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笑從未試過如現在這般坐立不安,雙手藏在了衣袖當中,緊緊地握着,渾身緊繃,鼻尖縈繞着濃郁的藥味,還有淡淡的……死氣……
“你……不必緊張……本宮不會要了你……的命的……”皇貴太君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憂慮,“便是……本宮想要你的性命……也不會現在動手……”
水墨笑深吸了口氣,隨後擡起了眼簾正視眼前這個已然病的幾乎奄奄一息的男子,“不知皇貴太君召臣侍過來,有何事情?”
“本宮恨你!”皇貴太君沒有說話,而是直接說出了自己心中對於水墨笑的感覺。
水墨笑沒有驚訝,“臣侍知道。”
“你該很慶幸,如今你懷着涵兒的孩子……若不是這般……便是先帝不想你死……本宮也不會放過你……”皇貴太君顫顫巍巍的手緊緊握起,用盡了權利支撐着自己能夠說下去。
水墨笑淡淡一笑,有些悽然也有些苦澀也有些自嘲,“許是上天覺得我命不該絕,所以讓我懷上了這個孩子!”
皇貴太君沒有因爲他的無禮而動怒,卻是凝視着他,“你……對涵兒……有情嗎?”
水墨笑瞳孔猛然一縮,甚至驚訝,下一刻,他便半垂着眼簾,避開了皇貴太君的注視,生怕他看出此時自己心中的秘密似的,然而便也是因爲他這般行爲,讓皇貴太君得到了答案。
對於這個答案,皇貴太君心中不知道該是高興還是該擔憂,“你對涵兒有情。”
水墨笑呼吸轉爲了急促,更是坐立不安,他沒有說話,良久之後,他方纔猛然擡起了眼簾,看向了皇貴太君,嘲諷地道:“皇貴太君說的沒錯,我是動了情,可是這又如何?!”
他的話帶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決然。
皇貴太君卻笑了笑,沒有什麼暖意,“本宮的時間不多……沒有多餘的心思來……嘲笑於你……你對涵兒有情……於本宮而言……卻也多了一絲放心……至少……往後你不會做出……傷害涵兒一事……”
“皇貴太君不擔心我會因愛成恨?!”水墨笑卻像是跟皇貴太君給槓上了一般。
皇貴太君喘了幾口氣,“本宮……是男子……男子一旦對一個女子動了情……便是因愛成恨……會傷害的……只是那些阻攔所愛之人愛自己的……其他男子……”
水墨笑渾身一顫。
“還有……女子不會這般輕易地被……一個因愛成恨的男子傷害的……尤其是涵兒……”皇貴太君繼續道。
水墨笑的臉色頓時變得極爲的難看。
“涵兒會善待於你……是因爲你懷着她的孩子……你是她孩子的父親……但是……這些不足以成爲你傷害她的資本……”皇貴太君緩緩地道,“本宮……這一輩子只有一個女人……而偏偏……這個女子卻是這世上最難懂的女子……本宮用盡了一生的精力來揣摩這個女子……雖然最後還是沒有完完全全地瞭解她……但是卻有不少的感悟……大周的皇帝……是這天下之中最……不可能被人所傷的女子……因爲她們有着比誰都要冷漠強硬的心……你所謂的因愛成恨……不過是……禍害後宮……禍延前朝罷了……大周立朝以來……還從未出過禍害朝堂的君侍……本宮相信……先帝挑選的繼承人……也不會讓自己身邊出現一個這樣的人……涵兒是本宮一手養大的……她的性子本宮也清楚……她雖然看似無情……但心卻極爲的重情……你若是想報復她,便唯有從情上邊下手……你心裡清楚……涵兒如今對你沒有情……本宮不知道往後涵兒會不會動情……但是你卻已經先動了情……這場……報復……你已然輸了一半……”
“夠了!”水墨笑倏然從椅子上站起,厲喝道,“不要再說了!”
他到底想說什麼?
警告他?
還是嘲笑他?
因爲他如今懷着她的孩子,所以他不能殺他,卻恨極了他,因而這般冷嘲熱諷的傷害他嗎?
