆息,有的人伸長了脖子,還想看看後續,有的人心滿意足地伸個懶腰,開始往回走——今天可算看了一場大戲,情緒從緊張到激烈到悲傷到起伏,跟着女王陛下一日之間閱遍生死,到得此刻,塵埃落定,隱隱激動裡,是無限安慰和滿足。
就今日一日見聞,已經夠這一輩子慢慢咀嚼吹噓嘍。
六個逗比師弟架着嚎啕大哭的伊柒走了,他們不喜歡皇宮。伊柒哭得很傷心,他們笑得很開心。
耶律祁在場邊久久佇立,看天階夜色涼如水,只覺得一日似也過了一生。
一生裡看遍她笑顏勇毅,人間智慧,然後在最後一霎醒覺她的美不屬於自己。
他反反覆覆想着出手殺桑侗那一刻,他首次忘記後果和立場,一隻眼盯住桑侗,另一隻眼在關注她。
火摺子落下時他也曾胸口緊窒如將炸,滿滿塞了這紅塵紛亂的煙塵。
他慢慢擡起手,靠近胸口,手指蜷起。
似乎想要拂去心上煙塵,又似乎想要將某種心情,珍重捲起。
……
不遠處的矮山上,有人靜靜佇立,面對着皇城廣場的方向。看着場上的士兵們忙忙碌碌打掃善後,修補宮牆,收拾碎片,將桑桐的屍體裝入布袋收殮。
他身後立着高高矮矮的人,人人靜默,壓抑着呼吸,氣氛因此顯得凝重肅殺。
夜瀰漫過來,攜了溼潤的露珠,將他的袍角打溼,一小片,似噩夢的陰影。
他隱在袍袖下的手指一動,一杯酒,緩緩傾倒在蒼白的山石上。
酹一杯,且爲永久別離的人送行。
往後的路還長。
酒盡。他並沒有扔杯。只蹲下身,將杯子輕輕埋在那山石下。
埋的是杯子,也是誓言。
來年,當該死的人死去,這杯子會重新起出,盛仇人血,將陰魂祭。
會有那一日。
他起身,不再看廣場,輕輕然而決然地轉身。
“下山。”
……
“桑侗已死,我等救援不及。”
“她那是自尋死路!好好的城外不去,竟然想到用火馬車衝撞帝歌!她所經之路,就有老夫的府邸!”
“她那也是被宮胤逼急了,不把宮胤的注意力吸引過去,她兒子就出不了帝歌,桑家就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現在桑家就有希望嗎?是啊,逃了一個桑天洗,又怎樣?”
“大人不要小看桑天洗,桑侗這麼多年以兒子爲驕傲,卻又死死保護着他,一定有原因。我聽說桑天洗聰明絕頂,天下奇才,這種人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將來桑家靠他東山再起也未可知。”
“桑家是女性祭司世家,一個男人有什麼用,哼。”
“大人,錦上添花總不如雪中送炭,照我說,桑天洗現在正處境困難,咱們不如順手幫一把。帝歌桑侗事件咱們沒能幫到桑家,難保桑天洗不記恨在心,如此即可化解他的怨恨,也可掌握他的動態,將來他若成功,也是一道挾制他的把柄。於你我不過舉手之勞,何樂不爲?”
“你說的也是。”
“不過說起來也很有意思,桑天洗果然不是常人,他竟然沒有……”
“哦?真的沒有……?”
“是啊,由此我才覺得,這是個人物,值得幫一把呢。”
“呵呵,老夫也有了些興趣。只是想起近期大荒局勢,又覺不能樂觀。總覺得宮胤態度曖昧,耶律祁也似有不對。瞧宮胤那架勢,老夫真擔心他腦子一發昏,修改律法,將那女王當真捧上實權王位。那女子陰險狡猾,如今又得民心,如果真的掌握實權,你我焉有寧日?”
“大人您是想多了。宮胤怎麼可能將江山拱手相讓?便是他想讓,他麾下那羣人肯嗎?要我說,此次帝歌事件,看上去女王邀得民心無數,實則對女王是禍非福呢。”
“你是說……軍隊?”
“然也。邀得一二民心算什麼?百姓有刀嗎?能打仗嗎?可以保護她嗎?但是得罪亢龍軍又是怎樣的下場?大荒真正拱衛王城的強軍,鎮守在大荒和六國八部之間的鋼鐵屏障,掌握最強無力的亢龍軍,一旦對女王種下敵意,她想順利登上王位,能成嗎?”
