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叫什麼名字?”梅六一下子從恍惚中清醒過來,急追兩步,脫口問。話一出口,才知道自己有多唐突,臉上不由‘露’出尷尬之‘色’。
十一郎微訝,停下,回頭看向神‘色’隱隱透‘露’出焦急的‘女’子,見其長得清麗端秀,只是左臉上有一道寸許長的猙獰刀痕頗損姿容,觀那刀痕嫩紅,顯然是新傷。他將過往記憶翻了一遍,並不記得有這樣一個‘女’子。
“在下王十一,姑娘可是要尋人?”並沒有猶豫太久,他坦然相告。經過了這麼多年,王十一這名字已變得再普通不過,沒什麼不可告人的。
王十一!梅六腦中驀然一片空白,想問點什麼,雙‘脣’卻顫抖得說不出話來。
十一郎等了一會兒,以爲她不想說,不由淡淡一笑,灑然高歌而去。
“舟停綠水煙‘波’內,家住深山曠野中。偏愛溪橋‘春’水漲,最憐巖岫曉雲‘蒙’。小舟仰臥觀飛雁,草徑斜尚聽唳鴻。口舌場中無我分,是非海內少吾蹤。溪邊掛曬繒如錦,石上重磨斧似鋒。秋月暉暉常獨釣,‘春’山寂寂沒人逢。魚多換酒同月飲,柴剩沽壺共影叢。自唱自斟隨放‘蕩’,長歌長嘆任顛風……”
直到聲音漸隱,梅六才赫然驚醒,只覺臉頰冰涼,擡手‘摸’去,竟是一片濡溼。那人已經不見蹤影,她想追上去問個清楚,卻在踉蹌幾步後突然蹲下,怔怔看着近在眼前裝滿石榴的魚簍失聲痛哭。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哭,便如不知道爲什麼眼睜睜看着那個人離開卻不敢問清楚一樣。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終於覺得該離開了,於是伸手抱過魚簍,一邊抹淚一邊昏頭昏腦地往白石鎮走去,像是被人遺棄的孩子似的。眼淚模糊視線,並沒走出多遠,便被沿路的野生藤蔓和路上突出的石頭絆了好幾跤,魚簍倒了,石榴滾得到處都是,她便趴在地上,一個一個地撿起來,身上手上被劃得傷痕累累也沒感覺。直到再一次摔倒,石榴怎麼也撿不夠數,翻來覆去的都要差一個才能裝滿魚簍,她才停下,然後又懵頭懵腦地倒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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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郎去山中打了只野‘雞’,順手拾了一斗笠蘑菇,回家時天已全黑。然而讓他想不到的是那個姑娘竟然還在,這時要再將斗笠戴上已是不能,只能微微側過臉。看她蹲坐在籬笆牆下,緊緊將魚簍抱在懷裡,一副無家可歸的樣子,看上去實在是可憐,他不由嘆氣。
“要進來嗎?”他試探地問,其實覺得她不會回答。
梅六確實沒回答,不過她站了起來。
看來今日不‘弄’清這位客人的來意是不行的。十一郎無奈,伸腳輕輕將柴‘門’踢開,走進去將野‘雞’扔在院子的地上,又在缸邊拿了木盆,將斗笠中的蘑菇倒進去,這才抖去裡面的泥土和草葉,把斗笠扣在頭上。
回身,梅六果然默不吭聲地跟在後面。
這姑娘究竟是怎麼了?任十一郎見慣各式各樣的人,也有些鬧不清眼前的情況。還好他心‘性’豁達,既想不通便不再去想,只等待會兒問便是。
走進堂屋,他熟練地‘摸’到桌邊點亮油燈,燈光暈開,將兩人都籠罩進去,這時他才發現身後的姑娘竟是比早前看到的還要狼狽。
紅腫的眼,凌‘亂’的發,擦痕處處的臉,以及沾染着斑斑血跡和泥土的衣服……這莫不是從山上到山下滾了一圈?十一郎擡手撫額,一股說不出的無力感油然而生。
不得不取消先去生火做飯的打算,他現在必須做的事是去打一盆水來,先讓人清洗一下,然後給她把傷處理了。
剛走了兩步,他突然想起什麼,忙回頭,果然見到那姑娘正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不由哭笑不得。
“你且坐着,我去打水,片刻便來。”不知道她是不是受了什麼刺‘激’,他將本來便溫和的聲音放得更輕柔了一些。
梅六看着他,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雖然十一郎刻意將斗笠壓得很低,但兩人離得實在近,加上梅六又矮他一個頭,被這樣看着,他總覺得有些忐忑,怕她是被嚇傻了,於是不再等她回答,快步走了出去。
梅六跟了兩步,在‘門’邊時停下,目光緊隨着他忙碌的背影,再次落下淚來。如果是他……如果真的是他……她不敢繼續往下想,只是緊緊地抱住了懷裡的魚簍,生怕會再失落一個半個石榴似的。
十一郎燒了熱水回來,見她臉上佈滿了淚痕,不由微微皺眉,“怎麼哭了?”一邊說一邊擰了帕子遞給她,卻見她還抱着裝有石榴的魚簍,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裡石榴多的是,你喜歡的話,我給你裝一筐去,現在先把那放下,也不嫌腥氣。”大約是看到了對方最狼狽的樣子,又或許是對方下意識流‘露’出的依賴,讓他不知不覺中用上了對小輩的語氣。
梅六遲疑了下,衡量過眼前的情況,然後乖乖將魚簍放在腳邊,便要去接仍冒着熱氣的帕子。十一郎卻突然收回手,嚴厲地看着她血‘肉’模糊的手掌,想要斥責,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看了眼她茫然不解的表情,他拉過她的手放到盆中,用帕子沾了水輕輕擦洗。
直換了三盆水纔將她臉上和手上的血跡泥痕洗乾淨,然後又拿出針來,對坐在燈下,仔細地爲她挑去手掌中嵌入的砂石和木刺。
因斗笠擋着光的緣故,他挑得很吃力,不時要往後退一下,以便燈光照在她手上,但又不敢將燈拿得近了,以免把他的臉完全暴‘露’在光線下。
梅六看着他專注而小心的樣子,淚水又要往外冒,被她生生咬‘脣’忍住了,然而空着的手卻彷彿有自我意識般,突然擡起一把取下了他的斗笠。
十一郎一驚,手上針差點戳進梅六掌心,幸得他反應快,及時收住了。忐忑地等了片刻,並沒等到恐懼的驚叫和暈厥,他才放下心來,笑道:“若你不怕,這樣自然能更快一些。”想了想,忍不住又叮囑了句,“你還是將臉轉過去吧,要不便將眼睛閉上,一會兒就好。”不是他多慮,只因在這世上,能夠毫不畏懼直視他臉的人,實在是屈指可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