“本宮……說過……本宮沒有多餘的心思嘲笑你……”皇貴太君的話說了一半,又停了下來,喘息了好幾口氣,方纔得以繼續,“本宮跟你說這些……只是希望……你能夠放下心中的那些心思……好好地養着腹中的孩子……本宮希望……涵兒的後宮……能夠平平靜靜……”
“後宮平平靜靜?”水墨笑此時正處於憤怒和傷心當中,根本便無法覺察皇貴太君的好意,只覺他沒說一個字都是在嘲諷警惕於他,“皇貴太君也是在後宮生活了一輩子的人,你覺得這後宮真的可以做到平平靜靜嗎?便是皇貴太君如今下旨殺了我,你女兒的後宮一樣會有許多見不得人的事情出現!想要後宮平平靜靜?便是我這個方纔進了後宮不到一年的人都知道這個希望是多麼的荒謬,皇貴太君是病糊塗了方纔會生出這般可笑的希望!”
皇貴太君並未動怒,卻是晃起了神來。
“沒錯,我是心機深沉,可是這後宮當中最不缺的便是心機深沉之人!如今在外邊的豫君,還有皇貴太君一直心心念念着要你女兒冊封的官錦,他們便不是心機深沉之人了?他們便沒有他們的小心思了?我可以因愛成恨,但他們便不可以嗎?!”水墨笑心中燃起了一把燎原大火,“官錦本就並非外表這般的純良和善,皇貴太君便看不出來?還有豫君,沒錯,如今他是很識大體,很懂規矩,甚至比我這個鳳後更加的有鳳後風範,可也正是因爲如此,他方纔會生出更多的皇貴太君心中所想的那些小心思,便是不說這件事,單憑冊封薛齊爲德貴君這事,豫君心中便真的不介意嗎?真的沒有一絲的不忿嗎?他出身三大世家,雖是庶子,但是出身比之薛齊已然是高出了一截,如今還懷着皇嗣,可是他都還未被封爲貴君,卻被一個樣樣不如他的人給搶先了,他心中便真的甘心嗎?!往後每一次向薛齊行禮之時,他心中真的一絲的憤怒都沒有?!還有雪暖汐……他如今是沒有心機,但是後宮漫長生涯,皇貴太君便可以肯定,他一生都會如現在這般單純如白紙?皇貴太君說的沒錯,我水墨笑沒有本事禍害朝堂,因爲她的心中對我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意,我便是費盡了心思最後也是枉然!倒是雪暖汐不一樣,以他得寵的情況來看,若是他真的要禍害朝堂,大周怕是也要走到盡頭了!還有薛齊,皇貴太君的母親後輩,別看他如今一副柔柔弱弱戰戰兢兢的模樣,只要他真的坐上了德貴君的位置,只要他在這深宮中活個幾年,他難保不會成爲另一個禍害!怎麼說,他也是皇貴太君血脈相連之人,他又豈會沒有幾分您的本事和手段呢!”
水墨笑的話說到了這裡,已然失了分寸,甚至失了理智。
他的憤怒源自於皇貴太君的偏見。
他憑什麼認定了他一定會禍害後宮禍害朝堂?
他憑什麼?!
沒錯,他是恨永熙帝,可是卻沒有想過要禍害她的江山,他心中的那些心思不過是爲了就回水氏一族,爲了保住腹中的孩子,爲了讓腹中的孩子不至於重蹈他年幼的經歷罷了,他有錯嗎?憑什麼所有人都認爲他便是萬惡源頭?便是罪該萬死之人?!
