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4)他走之後……
時間不會倒退,也不會管你願不願意它停下,它會一直前進,不會等待,也不會拐彎。我始終沒有見到過汪憶帆,甚至連他的屍體也沒有見到過,只是在第二個星期週五的下午,我們宿舍來了一對夫妻,我看不出他們的年齡,他們默默收拾汪憶帆的東西,我們其他人就站在他們身邊。
他們沒有跟我們說一句話,也沒有掉一滴淚,他們看起來很平靜,但是當那個女人用編織袋裝好櫥櫃裡衣服準備站起來走人的時候,腿好像忽然軟了一下,差點跌倒。
那男人立刻扶住她,說:“小心點兒,兒子沒走遠,還看着呢,別叫他擔心。”
那女人回頭又看了一眼牀鋪,說:“我幫他擦擦牀鋪吧,他最愛乾淨的。”
我們看着女人蹣跚的樣子,要幫忙,她卻說:“不用你們幫忙了,謝謝你們,你們都是好孩子,別像我家這個沒福氣的傻娃一樣,以後千萬要小心。”
我們無話可說,我鼻子很酸,我看見白龍和文強的眼睛都紅了,胖子翔哥坐下來,盯着沒有開的黑色電腦屏幕發呆,我不知道他這個時候會想什麼,或許他只是不願意看而已。
我們還是大學生,只是大學生而已。
人走了,鋪位空了。
我盯着那鋪位,忽然很魔怔地說了一句:“這小子,轉學也不跟我們說一聲。”
白龍立刻說:“是,是啊,大學也有轉學的,真夠可以的,也只有這個上躥下跳的小子做的出來。”
胖子翔哥說:“你們兩個傻帽,別說了,神經病!”說這話的時候,他吸了吸鼻子。
文強關上門,說:“都別難過了,他看着我們呢。”
我心裡還在反覆縈繞那幾個問題:“怎麼就死了呢?呵呵,怎麼這麼容易就死了?你不是詠春傳人嗎?你丫不是很厲害的嗎?你怎麼可以就那麼死了?”
如果這裡不是學校,我很像衝去那片樹林裡大喊:“你tmd快給我出來啊,躲在這兒幹嘛?!我的合同呢?我的出版商呢?你不是答應我要給我們拉一個長期的出版夥伴嗎?你怎麼可以這麼不守信用?”
可這是現實,我們被困在宿舍裡,汪憶帆,已經不在了。
葉子回來的那天,我們一起去見了喬冉,顧婉玲和凌翎也隨行,這也是這麼多天以來,我們再一次聚會在一起,我第一次看到凌翎的黑眼圈,即使剛那時候高考完也沒有過這樣的黑眼圈。她和汪憶帆其實並不能算很熟,沒有人能要求她一定像我們一樣傷心,太傷心反而做作。
但她的黑眼圈和一臉的疲憊,卻來自於這些天對顧婉玲的照顧。
顧婉玲在情緒稍稍穩定的時候跟我說:“那幾天我瘋了,我摔東西,砸玻璃……”說這些的時候她給我看了她還裹着紗布的手,“我感覺天都要塌了……凌翎幾乎被我嚇傻了,但是一直照顧我,雖然……呵呵,小女孩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人,但至少她一直陪着我,甚至幫我洗衣服,帶我去醫院,她不會做飯,附近沒有快餐,就每天跑到學校裡來買,然後帶回去給我吃。”
我不清楚一個人的死亡會產生怎樣的蝴蝶效應。
我只看到一點,汪憶帆的死,凌翎的心理壓力居然一點都不小於我們。
我們見到喬冉,是葉子把她約出來的,她一開始不肯,後來葉子幾乎是帶着哭腔把她罵出來的。
我們不想揭她的傷疤,但是事情一定要說清楚。我已經很理性了,至少這個時候是,我看着她,在她們學校旁邊餐廳的卡座裡,我讓葉子和凌翎坐在她身邊,而我和顧婉玲坐在另一邊,我害怕顧婉玲坐在她身邊會忍不住揍她。
每個人杯子裡的奶茶都幾乎是滿的,只有凌翎喝了一口。
葉子對喬冉沒有什麼客氣可言,她說:“喬冉,我們想聽真相,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喬冉低着頭,很神經質的抖了幾下,說:“你們……你們可以別問嗎?他們都問,問了一遍又一遍,爲什麼?”
我說:“不爲什麼,因爲他死了,你卻活着,你知道警察說什麼嗎?只要再早一會兒,就一會兒,他都不至於會死……知道嗎?哪怕半個小時,甚至十幾分鍾……你爲什麼沒有報警?你回家了,回了你和汪憶帆的家,可是他永遠都不能回家了!”
