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鬢上的白髮也漸漸蔓延,從鬢角一直蔓延到滿頭碎髮,黑白相間的頭髮,讓他看起來蒼老了十歲一樣。
可是他並不在乎,他每天按時上班按時下班,吃着最廉價的食物,喝着最廉價的酒,給自己精心的攢着每一塊錢。
他從不接受那種打卡的工資,每次開薪水都要求現金,每次他都會把自己的工資放在一個空糖盒子裡,裝滿了再換一個,裝滿了再換一個,直到沒了那種盒子,就把所有的錢都裝在板房的每個角落,不管是一毛錢還是一塊錢,不管是油膩膩的還是嶄新的,他都妥善的藏在一起。
直到這一天,他一覺醒來後,把邊邊角角、大大小小的鈔票全都收拾起來,然後全都裝到了那隻磨白的帆布包裡。
他扛着帆布包按時按點一路來到香格里拉酒店,一把推開總經理辦公室時,只見齊總又跟第n輪小魚鮮的領班在一起擰麻花。
齊總對於被人突然闖入十分憤怒,畢竟這種事被人撞破總不免尷尬,可當他看到那人是葉承歡時,他憤怒的神色頓時安頓了許多,馬上拍拍屁股讓他的小寶貝離開屋子。
“嘿嘿,葉先生,您有事?”
“嗯,給我把這三個月工資結了吧,我有事想出去一趟。”葉承歡扛着帆布包淡淡道,單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齊總微微欠了欠身,他雖然對這位依舊有所忌憚,但一年的時光也讓他覺得這位是走投無路纔來投靠自己的,漸漸的看他也沒過去的那些鋒芒,也就漸漸相信他是落難的鵪鶉,沒什麼可撲騰的勁兒了,也就一點點不把他那麼當成回事了,所以說話也就踞傲得多。
所以,纔會從一開始的一個月一開工資,到後來三個月一開工資。
“哦,你這是要走人?”他拿起桌上那盒中華煙抽出一支塞進嘴裡,啪的一下點上,根本沒有給對方一支的意思。
“嗯。”
“唉,你也知道,咱們這座酒店看起來客人不少,可實際上不賺錢啊,你想想,來這兒的很多都是簽單的,我這裡攢了一大把白條,也不知道人傢什麼時候才肯結帳。”
葉承歡平淡道:“也就是說,你這裡沒有錢?”
“是啊,要不怎麼說緊張呢,人家不給我錢,我也沒辦法給你們開工資。幹餐飲這行不是你們想象那麼容易的。”
“你除了餐飲不是還有洗浴嗎?”
“哎呦,別提了,那更不賺錢了,現在還有幾個人願意出來洗浴桑拿的,咱們酒店頂多算是龍都的中檔酒店,有錢的都去高檔享受,沒錢的也不肯來花這種錢。
不瞞你說,現在我還揹着銀行貸款呢,什麼時候還清都一點兒不知道。
你說你這個時候要工資,不是給我眼睛裡撒沙子嗎?”
“這麼說,你是不會給我結清工資了?”
“小葉啊,我已經說的很清楚了,不是我不想,關鍵是公司實在沒錢啊。”
葉承歡歪了歪嘴角,“我只知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欠我三個月工資,既然我辭職了就必須拿到。”
“你幹什麼,咱……咱不帶這樣的!”
“這樣吧,我看看你保險櫃裡有沒有錢,沒有的話我自認倒黴,有的話我找出屬於我自己的,多一毛錢我都不要。”葉承歡來到保險櫃前,掰了掰拳頭,鼓了鼓腮幫,回頭衝着齊總凜然一笑,猛地一拳轟了下去!
砰!!!
齊總從瑞士新買不久的保險櫃被他這一拳轟出一個大洞,他直接把手伸進去,隨手抓了一把。
葉承歡把黃金扔到地上,把鈔票數出一定數量,在齊總面前彈了彈,“保險櫃的成本你自己負擔,這是我應得的工資,想報警隨便。”
他走了兩步又回過身來,齊總嚇得連連後退:“你……你要幹什麼,我警告你,別……別亂來……”
葉承歡臉上掛着淡淡笑意,“咱們也算老熟人了,臨走之前勸你一句,人這種東西,眼睛是黑的心是紅的,可眼睛一紅的話心就變黑了。不過說實話馬上就要走了心裡還挺複雜的,當初要不是你拖欠我工資,也不會有後來那些難忘的人和事,單憑這一點我還要謝謝你。不管怎麼說,大家相識一場,能遇到也算緣分,以後多多珍重吧。”
齊總滿腦門子冷汗,又驚又怕,同時也被葉承歡的話有所觸動,怯怯的問了聲:“葉……葉先生,你這是要去哪兒?”
葉承歡擡起頭來,望了望天花板:“虛幻大千兩茫茫,一邂逅,終難忘。江湖相逢留一笑,不相識,又何妨。”
他一邊朗朗說着一邊出了房門。
半小時後,他出現在了一處繁華的商業街,仰面看到一座名爲“龍騰世紀”的商業中心,他穿過大街直接走了進去。
這裡以銷售高檔商品著稱,不菲的價格讓絕大多數人望而卻步,因此裡面的客人並不多。
葉承歡以一身不到一百塊錢的行頭出現在這裡,也就很自然引來許多怪異目光。
反正他這人也不在乎,直眉瞪眼的走向男裝櫃檯,快速掃了一遍後,目光很快落到一件深色中長款毛呢風衣上,“這件多少錢?”