他們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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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貴太君讓水墨笑過來,除了想警戒他莫要再後宮新風作浪,也是想讓水墨笑放下對永熙帝的恨,從而不會做出傷害永熙帝和大周的事情,可是結果卻遠遠出乎他的預料。
或許,他真的病糊塗了。
“你說的沒錯……想要後宮平平靜靜……的確是極爲的可笑……”皇貴太君嘆息地道,“可是鳳後……你若是真的愛涵兒……那便不該這般偏激……”
水墨笑盯着皇貴太君,卻沒有說話。
“本宮沒有說過心機深沉便是錯……這後宮當中……心機深沉的人反而可以活的更久……可是……涵兒心中……最不喜的便是這等人……”皇貴太君凝視着眼前這個歇斯底里的男子,緩緩地道。
在此時水墨笑的臉上,他看見了後宮男子最爲熟悉的憤恨。
水墨笑卻是一愣,眼帶驚愕地看着皇貴太君,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她最不喜的便是這等人?他想說什麼?是在告訴他,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得到她的迴應,還是在告訴他,該如何也得到她的情?
皇貴太君繼續道:“若沒有……先帝的事情……本宮的確……挺喜歡……你……也曾經相信……你是最適合當這個鳳後……之人……可是如今……本宮卻……發覺……其實……你不適合留在後宮……因爲……你的心中……有着太多的憤懣……這些憤懣總有一日會吞噬了你的鎮定……大周的鳳後需要的是過人的鎮定……後宮之主的心……若是不定……那這樣風光無限的日子便是煎熬……”
水墨笑心中一顫。
“本宮是恨你害了先帝……可是人之將死……再多的怨恨……便也不算的什麼了……更何況……先帝的心中……根本便不在乎這件事……本宮又如何這般糾纏着不放……本宮可以放下……涵兒也可以……你終究是她孩子的生父……涵兒之所以這般的震怒……甚至不惜毀了整個水氏一族……那是因爲……涵兒實在太渴望先帝的愛……自涵兒出生以來……先帝便一直冷待涵兒……直到那一個多月……先帝方纔對涵兒好……她方纔得到了母親的愛和重視,便又失去了……她的心裡苦心裡痛……所以她只能想那害她那般容易便失去了的人發泄憤怒……唯有這般……她的心方纔可以好過些……”皇貴太君斷斷續續地道。
水墨笑雙手死死地握着,“你……爲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如今……本宮只是一個……希望女兒……往後的日子能夠好過的父親罷了……什麼後宮朝堂……已然不是本宮可以關心的了……本宮只是希望……本宮女兒的身邊……出現的都是一些情深意重的男子……都是一些可以理解她,可以寬慰她的男子……”皇貴太君蒼白的面容溢出了一絲笑容,“本宮知曉你心裡有涵兒……所以……本宮方纔會跟你說這些話……你是涵兒孩子的生父……不管是願意還是不願意,你這一輩子都會和涵兒綁在一起……本宮希望便是你們綁在了一起……往後的日子……也能好好的過……本宮說過……涵兒不是一個薄情之人……只要你真心對待……定然會有讓她放下先帝一事的一天……”
水墨笑看着皇貴太君的眼中盡是震驚,他說這些話,到底是爲了什麼?正當還想在詢問皇貴太君之時,卻見皇貴太君緩緩地落下了眼簾,緊握着的雙手卻也在這一次緩緩地鬆弛了開來,水墨笑頓時嚇的魂飛魄散,又想起了方纔自己的激烈言行,該不會是……“皇貴太君?!”他驚叫着,但是卻得不到迴應,“來人!御醫!”
他不能有事,千萬不能有事!
若是他因爲他方纔言行而出了事情……那他不但害了她的母親,還害了她的父親!
“皇貴太君!皇貴太君!”
水墨笑跪在了牀邊,死死地握着皇貴太君的手,叫喝着。
蒙斯醉一直在外邊守着,聽見了水墨笑的叫喝之後,心下一慌,便立即走了進來,而寢殿外候着的御醫也同時進來。
蒙斯醉一見了裡頭的情況,也顧不得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先是急忙上前將水墨笑給攙扶到了一旁,便讓御醫上前診治。
好半晌之後,御醫診斷的結果是皇貴太君是因爲疲憊,所以方纔昏睡了過去。
水墨笑聽了這話,雙腿一軟,若不是蒙斯醉攙扶着他,他定然會跌在了地上。
蒙斯醉見水墨笑臉色不好,便喚來宮侍,一同將他攙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隨後又親自將昏睡過去的皇貴太君給扶好躺下,蓋好了被子,隨後方纔問及了御醫具體的情況,“御醫,皇貴太君如今的情況到底有多糟糕?”