“成孤漠不是已經被停職了嗎?下一步宮胤應該就會換將。”
“能換誰?亢龍認成孤漠爲主可比宮胤早!換來換去都是成孤漠的親信!成孤漠在整個宮胤派系裡都極有威望。他是最早擁戴宮胤接國師位的大將,是當年帝歌事變中爲他拿命來拼的最忠心走狗,是曾經危險境地救過宮胤命的恩人。這事件裡他無論如何是被害者,再受處置宮胤那些屬下怎能不寒心憤怒?宮胤動他,動的就是自己的根基,動的就是所有追隨者的忠心!”
“哈哈好極,如今宮胤可算在火上烤了。”
“那要看他到底對女王動了幾分真心,願意讓步到幾分。照我看,男兒志在天下,女子只如衣履。何苦爲女子罔顧大業?宮胤掌握大權多年,麾下追隨者無數,對最高位志在必得也不能不得,按說該不至於這麼傻纔對,這世上哪有愛美人不愛江山的男子……呵呵您可別黑臉,這天下女子庸庸碌碌,但當然不包括您。”
“呵呵我等從政女子,倒也不把自己當女子看了。依我心思,寧可宮胤傻到底罷。”
“或者可以讓他更傻些罷……不是說桑天洗知道一些關於宮胤的秘密麼?”
“哦?願聞其詳。”
……
景橫波最近小日子過得不錯。
兩個字形容,叫甜蜜。三個字形容,叫太甜蜜!
每天早上在愉悅的心情中醒來,一睜眼就可以看見喜歡的人……的屋檐。
在愉悅的心情中刷牙洗臉,吃早飯的時候有喜歡的人……的護衛陪伴。
在愉悅的心情中吃完了早飯,就可以去靜庭和喜歡的人一起……開會。
……好吧,聽起來不那麼有意思,她一開始也有點怨言,但聽了幾天政之後,也便滿足了,自己又飛揚起來了。
因爲她剛剛發覺,原來管一個國家,好煩,好累,好多事!
她到現在才知道,宮胤每天只睡兩個時辰,如果再扣去他練功的時辰,只怕睡得更少,而且自從桑侗事件之後,他似乎比以前更忙碌,時不時出宮巡視亢龍軍大營,接見各位將領。景橫波知道他最近壓力不小,眉心隱約都有了川字紋,這淺淺紋路雖然讓他看起來更加威重,但也總讓她心疼,有時候忍不住想伸手抹平,卻總是被他各種讓開,或者乾脆冷冷睨視,睨了也無所謂,厚臉皮景橫波下次繼續,最後投降的多半是他,要麼引她到隱蔽的角落給她摸一把,要麼乾脆自己抹一抹,絕了她的念想。時日久了,他一皺眉,她就看他眉心,他就習慣性摸摸眉心,將眉頭鬆開。景橫波看着心花怒放——哈,大神有點小動作可不容易,這可是她培養出來的!
甜蜜心情裡,一點點對方的小變化,似乎都是這世上最大的成就和幸福,她沉浸在這樣細微美好的發現裡,樂此不疲。
也因此,她現在對宮胤的壓力感知更加清晰,這點從每次的朝務會議上也可以看出來。景橫波目前爲自己爭取到的權力是聽政。她也很聰明的真的就只是聽政,一言不發,舉止得體。大臣們一開始不自在,說話多有顧忌,漸漸便習慣了她的存在,不再覺得有什麼不妥,說話也自如起來。景橫波由此聽到了許多,也學到了許多,對於大荒朝局派系,政體制度,官員體系,運作模式,內外通商,國家外交等等都有了更清晰的瞭解。可以說,現在如果讓她上手接管朝務,雖不敢說處理事事周全,但也絕不會兩眼瞎。
因爲景橫波在桑侗事件中力挽狂瀾,現在朝中有一部分官員,也漸漸對她改觀。一方面,這些相對正直的官員,知道女王現在在民間呼聲很高,而且確實在桑侗事件中居功甚偉,如果不是她,城西的糧倉很可能被燒,損失慘重遺禍深遠,更不要說一共十輛火馬車如果真的完整闖入最熱鬧的琉璃坊夜市,所帶來的災難幾乎是毀滅性的,絕非現在寥寥死傷幾條人命可以收場,所以不可不敬;另一方面,有些官員的親友當日也在夜市之中,多多少少也算承了景橫波的救命之恩,心中自有一份感激在。宮中遇見,這些人的禮節比以前尊敬得多,以大賢者常方爲首的一批清貴老臣,還爲此要給女王請尊號。當然,被一批反對派以女王尚未正式登基,不可隨意請尊號爲由給擱置了。
