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外婆告別後, 韓雨溦與許宛楠踏上了歸途。
天氣陰沉沉的,冷風強勁,路邊的樟樹狂搖着茂盛的枝葉, 深紅色的落葉在空中亂舞。
看來一場大雨馬上就要來臨了, 這飛機還能飛嗎?韓雨溦站在落地玻璃窗前, 望着停機坪上空密佈的陰雲, 心頭浮起的是與上週四晚上一樣的疑慮。
只是如果當時她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一定會想盡辦法錯過那趟飛機,因爲事實證明,她冒着生命危險前去參加的導師見面會, 根本就是一場笑話!
在導師眼裡無足重輕,在男友眼裡無足重輕, 在許宛楠眼裡無足重輕, 如果不是還有深愛着她的家人, 還真不如與飛機一起墜落算了!
不過賭氣的話也就想想罷了,當韓雨溦上了飛機, 坐在許宛楠之前坐過的那個位置時,還是不爭氣地害怕了。
一週前的可怕場景還歷歷在目,想起那些身不由己地劇烈搖晃、恐怖的失重感以及陡然而至的暴雷,小腿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可這卻是他們能想到的可以儘快回到自己身體的唯一辦法了…緊張到極點的她忍了又忍,才勉強剋制住逃下飛機的衝動。
就在這時, 手腕被輕輕按住了, 韓雨溦轉過頭去, 卻見許宛楠冷着臉朝她輕聲呵斥:“轉回去!”
哼, 什麼了不起!等姐捱過這趟飛機, 要回了自己的身體,分分鐘與你分道揚鑣!在扭回頭的短短1秒鐘裡, 韓雨溦已經做好了一下飛機就與許宛楠決裂的準備。
只是提心吊膽了一路,卻什麼都沒有發生。說好的雷雨呢?韓雨溦邊下飛機邊鄙視無能的氣象部門,雙腿還打着顫,心裡卻被失望填滿了。
卻不想出口被一大羣年輕女孩堵住了,看她們手中舉着花裡胡哨的牌子,應該是來給某位明星接機的粉絲。
韓雨溦壓了壓帽檐,低下頭往前疾走,耳邊卻突然爆發出一陣興奮的尖叫,緊接着一羣人就朝她衝了過來。
被認出來了?她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本能地想逃,卻被那驚人的陣仗釘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
眼看着那些打了雞血似的女孩們衝着自己蜂擁而來,韓雨溦驚慌地嚥下一口口水,做好了被圍攻的準備,卻不想猛地被人大力拖出了人羣。
她側頭看去,卻見許宛楠抱住了她的胳膊,樣子頗爲親暱,可壓低的聲音卻非常冷淡:“快走!”
韓雨溦邊加快腳步邊朝身後看去,只見一個身材瘦高、黑超遮面的花美男被圍在人羣中間寸步難移。
原來目標另有其人啊!韓雨溦剛鬆了口氣,就聽身旁響起一道興奮的喊聲:“哎哎哎,那個人好像許宛楠!”
都捂成這樣了還能被認出來?韓雨溦佩服對方眼力的同時全身都緊張起來,卻聽另一個聲音說道:“許宛楠不是gay嗎?怎麼可能和女人手挽手?”
“哦...也對哦...”
“快走啦,再磨蹭就見不着小一了!”
在那兩個越來越遠的聲音中,韓雨溦偷覷了一眼身旁的許宛楠,只見他繃着臉直視前方,那樣子像是別人欠了他五百萬似的。
哎,這苦逼的日子到底什麼時候能到頭啊!