先前他聽聞,皇貴太君這般忽然間昏睡過去的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那御醫嘆息一聲,低聲道:“怕是……就這幾日了……”
“什麼?!”蒙斯醉滿臉的震驚。
便是一旁的水墨笑聽了,也猛然擡起頭來,就這幾日了?方纔他跟他說過的事情雖然極爲的虛弱,但是卻還是精神不錯的,怎麼就這幾日的事情了?是不是方纔他……一想至此,水墨笑的臉便更加的慘白了。
“御醫,怎麼會這般的快?便是真的到不了入春,卻也不至於這般快便……”蒙斯醉的話說不出下。
那御醫本也是不想說清楚的,如今太醫院上下,對於皇貴太君剩餘的時間都是採取了模糊政策,沒有誰敢明確地說,皇貴太君活不了多少日,可是今日,這般短的時間內,皇貴太君都已經忽然間昏厥了兩次了,若是她不嚴明,將來陛下的震怒怕是會更勝,“這些年皇貴太君的身子本就不好,最近又經過了這般多折騰,因而比起尋常人……會更加的……”
她沒有說下去,但是意思已經明白了。
蒙斯醉的心沉下了冰冷的湖底,“不管如何,還請太醫院上下,儘可能地拖住時間,拖得一日就是一日!”
“臣明白。”那御醫領命。
蒙斯醉轉過身,正想跟水墨笑說話,卻見水墨笑的臉色難看之極,便是一驚,“鳳後,你怎麼了?”
水墨笑沒有說話,心中只是想着,若是永熙帝知曉了今日的事情,會如何。
蒙斯醉見他這般,以爲他是驚着了,又想起之前聽聞他在清思殿內動了胎氣,便立即讓御醫上前查看。
水墨笑卻拒絕了,“本宮沒事!”
蒙斯醉還是不放心,“鳳後,還是讓御醫診診脈吧。”
“本宮說了本宮沒事!”水墨笑忽然間厲色喝道,“難不成本宮連自己有沒有事情都不知道嗎?”
蒙斯醉愣了愣,“鳳後……”
“御醫,真的沒有辦法了嗎?”水墨笑看向御醫,問道。
那御醫有些不明。
“皇貴太君!真的沒有辦法了嗎?!”水墨笑加重了聲音道。
那御醫垂下了頭,“臣無能。”
水墨笑心一時間百味雜陳,先前他聽雪暖汐說皇貴太君不行了,他卻還不怎麼相信,可是如今……他站起身來,走到了牀邊坐下,看着那幾乎沒有血色的面容,心竟是有些傷感,以皇貴太君和他的關心,他不該有這些感覺纔對,可是如今……這般的一個人便要沒了……
“鳳後……”蒙斯醉緩緩地叫道。
水墨笑擡頭看向他,“她呢?”
蒙斯醉一愣。
“陛下,她去了哪裡?”水墨笑問道。
蒙斯醉回道:“陛下和皇貴君出了宮。”
水墨笑心中頓時生出了一陣莫名的惱火,“出宮?!她這時候還有心思和雪暖汐出宮?!”
“鳳後誤會了,陛下和皇貴君這趟出宮,也是因爲皇貴太君。”蒙斯醉連忙道,雖然他也聽司慕涵明說,但是卻相信,此時能夠讓她離開清思殿的,怕是也只有是皇貴太君的事情了,“也許陛下是尋到了什麼神醫妙藥,方纔急急忙忙出宮去的。”
水墨笑聞言,惱怒熄了不少。
“臣侍聽聞之前鳳後動了胎氣,不如鳳後先回朝和殿歇息,這邊臣侍守着便行了。”蒙斯醉淡淡地道。
水墨笑卻掃了一眼他的肚子,四個月的身子,在厚實的冬衣掩蓋之下,還看不出任何的痕跡,“你不也懷着身子嗎?若是本宮回去歇着留你這裡,怕是明日本宮便會落得一個苛待後宮的罪名!”