當然也有不講理的,比如軒轅鏡等人,居然說桑侗事件是景橫波擅自挑釁引起,理應追究女王擅自針對當朝要人,引發事變之責。女王后來雖然做出了一些挽救,但事情的起因是她,沒有她根本沒有那場災禍,所以後來那夜市被燒死的兩條人命和燒傷的七條人命,都應該算她頭上。當然,這種極度偏頗的控訴同樣遭到了以常方爲首的正直官員的怒噴口水,雙方經過三輪罵戰和升級版肉搏戰後,以平局告終。
對於景橫波自己,賞或者罰,對她無意義,在她看來,這是她的國家,這是她的子民,行使自己的女王權力和保護子民同樣重要,讓一羣臣子來評判她的是非對錯實在很可笑。不過她相信,這樣可笑的日子,不會太久了。
不過朝務會議上,有些事情還是有意無意地隔開了她。比如關於她正式登基時間的問題,居然吵了七八次都取決不下。司天監說近兩年天星犯日,國家有變主之危,不宜行登基之禮。有相當一部分大臣支持,而且這相當一部分大臣,既包括耶律祁派系,也包括宮胤派系,還包括軒轅鏡等老牌貴族,還包括六國八部的勢力頭領,讓景橫波無奈地認識到,大荒朝廷對於她果然從來都是不歡迎的,認識到無論她在民間多麼光芒閃閃,這些只關心個人利益的大臣們,想的永遠是自己的榮華富貴,家族百年。
在這件事上,宮胤的態度有點含糊,並不同意兩年不能正式登基的說法,但也不要求立即登基,他似乎還在等待着什麼。堅決反對的只有一些什麼派系都不靠,出身平凡的臣子,以及以大賢者常方爲首的一批已經不佔據實權地位的老臣。因爲女王登基時日是大事,關係國運,只要有人反對都難以議定,所以此事便暫時擱置了下來。
另外一件景橫波難以接觸到的事情,就是軍務,尤其是涉及到亢龍軍的軍務。亢龍軍在成孤漠事件後據說有些不安分,時不時有將領來找宮胤請願,要求取消對成孤漠的處罰。成孤漠這些日子,在自己府邸閉門思過,當真閉門誰也不見,並不交聯請託,也不向宮胤求饒,也不提兒子仇恨,也不再說一句怨言,在自己府邸喝酒讀書,有些屬下偷偷去瞧,都說成都督幾乎一夜白頭,府邸裡愁雲慘霧,夜夜哭聲,下人走路都像幽靈,看着着實悽慘。
如果這個人上躥下跳,也許還令人顧忌,此刻如此弱者姿態,反而更加博人同情,人總是傾向於弱者的,大荒朝野上下,輿論風向漸轉,一些原本知道一些真相,對成孤漠當日行爲不太苟同的清正官員,此刻也覺得成孤漠無辜,覺得宮胤無情,呼籲爲他官復原職,這些人都如此,更不要說宮胤派系裡原本以成孤漠爲首的那些少壯將領,甚至有不少人提出審判女王,追究女王殺害成耀祖的罪名,這樣的摺子每天都有一兩封,但都被宮胤壓住不理。
耶律祁也已經從昭明公署出來,昭明公署在祭司高塔坍塌後,莫名其妙也被雷電劈中倒塌,不得不提前讓耶律祁離開。桑侗事件後,耶律祁派系的官員紛紛彈劾負責看管城西糧倉的守軍失責,以及負責城中心防務的亢龍三大營失責。並提出了當日迎駕大典女王被刺案件的幕後是戰家的新證據。在這種情形下,宮胤選擇了默許耶律祁回府,半個月後復職,但也正因爲如此,他看出了負責辦理女王刺殺案的刑司副相暗中屬於耶律祁,沒過多久,便以刺殺案辦案不力爲名,將暗投耶律祁陣營的刑司副相揪出,降職遠調,又斬左國師派系一處得力臂助。
而對於耶律祁來說,拋出刑司副相,目的就是摘清自己,用一個培養多年的刑司內應高官,換回了自己左國師地位穩固。於此,宮胤也是心照不宣。這是兩大國師又一次在臺面之下,不動聲色的博弈和最終默契選擇的平衡。
這些事朝務會議上不提,宮胤也絕不會告訴景橫波。不過景橫波能從紫蕊的隻言片語中,聽出個大概——政治,從來就是這麼複雜的東西。
她對此難免憂心,卻也不露聲色——不是依賴大神去解決,而是她覺得,對大神來說,她每天上躥下跳,開開心心調戲他纔是最好的狀態。她只要開心給他看就可以了。
壓力這種東西,從來都是政客一日三餐的調味料,作爲一個合格的女朋友,該如何幫男友紓解壓力?簡單地說——如果他愛你,你笑給他看就夠了!