經歷了一路的有驚無險,當韓雨溦躺在舒適的大牀上時,早已身心俱疲。要說變成了許宛楠,這生活質量確實提高了不少,可相應地也付出了比以往多了好幾倍的精力。兩相比較,她寧願過回以前的平淡生活。
只是雖然提高了硬件條件,這覺還是睡不安穩,因爲打雷了。她想她該向氣象部門道歉,人家說今晚有雷雨,卻沒有明確指出具體幾點,那麼只要在凌晨12點之前打雷那都算準。
在上週四之前,韓雨溦並不怕打雷,相反,在雷聲轟鳴的夜晚,躲在自己的小窩裡,安全感倍增。只是眼下,她卻深刻地體會到了“害怕”的感覺。
那一聲聲在頭頂滾動的悶雷算是溫柔的,怕只怕冷不丁落下一個驚雷,那炸裂的巨響就像爆在耳邊,次次都能讓她不由自主地抖上一抖。
突然好想家,就算不能像小時候一樣依偎在爸爸媽媽的懷裡,可只要和他們呆在一起就覺得安心。可是現在的她,有家不能回,有課不能上,孤零零地被扔在這遠離城市的荒山野地,就算被雷打爆了也沒人知道吧?
而這一切本都該由許宛楠獨自承擔,此時卻被強加在自己頭上,都怪他!
想到這裡,韓雨溦氣忿地掀開被子,跳下牀就衝出了門,而對面的房門也恰巧開啓。
兩束目光在空中相遇,一個滿含怒火,另一個卻全是哀怨。這男人,每到睡前就變身,那楚楚可憐的模樣像足一隻流浪貓,讓人忍不住想要抱進懷裡安撫一番。
還要繼續被他的表象矇蔽嗎?這個人又多惡劣你又不是不知道!
韓雨溦及時收起心頭的憐惜,用平生最兇狠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就往門內退去,可她卻忘記了自己此行的初衷--是要衝着這個讓她陷入孤獨困境中的人發一頓火,以釋放內心不甘與憤怒的。
可韓雨溦剛退回門內,許宛楠就朝她快步走去,雙臂一伸就環上她精瘦的腰身,腦袋靠在她堅硬的胸前,不情不願地小聲說道:“知道你膽子小,怕你不敢睡纔過來陪你。”
明明臉上還生着氣,心裡卻早已軟成了一灘水,韓雨溦也知道自己沒出息,人家不過一句話,甚至連語氣都不怎麼好聽,她竟然就不計前嫌,稀裡糊塗地和他躺到一張牀上去了。
真是太不講原則了!韓雨溦被自己氣得在心裡掀了好幾次桌,氣哼哼地翻了個身,就背朝許宛楠面向窗戶了。
牀頭的壁燈光線很弱,只堪堪籠在牀頭的範圍,原本灰藍色的窗簾此時看來只剩下一片濃重的暗沉,卻給人一種厚重的感覺,嚴實而徹底地擋住了窗外的狂風暴雨。
不知怎麼,之前在自己房間裡,感受到的那些害怕與慌張,也像是被這窗簾吸走了,整顆心都與這悄無聲息的房間一起,沉在頗具安全感的寧靜之中。
連呼吸都變得綿長起來,韓雨溦閉上了眼睛醞釀睡意。突然一聲暴雷炸裂,那震耳的響聲不亞於一塊巨石從萬丈高空砸落地表,她不由地重重抖了一下。
耳朵隨即就被一隻溫軟的手覆住了,點點暖意在微涼的耳廓蔓延開來,隨後就聽一道微啞而落寞的聲音響起:“小時候每到雷雨天,只要媽媽這樣捂住我的耳朵,我就不會感到害怕,可後來我也是這樣捂住自己的耳朵,卻總是忍不住害怕。我想,大概只有媽媽的手,才擁有這樣的魔力吧。”
那又沉又緩的嗓音把韓雨溦的心尖撩得一抽一抽的,她轉過身去,就對上了一雙飽含哀傷的眼睛,不禁想起二十年前在火車站初次遇見他的情景,那天之後他經歷瞭如何的命運?有沒有找到爸爸,還是連媽媽也失去了?
想到這裡,韓雨溦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輕輕捂住他的耳朵,柔聲道:“只要是愛你的人,就擁有那樣的魔力。”
向來不善言辭的自己竟然能說出如此動人的話來,韓雨溦差點被自己感動,卻不想許宛楠來了一句:“可我還是很害怕,所以你不夠愛我?”
