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樓之石榴紅
剛走出鎮,他便察覺到被跟蹤了。跟蹤之人雖然儘量小心,但步履帶着些許蹣跚,顯然身負有傷。雖然不清楚對方意圖是什麼,但至少沒察覺出惡意來,因此他並不打算理會。
無月,有星,荒山野徑朦朧不清,十一郎卻是早已習慣,走起來絲毫不吃力,倒是身後稍遠處不時響起的踩斷枝葉踢到石塊,以及被荊棘刮刺到的輕微聲響讓他不由微微揚起了脣。
按普通人的腳程,從鎮上到他住的地方足足要走一個時辰,他也早已習慣這樣悠閒的速度,並沒有因爲身後有人跟着而加快速度。讓他有些驚訝的是,那人竟有些毅力,一直跟到了他家。
說是家,其實不過是兩三間簡陋的泥坯屋,一道籬笆牆。推開籬笆門走進去,再反手關上,十一郎一如往常那樣先進堂屋,放下荷葉包的餅子和滷肉,點亮油燈,將腰上的空竹簍和酒壺掛到牆上,再取下斗笠。他知道那道低矮的籬笆牆擋不住來人的目光,因此在拿了木盆轉身去院中打水洗漱時聽到一聲驚訝的低呼時,一點也不意外。
沒過多久,外面一片寂靜,那人走了。
以後必不敢再來了吧。十一郎微微一笑,將此事拋到了腦後。
梅六昏昏沉沉地走出一段距離,才靠着一棵小樹坐下,手按上心口,仍能感覺到那裡怦怦怦的劇烈心跳。
她看到了那個人的長相。她看到了……不敢繼續回想,攢了一點力氣後,梅六便爬起來繼續往回走,然而夜黑路生,跌跌撞撞地好幾次都走錯了道,等好不容易看到小鎮青濛濛的影子時,天已泛起了魚肚白。
有些人家已經起了,可以聽到生火做飯的聲音,公雞的打鳴聲,母雞咯咯的覓食聲,讓梅六終於有了重返人間的感覺。街上尚無人走動,青色的石板路上還有被風吹得到處飛舞的白色紙錢,提醒着一晚閉門插戶提心吊膽的人們昨夜並非一場怪夢。客棧還沒開門,梅六便依然從窗口那裡翻了進去,房間中空蕩蕩的,紀十沒回來。她顧不得身上還沾着泥土和草葉,一頭栽在牀上,再也動彈不了。
然而儘管身體疲憊不堪,連動一根指頭也難,腦子卻異常清醒,一時想紀十究竟看到了誰又跑去了哪裡,一時又反覆咂摸昨夜那古怪的迎親隊伍,然而想得最多的卻是那戴着斗笠的男人。即便是天已大亮,想到那人的臉,她仍不禁要打寒戰,可是卻又控制不住要去回想。而更讓她無法想通的是,她竟然就那樣大意地跟了上去,連素來的小心謹慎都丟了,彷彿那人身上有什麼在吸引着她似的。
究竟是什麼呢?不知不覺中她開始回溯第一眼看到男人時的情景。
冷寂的長街仍被剛走過去沒多遠的迎親隊伍燈籠照得隱隱綽綽,那人在暗夜中仍戴着斗笠,將臉遮得嚴嚴實實。是好奇?是爲了看到那人的長相……不,她絕不會爲了這種理由不顧危險地去跟蹤一個與己毫無利害關係的陌生人。
那麼是因爲……因爲那人的身形,那隱隱約約似曾相識的感覺。她豁然明朗,而後又立即笑自己着了魔。現在再回想,雖然同是清俊勁拔的身形,但一個如朝雨浥清塵,一個卻似暮靄沉沉楚天闊,一個韌似竹卻不泛意氣飛揚,一個穩如鬆而淡泊閒定,又哪裡相像了?
真傻!她以額撞枕,嘲笑自己那一瞬間的心顫和糊塗。然而即便是分辨得如此清明,那個人的身影和可怖樣子還是不停地縈繞徘徊在腦海中,趕也趕不走,讓她心神不寧。
但大抵還是累了,胡思亂想中竟也睡了過去,只是一直夢境不斷,卻總是一些殘碎的畫面,並不能連續成段。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間覺得好像紀十回來了,正在桌邊倒水喝,憤力睜開眼一看,屋裡一片青白,雖沒有出太陽,卻也知道已過了午,只是靜悄悄的,哪裡有個人影,顯然又是做夢。
大約是夢太多了,頭一陣陣地疼,她也躺不下去,撐起身叫了小二打水進來洗漱,又要了飯菜,同時打聽昨晚的事。
“說起這事還真奇了,小的在這裡住了十幾年,這還是頭遭遇到這樣嚇人的事。連鎮上活得最久的阿生伯也是說從沒見過哩……”一想到昨天晚上躲在門縫裡看到的,小二臉上露出既害怕又興奮的表情,跟鎮上大多數人一樣,在聽到聲響的時候他們就起了,本來開始還是開門出來看熱鬧的,但在一看清是什麼的時候,便都趕緊躲回了家,閉嚴實了門窗,又捂住家中小孩兒的嘴,只偷偷摸摸從窗縫門隙裡往外窺看。這一晚下來,除了小孩外,竟沒幾個睡好的。等到一大早起來看到路上殘留的紙錢,更是覺得毛骨悚然,東一堆西一羣地聚在一起談論昨晚的事,客棧酒壚中自然是人最多的聚集之地。
“阿生伯說聽老祖宗講,有的地方興給死人娶媳婦找婆家,大多都是在年齡相近已亡去的男女中找,當然有錢的也有找活人的。像昨天晚上那樣兩個都是活生生的,偏偏又散紙錢又穿麻衣,倒像是送葬,卻是聽也沒聽過,真是怪哉……嘻嘻,聽阿生伯說了後,住在鎮尾的那個癩子三竟然說那個女人是個死人,大家都罵他眼睛壞了,他還吵吵着賭咒發誓說自己沒看錯,都懶得理他!”口裡雖然這樣說着,小二倒水的手卻有些抖,灑了好些水在外面。
梅六見狀,原本還想問那個戴斗笠的男人的事,也不好再問,又隨便聊了兩句,問了問鎮上的情況。小二倒也沒有不耐煩,都一一細說了,直到掌櫃在下面叫人,於是叮囑她吃完飯將碗筷跟托盤放在門口,他自然會來收,才匆匆忙忙跑下樓。
小二走後,梅六細細梳洗罷,一邊吃飯一邊將小二的話又回想了一遍,卻也沒找出什麼頭緒來。她並沒看到新郎新娘,更無從辨起。只是心裡隱隱擔憂着紀十,雖知她聰穎過人,入女兒樓這四年來從沒失過手,即便是在去年那樣最最惡劣的境況下仍然能保存住自己,故此次全身而退必不成問題,但終究不知她遇到了什麼事,難免多想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