讓他覺得他的努力已經庇護了你,你是他最大的成就。
景橫波願意做個沒心沒肺的傻女人,精明在背後就可以了。
所以朝務會議上她一言不發,私底下卻另有些準備,她和常方有過一次私下談判,主要內容就是要老頭子先放棄對提前登基的爭取。
老頭子當時傻愣愣地看她半天,一臉失望地道:“女王不想提前登基?那些人所謂兩年天星犯日,明顯就是拖延的藉口,須知夜長夢多。”
景橫波一看老傢伙表情就知道他心裡八成在腹誹自己志向淺薄心思只在男人身上,忍不住哈哈一笑,道:“所以說是暫時的啊。”
“敢問陛下何意?”老頭子眨巴着眼不明所以。
“退一步纔可以進一步。”景橫波笑眯眯湊到他耳邊,“您的反對,想必也讓那些傢伙很頭疼吧?那麼您一旦放鬆緊逼,對方是不是會鬆口氣呢?你露出一點可以商量的意思,對方是不是會因此趕緊配合您呢?您呀,就先裝模作樣讓讓,給我爭取一點自由吧!”
次日,常方一反常態,沒有再咄咄逼人要求立即確立女王登基日期,反對派由此大喜,也因此答應了常方關於女王的一個要求——常方認爲,陛下既然暫緩登基,那麼對她的要求就不該以大荒在任女王的標準論定。所以,應該允許女王有一定出宮自由和財政自由,便於她體察民生,瞭解國情。對女王的種種限定規矩標準統統減半,並允許女王有處置所在宮禁事務之權。
歷來政治就是充滿妥協,你妥協了這樣,我就該相應妥協那樣。對於反對派來說,不讓女王登基是大事,其餘什麼自由權啊,出宮親民啊,給點錢啊,自己宮裡的處置權啊,小事。
景橫波得知這消息,嘿嘿一笑。回頭關照老常方:“您老記得一兩個月後再繼續提女王提前登基的事兒啊!”
老常方一個踉蹌險些栽倒。爬起來瞪了半天眼睛,搖搖晃晃走了,走出宮門回頭看看,卻忍不住眯着眼睛笑了笑。
“有勇有謀,能進能退,不失虎之勇烈,亦不失狐之狡黠。得女王如此,大荒有幸矣!”
他滿意地點點頭,“就算老夫因此背上出爾反爾之污名又如何?值得!”
……
景橫波一點都不因爲自己的黑心主意已經讓一個高潔的聖人即將蒙塵而愧疚——何必那麼不接地氣呢,好人偶爾乾乾壞事,纔有殺傷力嘛。
至於幾個月後時機成熟,老常方再殺出來嚷着要女王登基,那羣反對派會不會氣歪了嘴,她可管不着。
小小解決了一件事,她心情不錯,決定近期除了攻佔帝歌市場之外,剩下的最重要事務就是——培養男友!
培養男友,先從習慣開始。
一大早,鳥兒叫,風兒吹,被窩高,睡好覺。
門被匆匆打開,女官紫蕊快步進來。
“陛下,陛下,”她直奔窗前,對着那堆高高的被窩躬身,“您該起了!”
沒動靜。
“陛下,”紫蕊看看時辰,確實早,但問題是,這是女王陛下昨晚再三關照,要她這個點來叫醒她的。
“陛下……”
被窩卷翻了個個兒,從牀東翻到牀西,狀若龜殼。
“陛下,時辰到了。”
“嗯……”一隻雪白的手臂猛地從被窩裡探出來,重重地打在牀面上,傳出來的聲音充滿迷離的鼻音,足可讓全天下的青壯年熱血賁張,“別吵我嘛……別吵我……”
“陛下!”紫蕊鼓足力氣,大聲發出最有殺傷力的一句話。
“您說要早起陪國師刷牙洗臉吃早飯的!說了兩天都沒做到,這是第三次了!再不起微臣再也不喊您了!”
