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初雪已經落過,但西南地不比北方,在冬季最多的還是凍雨或細雨夾雪,基本上不會出現大雪封路的情況。只是冰凍的話,對會輕功的人來說並不會造成什麼阻礙,大不了在鞋上扎兩條草繩藤索罷。
紀十尋路自有一套,沒繞什麼彎路,二十多天後便出了山林,遇上一隊拉山貨的馬隊,搭順風車出了西南。
“你走吧。”在進入中原地界後,紀十突然對奚言少華道。
奚言少華微愣,而後當真掉頭就跑,片刻後便消失在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裡。除了最初因意外而出現的片刻怔愣外,竟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甚至沒想過去分辨紀十的話中有幾分真假。大約他是覺得沒必要吧,假若紀十真不肯放過他,最多不過再把他抓回來罷了。
紀十倒真不是戲‘弄’他,在她的心中已經將這個明明能看清形勢但仍時不時要說些欠揍話耍耍少爺脾氣的少年列入了蠢貨一類,而她還不至於要一個蠢貨的命。如今她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帶着他在身邊與累贅無異。
站在熙來攘往的邊域小城街道上,紀十看着一個又一個或悠然或匆匆,卻都各自有着自己目的方向的行人,一種無邊孤寂突然襲上心頭,只覺這天下之大,竟無自己可去之處。
天徹莊,黑宇殿,‘女’兒樓……那些遙遠得就像是上一世的事,她不想再回去,回去也不過是繼續當成別人手中的棋子,爲了生存爲了利益不停地爭不停地鬥。那樣的日子以前並不覺得如何,甚至還樂在其中,然而卻在幼時記憶重整之後突然膩煩起來。
“阿妮呀,原來你在這裡啊,阿嬤找得你好苦!”一隻蒼老枯乾的手突然抓住紀十的手腕,讓她差點受驚甩開。
映入眼中的是張如同手一般蒼老枯瘦的臉。‘花’白凌‘亂’的頭髮,深陷的眼彎勾的鼻,一張如同夜梟般又醜又兇惡的臉。但那雙原該‘陰’森邪惡的眼裡卻充滿了慈愛的急切,紀十心中一顫,手腕便停留在了對方粗糙的手中。
“乖妮,快跟阿嬤回家,別‘亂’跑,外面有壞人仔。”老人笑眯眯地將她的手壓在腋下,親暱地拖着走。
四周原本忙忙碌碌的人不知何時停了下來,都有意無意地看着這邊,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眼裡充滿了厭惡恐懼和同情,顯然都認識這個老嫗。
“婆婆,你認錯人了。”紀十被拉着走了兩步,才突然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提醒。
“阿妮啊,累得阿嬤找你好久啊,你個傻妮都跑到哪去了?垓上壞人仔多啊,阿妮莫要跑得太遠,阿嬤會找不到……”老嫗像是沒聽到她的話,頭也不回地拉着人往前走,嘴裡不停地叨叨着。
“婆婆,我真不是……”紀十開始有些不耐,正要自行‘抽’回手,耳邊突然傳來一個像青蛙一樣的咕咕笑聲,前面本來還在碎碎念着的老人身體驀然緊繃,迅速地將她拉到自己身後,原本的慈祥瞬間收斂,現出與她長相相符的惡毒防備眼神。
“喲,老依諾,找到你家阿妮了?”說話的是一個腆着肚,長着數層下巴,又矮又胖的男人,凸出的眼,塌鼻樑,闊嘴巴,一眼看上去竟真的像是一隻大蛤蟆。
紀十很討厭他的眼神,那樣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着她,滿含着‘淫’邪光芒,彷彿想將人身上的衣服一層層剝落一樣。她往後縮了縮,將身子完全隱藏在老依諾的背後,垂下眼,眸中殺意一閃而逝。
“走!走!”不知是因爲恐懼還是憤怒,老依諾渾身都顫抖起來,一邊尖聲嚷叫一邊大力地揮動着手,如同在驅趕什麼髒東西。
那男人似乎也有所顧忌,並沒再‘逼’近,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眼縮在後面的紀十,道:“小丫頭,這可是個瘋婆子,小心點。”說着,咕咕笑着走了。
紀十剛‘挺’直腰,老依諾已驚驚惶惶地轉回身將她抱進懷裡,安撫地輕輕拍着她的背,一個勁地道:“阿妮不怕,阿妮不怕,阿嬤在,阿嬤在呢,誰都不能碰俺家乖妮,阿嬤跟他拼命,阿嬤跟他們拼命……”
紀十僵住。她鼻中聞到一股多日未洗澡如同爛鹹魚的臭味,若是以前只怕早已跳開,但是此時眼角看到微微顫動的‘花’白頭髮,背上沉沉卻安穩地拍打,還有那瘦小卻溫暖的懷抱,這一切竟讓她身上的力氣瞬間‘抽’空,眼睛陣陣發酸。
這樣的懷抱,除了母親,還有誰能給予呢?但她卻曾經遺忘過,遺忘了那麼多年。
“阿孃!”當喊出這兩個多年未曾憶念如今害怕憶念的字,她這些日子積壓起來的情緒終於崩潰,不自禁回抱住眼前這個陌生的老嫗痛哭失聲。
“阿嬤在呢,阿嬤在呢,乖妮不哭!乖妮不哭!”一下又一下地拍撫着懷中少‘女’,老依諾渾濁的老眼裡也滾出淚水,本來猙獰的臉因悲傷而少了幾分兇惡,多了幾分蒼涼。
紀十已經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這樣痛快淋漓無所顧忌地哭過了,也許在進天徹莊之前曾有過,那時和菜……梅乾菜在一起,不過她已經不記得了。如果沒有心疼自己的人,哭又有什麼用?不過是更顯得軟弱罷了。
蜷‘腿’坐在屋中暖乎乎的炭盆邊,看着進進出出忙碌收拾屋子的老依諾,她哭過的腦袋有些發懵,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糊里糊塗跟着一個連認識都談不上的人回了家。
老依諾的屋子在城外竹林裡,倚着水,有一個竹籬圍的院子,一個堂屋,兩間內室,一間廚房一間裝雜物的柴房,紅磚青瓦,竟是比一般農戶好了許多。只是整座房子都冷清清的,滿布落葉和雜草,如果不是堂屋的桌上還有一個裝着半盞水的碗,一個臥室裡的被子還散‘亂’着,幾乎要讓人以爲這裡很久沒人住了。
老依諾一回來最先做的就是生起炭盤,把堂屋利落地收拾了,然後便把紀十按坐在那裡,也不知她是怎麼‘弄’的,沒多久功夫竟然還端出了一碗熱騰騰的甜酒‘雞’蛋來笑眯眯地催紀十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