蒙斯醉訝然,未想水墨笑會這般說,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本宮沒事,本宮的孩子也不會這般輕易有事!”水墨笑不冷不熱地道,“本宮不需要休息!你若是累了,便先離開!”
蒙斯醉沉默了會兒,便也不再說什麼,只是也沒有離開。
吵鬧許久的寢殿,再一次安靜了下來,只是這般的安靜,卻帶着幾絲沉鬱。
水墨笑一直坐在皇貴太君身邊守着,沒有去深究此時他爲了執意留下的緣由,而蒙斯醉也坐在了一邊,安靜地等待着司慕涵的歸來。
……
入夜,大雪迎着寒風肆虐。
司慕涵一行人經過了兩個時辰的趕路,終於趕到了承安寺。
“回陛下,承安寺到了。”白薇親自帶領了一隊御前侍衛便裝護送永熙帝出宮,只是她卻不明白,爲何永熙帝要來這裡,便是要爲皇貴太君祈福,也不該來這般一座山間小廟,夜間山路本就不好走,而且還嚇的這般大的雪,幸好途中沒有出什麼事情。
司慕涵坐在了馬車內,卻是渾身緊繃着,在昏黃的燭火照耀下,面容一片緊繃。
雪暖汐感覺到了她的緊張,握着她的手,十指交纏,“涵涵……”
司慕涵合了閤眼,深吸了口氣,然後緩緩道:“敲門!”
承安寺內
住持房間
一位僧人推門而近,對着禪房內正念着經的住持稟報道:“主持,外邊來了一行人,說要求見住持。”
“一行人?”住持疑惑,“可曾言明身份?”
“未曾。”那僧人道。
住持沉思會兒,又唸了句佛語,便道:“將貴客請到大堂。”
“是。”
承安寺是山中小寺,平日的香火併不旺盛,也就山下的幾家獵戶偶爾上山上上香而已。
大堂雖然沒有京中大寺那般宏偉壯觀,但卻莊嚴肅穆,絲毫不像是山中小寺的樣子。
司慕涵立於佛像之前,擡頭凝視着那高坐在供臺上的佛像,面容沉靜如水。
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有踏進這裡的一日。
這裡住着那個將她生下來的那個人,可是那個人的所作所爲,卻配不上一個父親二字。
雖然先帝臨終之時曾經說過,程氏這般做的最終原因是因爲他心中實在是太恨,太恨先帝了,太恨那些害了他的人,所以遷怒於她。
司慕涵明白,也理解,但是卻無法接受,很多事情,若是發生在其他人身上,那在自己看來,不過是尋常,然而若是發生在自己身上,那便是再有苦衷的事情,都無法接受,無法原諒。
因爲,傷的是自己的心!心若是傷了,便是再小的事情,卻也會成爲無法化解的結!
雪暖汐一直站在了司慕涵的身後,心在踏進了寺廟之後,卻也緊張起來,一路上,涵涵都沒說來承安寺做什麼,雖然她說過不會殺自己的生父,可是她又會如何做?
還有,待會兒若是程氏見着了遺棄多年的女兒,又會如何反應?
而涵涵……
是不是也會傷心?!
住持隨着幾個僧人走進了大堂,“不知貴人來訪所爲何事?”
司慕涵聞言,轉過身來,“大師可是承安寺的住持?”
“正是。”住持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司慕涵,便沒有多餘的打量,“夜間山路難走,若是貴人不介意,便在寺中暫歇一夜。”
“我並非前來借宿。”司慕涵沉聲道。
住持唸了句佛語,微笑道:“貴王一路風塵,暫歇會兒亦是無妨。”
“大師說的沒錯,只是可惜,我並無這福氣。”司慕涵回道。
住持笑道:“既然如此,那便請貴王言明來意。”
“我來尋人。”司慕涵一字一字地道,聲音顯得有些僵硬,“我來尋一個十七年前來此俗姓爲程之人。”
住持微微一愣,目光隨即認真地打量着司慕涵,良久不說話。
雪暖汐握緊了司慕涵的手,心中的緊張更緊的嚴重。
司慕涵坦然地面對住持的打量。
許久之後,住持方纔結束了對司慕涵的打量,“不知貴人爲何來尋此人?”