被窩卷兒唰一下蹦起來,蓬頭垢面的女王,眼神直勾勾坐在牀上,頭髮飛散,兩腮滿滿壓着的枕頭印子。
“我勒個去,失敗兩次了,今天必須要去。”某人喃喃地道。
紫蕊脣角微微彎起,失敗兩次其實不是女王太懶,純粹是國師不願女王早起,安排蒙虎過來乾脆點了女王睡穴。是她不忍看每天女王醒來的失望表情,乾脆今天提前來喊。
“起牀!”景橫波一旦下決定也是個行動派,睡眼惺忪地對天打了一拳,蹦下牀穿衣服。
紫蕊神情愉悅,覺得看見這樣的女王真好。
女王並不掩飾對右國師的與衆不同,她本就是個最明朗自由的人,宮內漸漸也便有些話出來,說女王和國師大抵好事將近了,在大荒,女王和國師本就是官配,沒人覺得奇怪,更多的是祝福。畢竟這位新女王雖然有點奇怪,說話各種不懂,但是美麗親切,沒有架子,待人和氣,很得宮人們的喜歡。
景橫波匆匆穿好衣服,一邊匆匆扒拉着箱子裡的東西,她記得箱子裡有套旅行裝洗漱用品來着。
翻箱子的時候她忽然發現,在自己的小隔間的架子上多了一樣東西,是個小盒子,她取下打開一看,裡頭幾根短短的紅色的紙筒,她認出這是傳訊的煙花,大荒這邊叫信炮。
盒子裡有張紙條,歪歪扭扭寫着:“媳婦,想我的時候,點一支。我會立刻乘着祥雲來到你身邊的,如果我很忙,我會派那幾個乘着拖車來到你身邊。你儘管熱情地疼愛我或者狠狠地蹂躪他們。想你。伊柒。”
下面還有一個鴨屎綠的痕跡,景橫波拿起對着日光看了看,才發現那是一個塗了草綠色指甲油的……脣印。
塗指甲油的脣印……
她想起伊柒的脣上塗着鴨屎綠的指甲油,在紙上狠狠印了一個吻,頓覺渾身發麻,四面瀰漫開指甲油沖鼻的味兒……
逗比是怎樣練成的?
逗比是天生的!
她哈哈哈笑了一陣,還是將東西收起,找到自己要找的東西之後她站在院子中,做了幾個吐納動作。
不是她忽然想練武功,而是最近每天早上起牀後,都會覺得胸間似有氣息涌動,不吐出來不痛快,她下意識地順着氣息滾動的感覺,以瑜伽的腹式呼吸法做了引導,發覺體內十分暢快,之後整個一天都會精神健旺,氣息舒暢,整個人感覺萌萌噠。
氣息導引幾個來回之後,她睜開雙眼,眉宇間紫氣一閃而過。
吐納完畢之後又鑽進廚房,小廚房裡熱氣騰騰,翠姐從竈後探出頭來,道:“熬粥用的碧粳米準備好了,你說要留給你親自洗的,我就沒有動。”
景橫波看見她,停了腳步,想着自從來到大荒之後對她的冷落,心中忽覺有歉意。
“這些事有宮女做,你沒必要起這麼早。”
“反正睡不着。”翠姐答得簡單,景橫波看着她,忽覺霧氣裡她瞧來似有消瘦,性子也不再如當初在鳳來棲般大大咧咧,沉默了很多。
大荒畢竟是陌生的地方,她託庇於自己,卻又不得自己關照,也許內心悽惶,便顯現在了神情中。
景橫波頓時心軟,想着從鳳來棲到大荒,千里路途相伴而行,一共就這麼三個人,靜筠是個藥罐子,整天在屋裡不出來,擁雪年紀小,最近她送了去宮中女官司,沒打算非要她將來當女官,但好歹跟着學幾個字。剩下翠姐一個人,確實也太孤單了些。
“那我來洗米。”她對翠姐展開笑顏,從她身邊端過米盆向外走。
翠姐似被她的笑容驚住,一時發呆,景橫波已經越過她,翠姐猶豫一下,忽然道:“大波……”
景橫波回頭,“嗯?”