“噯?”韓雨溦驚訝地望進他的眼裡,那雙染着一層迷濛暗光的眸子,早就不見了哀慼,恢復瞭如深海般沉靜的眼睛,只有眼底深處閃爍着明明滅滅的微光。
那是…極淺的笑意。
自己好心可憐他,卻被他反咬一口!
韓雨溦立刻切換成對戰模式,不甘示弱地反駁道:”雖然你是大明星,可也不見得人人都要愛上你,更何況你現在還住在我的身體裡,魅力早就不如當年了。”
“是呢,我也沒想到不過換了個身體,魅力值就變成負數了。”
明明是射向對方的箭,卻紮在了自己心口,腦子慢半拍又沒有口才的韓雨溦再不甘心,也只得放棄與許宛楠的口舌之爭,牢牢地閉上了嘴不再吭聲。
他卻不依不饒:“爲了一件小破事生了我兩天的氣,你是屬河豚的?要不是我主動求和,這氣說不定還能撐個十天半個月的,也不怕肚子被撐破了?”
“那還不是因爲你搞砸了我的實驗?”明明是他的錯,他反倒委屈得緊。
“難不成在你眼裡,我還比不上一個小破實驗?”那幽幽怨怨的聲音一飄散到空氣中,許宛楠就怔了怔,他這口氣,怎麼那麼像深宅大院裡爭寵的女子?可仔細想想,他還不如她們,至少她們的競爭對手都是旗鼓相當之人,可他呢?誰能想到,一介實力男影星,竟淪落到要和一個無足輕重的小破試驗爭寵?
許宛楠心中趨於無力的自我吐槽,韓雨溦當然無從知曉,只是從他的抱怨聲中,也終於意識到,自己當時的火氣,確實有點過頭了,於是小聲解釋道:“我只是太害怕了…”
“害怕?”原以爲她會理直氣壯地與他闡述實驗的重要性,卻不想她給出了這樣的理由,許宛楠不禁有些吃驚。
韓雨溦咬着下脣,似乎在猶豫是不是該接着往下說,蒙上暗影的憂戚眼神在許宛楠臉上游移着,一遇上那道困惑而強烈的視線,就倏地移開了。
來回躊躇間,她閉上了雙眼,終是開口道:“這短短的一週,我嚐盡了挫敗的滋味,你的那些工作,即使我用盡了全力,也無法讓人滿意,可我至少還可以自我安慰說那些本就不該由我來做;而被男友劈腿、被導師無視、被同學誤會,我也可以不在乎,因爲那些人爲的因素,並不能真正妨礙我的將來;可是實驗課,或者說幾乎花了我全部精力的讓我引以爲傲的學業,要是就這樣變得一團糟,我真的不知道還有什麼能讓我在這個社會上立足…”
她就這樣一口氣將心裡的想法全都掏了出來,而之所以閉上眼睛,是因爲她怕一對上那雙沉靜的眼,就再也沒有勇氣說下去。
可那雙讓韓雨溦失去勇氣的眼睛,此時正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的臉上。那張即使閉着眼睛也英俊非凡的臉,在暗橙色的光線下,眉心微攏,濃睫輕顫,臉上,滿滿的都是憂色,而那低啞的聲線,含着一抹極淡的哭腔,就這樣把她心底的憂懼完完全全地敞露在他的面前。
即使在最無助的時候,他也從未用這樣的語氣表達過內心的悲傷,因爲那隻會讓自己看起來更可憐。可此時當他面對毫無保留釋放情緒的自己,卻不用擔心因爲懦弱而被人輕視。
原來在真正可以信任的人面前,並不需要假裝堅強。
許宛楠撫上她的臉,聲音雖輕卻飽含堅定:“我保證,你的學業絕對不會一團糟。”
可原本想讓她安心的話,卻勾出了她的淚。她忽地伸手擁住身邊這個讓她想念已久的嬌軟身體,哽咽道:“我真的好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