司慕涵合了一下眼簾,“他欠我一份情,如今,我來討!”
住持沉吟會兒,唸了一句佛語之後,道:“絕塵大師已然出家,塵世的一切恩怨情仇,已然成了過眼雲煙。”
“絕塵?”司慕涵聽了這個法號,卻忍不住嗤笑一聲,然而片刻之後便斂去了這情緒,淡淡地道:“我只是想請住持前往通報一聲而已。”
住持看了她會兒,最終還是點頭,“如此,便請貴人稍等。”隨後,便轉身走出了大堂。
司慕涵閉上了眼睛。
雪暖汐見狀,低聲喚了一聲,“涵涵……”
“絕塵?隔絕紅塵一切?他倒是逍遙自在!”司慕涵睜開了眼睛,眼底一片冰冷。
雪暖汐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司慕涵沒有在說話,只是眼眸冰冷地看着門口,身體一點一點地僵硬。
……
後院禪房
程氏一如往昔一般跪在了佛祖面前念着佛經,可是這一晚,卻不知爲何,心莫名的躁動,便是這段日子,他無法再用佛經來安穩自己的心,但是卻也不會如現在這般,躁動不安。
恰在此時,禪房的門被人敲了幾下。
程氏的心本就躁動,如今又見有人來打擾,怒意便涌上心頭,“何人!?”
門外的住持聽了這道染着怒氣的聲音,長長嘆息一聲,自從先帝駕崩之後,絕塵的心,就再也未曾平靜過,或許,真的到了他離開承安寺的時候了,住持開口說了句話,表明了身份。
程氏聽出了竟是住持的聲音,便深吸了口氣,讓他進來。
住持推門而進。
程氏閉上了卻假裝平靜地繼續念着經。
住持走到了他的身後,“方纔寺中來了幾個人,言明要尋你。”
程氏唸經的聲音驟然停止,眼簾也倏然睜開,那雙黑眸中,溢滿了驚慌。
“那年輕的女施主說,她是來向你討一份情。”住持如數複述了司慕涵的話。
程氏手中的佛經在住持的話說完之後,隨着一聲輕微的撕裂聲而散落在地,他沒有說話,但是眼中的驚慌已經蔓延到了臉上。
住持唸了句佛語,“若是沒猜錯,那年輕的女施主便是當今的陛下,你的……”
“夠了!”程氏猛然站起身來,打斷了住持的話,面容因過度的驚慌而顯得有些猙獰,“你便是要趕我走,也無需這般做!”
程氏不相信司慕涵會自己找來,若是她心中還認他這個父親,便不會登基之後就不曾來過,甚至連先前被先帝派來承安寺中監視保護他的人都在先帝駕崩之後被調走了,若是她真的有心認她這個父親,那就算礙於身份而無法將他的身份公告天下,被一些事情阻礙住了不能前來看他,也不該這般的不聞不問,若不是她恨他這個父親,那便是先帝根本便沒有將他存在一事告訴她!
程氏斷定了,是住持派人去告訴了司慕涵,將人請來帶他走。
承安寺的存在便是爲了困住他,若是他走了,承安寺內的所有人也就自由了!
程氏沒有勇氣面對那個被自己遺棄了十多年的孩子,便不斷地將注意力灌注在了這些不重要的地方。
“沒有任何人去將人請來,也沒有人能將她請來,一切皆是命數。”住持嘆息一聲,“當年你執意出家之時,師父便說過,你塵緣未了。”
“夠了!”程氏不願意聽住持的話,此時他整個人幾乎是處在了驚慌失措的狀態之下,根本便聽不進任何的話,也已然不像是一個出家人,或者,他從來便不像是一個出家人!“你憑什麼說我塵緣未了?我比你還早來到這個承安寺,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塵緣未了?若是沒有人將她找來,她如何會出現?她如何會將我的存在告訴她!她便是死了也不讓我好過,如何會願意看見我們父女團聚?!”