晨光朦朧如霧,她笑容卻如此鮮亮明媚,誰都看得出來,她如此幸福快樂,連眉都似比當初飛揚。
翠姐盯着她的笑意,有點艱難地道:“對不住,大波,當初那箱子……”
景橫波飛快地揚揚手,“啊,箱子的事啊,你不用放在心上,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翠姐的後半句話被堵住,她張張嘴,想說什麼卻終究沒有說了出來,半晌轉了話題,“你知道我爲什麼每天早起燒飯嗎?”
“睡不着?”景橫波笑,“睡不着就數綿羊咯,我教過你的。”
“因爲靜筠一直想爲你操持飲食,”翠姐慢慢地道,“她身子不好,我想,還是我來吧。”
“是嗎?其實我覺得你們兩個都沒有必要。你們是我的朋友,姐妹,不是下人。”景橫波放下米盆,拍了拍她的手,“以後都不要做了。”
“那我能做什麼?我能做你的女官嗎?”
景橫波怔了怔,側頭看她,“翠姐,你今天很奇怪。”
翠姐笑了笑,低頭去揉麪,“是嗎?也許人換了環境,遇上不同的人,就會慢慢變奇怪吧。”
“你說得很有道理,真看不出來你居然這麼懂道理。”景橫波笑嘻嘻打趣她一句,才正了臉色,道,“翠姐,女官這事,還是算了吧。你,或者靜筠,我都不希望你們攪合到大荒的內政中去。這不是你們該操心的事情,你們只要做好我的閨蜜就好了,等到將來,我給你們豐厚陪嫁,給你們找如意郎君,把你們都風風光光嫁出去,就完美了!”她慢慢地笑了笑,少有的正經臉色,有點悵惘地道,“我以前也有三個好友,一起長大的閨蜜。後來我們失散了,我總在想着,我是女王了,爭取混得好些,將來和她們再遇見,我就可以罩着她們了,嗯,想到將來她們看到我就倒頭下拜大喊女王陛下我就很爽啊哈哈哈哈,尤其太史闌那個男人婆如果這麼喊我一聲我到死也要笑咧嘴啊哈哈哈哈……”她抽風般笑一陣,抹掉笑出的淚水,轉頭凝視翠姐,“不知道怎麼,看到你們三個,我就想起她們三個。都是三個人,你有點太史闌的女漢子性格,擁雪有點像君珂那個老實孩子,靜筠誰都不像,文臻可比她健康多了……你看,我總愛這麼把你們和她們湊在一起,所以心心念念都想着三個人,好像看見你們就看見她們三個一樣,這或者就是那什麼移情作用?”她哈哈哈又笑一陣,握住翠姐的手臂,低頭凝視着她的眼睛,“我是女王,我做了決定,我就會做好我該做的事。至於你們,好好的,一個都不少,就行了!”
翠姐仰頭,怔怔地瞧着景橫波,她見慣了景橫波的跳脫和不按常理出牌,但像這樣一次說這麼多話,還真的是第一次。
不,不僅是第一次說這麼多,而是這些看似依舊抽風的話裡,隱藏的情感,那些嘻嘻哈哈人生裡,從不對人言的懷念、思念,和紀念。
她到此刻才明白,這看似可有可無三人組,對於景橫波的意義。
是她的寄託,是她的想念,是她在孤身流落大荒後,心中的穩定所在。有了她們就似姐妹在身邊,所以她願意全心全意去相信。
其實她是如此地害怕寂寞。
翠姐眼眶忽然溼了。
有種心情模模糊糊,不是很懂,卻能夠明白。
在這一刻,她亦生出決然的心,糾結猶豫凝化爲堅實的心情,似屏障緩緩舒展。
“你放心。”她回拍了拍景橫波的手,“都會好好的。”
景橫波早已收回手,又是一臉的萬事隨意,瞄了一眼天色,一驚一乍地嚷:“哎呀不好快要來不及了速度速度。”一邊匆匆搬了盆到井邊,紫蕊給打了水,她胡亂用手攪合幾下表示親自洗過了,便將米盆扔給紫蕊,匆匆奔到隔壁。
今天,她要去獻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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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寫文滿六週年的日子,爲表慶賀,上甜章!而且最起碼甜三天!
一晃眼這麼久了,感慨的話說了很多也不想再說,只記得六年前我燕傾存稿十萬,選擇九月十號上傳,當時的心情雄心萬丈,多年後雄心雖然不在,但多了從容和溫暖。
這一個六年,終究沒有白費。
下一個六年,期待還能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