我以爲我不會激動,但我還是氣得站起來,氣得拍桌子,旁邊的人都看着我。
葉子趕緊示意我坐下。
喬冉還是沉默着,一直那麼沉默,很久,她才帶着哭腔說了一聲:“我怕……”
我們都愕然。
喬冉說:“我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事,我怕……我當時嚇懵了,我拿着電腦……憶帆大聲叫我快跑,快跑……說他能擋住,說一會兒就來找我,我沒命的跑,一直跑,跑了好遠,坐上出租車,我就回家,我在家等他,他說了他會回來找我,我一直等,我被嚇懵了……”
她語無倫次地說了一通,我想起第一次,我們在街上見到顧婉玲鬥小混混的時候的場景,當時我衝上去了,她卻一直站在一邊,像是在看戲。
她怕,她膽小,或許她極端的自私,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我不知道該怎麼讓給她“定罪”。
“他說他會回來找我的……”
“他說他會回來找我的……”
喬冉一遍又一遍的重複,不久就開始哭,邊哭邊說:“我都改了,他說我不夠體貼,我改了;說我和別的男人曖昧,我改了;他說我總是亂花錢,我也改了,我真的在改。可他說他來找我,他卻沒有來……他沒有來,他沒有來……”
忽然,我身旁的顧婉玲站起來,將桌上的一杯奶茶全部潑了出去,不偏不倚,潑了喬冉滿臉。
“婉玲!”我和葉子幾乎失聲叫出來。
顧婉玲咬着牙,說了一聲:“賤貨……”說完轉身離開,一句話都沒有多說。
我很擔心,現在我幾乎擔心着身邊的每一個人遭遇不測,我連忙站起來,向葉子打了一個手勢,趕緊追了出去。
顧婉玲走在大街上,頭也不回的一直往前走。
我衝上去,說:“婉玲,你要去哪裡?”
顧婉玲說:“你別跟着我。”
我說:“別衝動,你要去哪兒?我陪你去。”
顧婉玲說:“你別跟着我。”
我說:“你別激動,你這樣很讓人擔心!”
顧婉玲一把把我推開,說:“我叫你tmd別跟着我,滾!”說完轉過身在馬路上狂奔起來,我很擔心車會就這樣撞過來,然後發生戲劇化的場景,但沒有,這不是電視劇,這是現實。顧婉玲很快就跑不見了,我打電話過去,一開始還能打通,後來,很快就關機了。
我只好回了餐廳,餐廳裡,葉子和凌翎還在照顧着喬冉,喬冉低着頭,還是那一副神經質的樣子,像是着了魔。
葉子對我做了一個“噓”的手勢,我不敢說話,坐在他們對面陪着。
這個時候,我甚至懷疑喬冉已經瘋了。
氣氛壓抑的我要窒息。葉子低聲問:“婉玲呢?”
我說:“跑不見了,追不上,手機也關機了,可能是要自己靜一靜吧……讓她靜一靜也好,我們過會兒再聯繫她。”
葉子點了點頭,說:“那我們先送喬冉回去吧。”
我們送喬冉回到了宿舍,讓她同宿舍的人好好照顧她,誰知道那幾個人卻愛理不理,我們把她扶上了牀,擦乾淨臉,平躺下,離開的片刻,我還聽見身後有女生在嘟囔:“這幾個怎麼還對她這麼好?呵呵,坑人的貨,以前坑那麼多男生,現在好了,坑死一個……”
我心裡居然很不是滋味,那種複雜的感覺根本沒辦法言表,我一時怪不起喬冉來,還是那樣,我可能可以恨她,恨她害死了我“弟弟”,但是我卻沒辦法給她“定罪”,即使是在心裡定罪。
回去的路上,葉子告訴我,被潑了奶茶之後,喬冉也不擦,一直重複着幾句話:“賤貨,對,我是賤貨,可我已經改了,我真的改了,你爲什麼丟下我,你不是說你會來找我嗎?”
葉子說,她一直這麼重複着,直到最後聲音小到聽不見。
我不知道那時候喬冉心裡會想些什麼,我永遠都沒辦法直到她心裡的變化,但我明白,這個傷疤,永遠的留在了我們每一個人心裡,包括她自己。
一個星期後,葉子告訴我,喬冉走了,可能是去了老家,可能是去了另一個城市,可能去了外國。
總之,她甚至放棄了已經三年的大學生涯,悄悄的走了。
葉子說:“她受不了所有人的排擠,所有人的謾罵和指指點點。”
走之前,她把一臺筆記本電腦給了葉子,讓葉子轉交給我,說這也是汪憶帆的遺物,是汪憶帆送給她的,他們兩人共用的電腦。
我在筆記本電腦包的夾袋裡發現了那張和出版商的合同書。
這合同書,大概可以算是他用命換來的。
宿舍裡,白龍攤開那張合同書,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說:“這個傻小子,根本不懂怎麼籤合同,這合同上,還有那麼多漏洞……那麼多模糊的地方,那麼多欺詐性的語言和模棱兩可的說法,這傻小子,用命換這個?這傻小子,神經病!沒經驗,幹嘛跑遠路,沒經驗,幹嘛去鄰市!”白龍抓起打火機,就要燒掉那份合同,卻被我阻止了。
白龍紅着眼圈,說:“這合同,我去談!不能讓那個傻小子的傻氣白費!”說完直接撥通了上頭的聯繫方式,轉身走向陽臺。
我們宿舍的幾個人,有多少矛盾,可是到了這一刻,卻什麼都沒有了,煙消雲散。
我站在原地,不禁回頭看了一眼那臺汪憶帆和喬冉留下的電腦,電腦的背面還貼着他們兩人的合照……合照的中間很非主流得畫着一顆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