女售貨員只是瞥了他一眼,連哼都沒哼一聲。
葉承歡知道,一定是人家以爲他買不起,不過這種人見多了,也沒必要較真。
“嘿,給你說話呢,這件多少錢?”
售貨員懶洋洋的道:“上面有標籤,你不會自己看啊。”
葉承歡過去就要伸手翻看,售貨員“嘖”了一聲,“哎呀,你別碰,摸髒了還怎麼賣。”葉承歡微微一皺眉:“我問你價格,你說讓我自己看,我自己看你又不讓看,難不成這件衣服是擺樣子的,你們不打算賣了是吧。”
“當然要賣。”
“好,不管多少錢,這件衣服我買了。”
售貨員翻了翻白眼,又轉過臉去不理他。
葉承歡也沒再跟她矯情,直接拿起帆布包往櫃檯上一放,沉甸甸的“咣”了一聲,把售貨員嚇了一驚。
他拉開拉鍊,從裡面拿出厚厚幾捆鈔票,平靜的道:“我知道你嫌我買不起,這些錢夠不夠?”
售貨員吃驚的看着櫃檯上的鈔票,頓時再也不敢小覷,呆呆的點點頭。
葉承歡一點兒不拖泥帶水,一路指下去:“這件,這件,這件,還有這件……”
不光是風衣,他還挑了褲子、襯衫、皮鞋、皮帶、襪子,湊了整整一身,不到一分鐘便選好了,“算算吧,總共多少錢。”
售貨員詫異的問道:“您確定都要嗎?”
“嗯,都要。”
售貨員暗暗驚歎,這位不知道是哪兒來的打工仔,一口氣花幾萬塊買這麼高檔的衣服,不會是要穿戴整齊去自殺吧。
她也不敢多問,忙在計算器上敲打幾下,又把計算器推給他看,“零頭抹去,一共兩萬八。”
葉承歡看也沒看,很快點出兩萬八千塊給她,“都給我包好。”
售貨員收了錢,把衣服一一包好,葉承歡二話沒說提起來就走。
售貨員叫了一聲:“這位先生……”
葉承歡轉過身來,“怎麼,還有事嗎?”
售貨員弱弱的道:“剛纔對不起,我態度不好……”
葉承歡淡淡一笑,“沒事,誰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我能理解。”
他的確變了,從那個睚眥必報、好勇鬥狠的傢伙變成了沉穩大度的男人,佛愛衆生,就因爲他經歷了太多劫難,世間的一切都可以被原諒,葉承歡也是如此,世間的一切在他心裡都變得小小的。
他回到自己那間小板房,痛痛快快的衝了個涼水澡,然後將買來的衣服一件件換上。
他來到鏡子前,整個人的氣質迥然不同,只不過那張臉多了幾分歲月打磨的痕跡,鬢角的白絲也分外顯眼。
對此,他只是淡淡一笑。
說實話,這個所謂的家沒什麼值得帶走的東西,就算小偷都懶得造訪,可他卻精心的將屋子裡的一切收拾妥當,把一切擦拭乾淨,就好像一寸寸的擦拭着自己的身體。
一切打理停當後,他來到門口,又回過身凝望良久,這才輕輕把房門虛掩,然後將鑰匙放在窗臺上。
出門之後他沒有去驚動那些熱心腸的街坊鄰居,到了下面他又回身看了一眼這座破舊的筒子樓。
他不確定這一走還會不會回來,也許這一走將從此走上天涯漂泊的旅程,也許再回來時這座筒子樓已經被開放商拆掉修建別的建築,他不由的看了眼牆上的拆遷公告,頗具諷刺意味的是落款赫然是東房地產開發集團。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會忘記這裡,不會忘記在四面透風的屋子裡,半夜裡新婚小兩口咯吱咯吱壓牀的聲音能傳出半條街去,街坊張二哥陰天下雨喝酒罵孩子打老婆,幾個大媽搖着扇子坐在樹蔭下張家長李家短,隔三差五街道帶着紅箍的三嬸就張羅着給自己介紹對象、逼着自己打掃房間衛生,天熱的時候有人給送西瓜,天冷的時候有人給送被子,幾大家子人共用一個廚房,每逢燉肉包餃子的時候都會給鄰居送一碗……
這裡雖然窮、雖然破,但住着有人味兒,他們雖然有這樣或那樣小市民的小缺點,也有的愛慕虛榮,也有的嫌貧愛富,也有的氣人有笑人無,可和他們在一個鍋裡吃飯的一家人,一家人難免有磕磕絆絆,但熱的時候他們會彼此扇扇子、冷的時候他們會互相取暖。
離開這座筒子樓,穿過菜市場,在街邊打了個車,直奔龍都國際機場而去。
兩年的時間,這座機場又經過了重新擴建,規模比從前大了不止一倍,人也比以前多了很多。
他混在人羣裡來到售票大廳,一看猶如春運一般的場面不由皺了皺眉。
本想找個票販子買張票,可一摸口袋裡的錢已經所剩無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