面對程氏的吃喝,住持卻是溫和地道:“人已然來了,你若是不願意見,那我便去回絕了她。”
程氏面容有些顫抖,“你方纔說什麼?她來尋我是爲何什麼?”
“她言你欠了她一份情,所以她來討。”住持如實相告。
程氏渾身一顫,臉色卻更爲的難看,眼底閃爍着尖銳的傷痛,欠她一份情?所以她來討?沒錯,他是欠了她一份父親之愛,可是,她說來討?不是說要與他父女相見,而是用了一個討字!這般說來,她是恨着他這個生父了!果然,她就算是死了也不肯放過他!
程氏閉上了眼睛,心仿若在滴血。
如今連我唯一的血脈都恨上了我,你滿意了吧!陛下,你滿意了吧!
好半晌,程氏方纔睜開了眼睛,卻如同蒙上了一層冰雪一般,“我不會見她!勞住持前去相告,程氏早在十七年前便已經死了,如今承安寺中只有一個絕塵大師!”
“絕塵……”
“不必再說了!”程氏打斷了住持的話,扭曲的面容透着淒厲的決然,“我沒有欠她的情,從來便沒有!她若真的想向人討這份情,那便請她下山去泰陵,去那個人的面前跟她討!因爲就算我欠了他的一切,都是因爲那個人而造成的!”
住持嘆息道:“前幾日你說便是你願意再入紅塵,紅塵也容不下你,可是如今,你的生身女兒尋來,你卻爲何固執不願相見?”
“住持是出家人,爲何要理會這般多塵世之事!?”程氏爭鋒相對。
住持一針見血,“那是因爲絕塵的心,從未離開過紅塵。”
程氏如雷擊一般,愣在了當場。
“承安寺困住了你的肉身,卻始終沒有困住你的心。”住持道,“絕塵,你的心從來不屬於這裡。”
“夠了!”程氏有種被人說中了心中秘密的憤怒,“你只是承安寺的住持,而不是神佛,你又如何可以看出我的心從來沒有離開過紅塵?!我不會見她!就算她在外邊等上一輩子我也不會見她!當年我可以親手至她於死地,如今也一樣不會認這個女兒!從十七年來我踏進這裡的這一刻,當年的一切,當年的人,便與我再無關係!就算是我的親生女兒也一樣!這十七年來,我沒有這個女兒,以後也不會有!若是可以,我希望時光可以倒流讓我從未生下過她!”
若是不生下她,當年他便不會做出那般嗜殺親女這等喪盡天良的事情!
若沒有生下她,他和那個人便不會這般一直無法真真正正地斷絕一切的關係!
若是沒有她,他便不會任由着那個人將他囚禁在這裡,生生受了折磨十七年,在接下來的日子中,他還要繼續受煎熬!
若是沒有她,早在當年,他便了結了自己!
若不是他捨不得這個女兒,他早便了結了自己!
他不能見她,不僅是害怕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憎恨的神色,更是沒有顏面去見她!
如今他該如何面對她?
在他對她做出了那般殘忍的事情之後,他還有什麼顏面用生父的身份面對她!?
程氏說完,便猛然起步往外走去,他需要安靜,而佛經已然無法給他安靜,他唯有如當初初入承安寺之時,用大雪的冰冷,用身體的痛苦,方纔可以減輕內心的痛楚,被內疚與自責而折磨的痛。
然而,便在他猛然推開房門之時,卻見門外站着兩個人。
正是司慕涵和雪暖汐。
大雪在飄落在他們身上,仿若要將兩人給覆蓋了一般。
程氏在司慕涵的臉上,看見了與自己極爲熟悉的沉靜,還有……冰冷!
在這一刻,程氏的腦海中,只是浮現了四個字——他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