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驄進門的時候,就感覺到氣氛壓抑。
地上躺着慕兒的龍鳳劍。
還有幾滴凝結的血。
皇上的手上纏着紗布!
蕭敬找他時只說慕兒出事了,現在看來,怕是出大事了。
馬驄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求情。
可還沒等他跪下,朱祐樘便着急問道:“她一個人跑出去了,你覺得她會去哪裡?”
“這?”馬驄在腦中回想了下,“從前她不開心的時候,倒有幾個常去的地方。臣這就去找。”
“好,朕跟在你身後。”
馬驄駕馬在前,蕭敬趕車在後,三人急急往城外尋去。
…………………………
錢福送何青巖已經送上了癮。
兩人又是隔着兩三步的距離緩緩走着,今日氣氛卻不免有些沉悶。
何青巖低嘆了聲,終於先開了口:“手,要緊嗎?”
“無妨。皮肉傷最不打緊,傷心裡才痛。”錢福難得的悶悶不樂。
“你是說皇上傷心嗎?”
“自然。你看不出來皇上很在乎瑩中嗎?”
“哎,”何青巖又嘆口氣,輕聲說道,“可我卻覺得瑩中心裡更痛呢。”
錢福歪頭,蹙了蹙眉,“此話怎講?”
“情之所至,恨之所依,心之所痛。你我都是明白人,當看出瑩中與皇上有解不開的結。皇上在乎瑩中在你看來竟是難得,可瑩中對皇上的情誼在我看來,”何青巖停步,“卻是豁出一切。”
錢福聽着若有所思,半晌才恢復笑意,忽地轉身問道:“若是有人爲你豁出一切,你可願情之所依?”
何青巖一怔,隨即立刻避開他眼神,拿過他手上捧着的琴,看着前方何府淡淡道:“青巖不懼求而不得,唯懼得而復失。我到了,你回去照看家裡吧,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
說罷竟頭也不回地離去。
錢福像往常一樣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不停揣摩着她丟下的話:
得而復失?
…………………………
李慕兒衝出門後,在街上跌跌撞撞,不知該往哪裡去。
天大地大並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好好的一個現成的家,她卻不知分寸地傷了兄長,說不定還會連累了他們。
搞砸了,什麼都搞砸了。
她低頭訥訥望着自己的雙手。
她的無雙,跟着她多年,不是沒有見過血,可再怎麼堅韌鋒利,都不曾在她手上傷過自己在乎的人。
傷口在他們掌心,也像刺進了她的心,她撫住胸口,悶悶的疼。
磕磕絆絆走了好久,天色眼見就要黑了。又是風雪欲來的樣子,街上行人寥寥,行色匆匆,都趕着回家。
可她的家呢?
李慕兒苦笑一聲,這才擡頭看,眼前是……
李府!
她竟不知不覺真的走回了家。
然而,這哪裡還是她的家?
宅子早已易主,現在是誰住着她的房間,步着她步過的角落,看着她心愛的玉簪花呢?
李慕兒真想進去看看,可她也早已不是那個輕功高強的李慕兒了。
只能到遠處樹下瞧着。
這個她父親爲她經營的家,這個她父親一手毀掉的家。
耳邊時而飄過父親說:慕兒不要怕,你把天捅下來爹照樣能給你掄平了。時而飄過母親說:慕兒快練劍,一會兒你爹又要罰你倒立。時而又飄過朝官紛紛罵聲:奸佞之臣,哼,小人,裝神弄鬼……
李慕兒矇住耳朵蹲下身,輕輕念道:
“爹,我從來不要榮華,不要富貴,你求那些做什麼?你可不可以回來,什麼都不用給我,只給我一個家,只有我們……”
馬驄找遍了她年少時會躲的地方,還是沒有找到她。
只好回馬到朱祐樘車駕邊拱手道:“皇上,天黑了,不如臣自己去尋。皇上先回宮去吧。”
蕭敬也趁勢奉勸。
朱祐樘卻似沒聽見,顧自思索着。
她會去哪裡?
他們還漏了什麼地方?
望着路上倉促的行人,他突然急中生智,問道:“馬驄,她會不會,回家去了?”
“回家?有可能,皇上若不回宮,不如就去家裡等着吧。”馬驄雖這樣回答,心裡卻覺着,以她的性子現在是不會回去的。
朱祐樘搖頭,“那不是她家。朕指的是,李府。”
馬驄恍然大悟。
可那早已不是李府,早已不是她家啊!
她今日究竟受了什麼刺激?
馬驄帶着朱祐樘來到李府附近時,天色已暗,果然見到李慕兒正坐在門口,偏頭望着頂上燈籠呼呼作響。
突然有小廝開門出來,二話不說就要攆她。
馬驄想打馬過去,又回頭請示朱祐樘。
朱祐樘遠遠望着她,忽而欣慰一笑,“去吧。她現在怕是不想見着我的。一會兒,你帶她去個地方……”
李慕兒懶得和小廝鬥嘴,起身步下臺階,低頭無趣地踢着地上的灰。突聽得夜色中緩緩有馬蹄聲靠近,擡眼一看,馬驄已出現在她面前。
白馬玉鞭少年郎,可惜不是心上人。
她有些失望地又垂下腦袋。
馬驄穿着衙門的衣服,小廝看着就畏懼,唯唯諾諾地走回去關了門。
李慕兒便索性坐到門檻上,大咧咧靠着門,道:“當官真好啊,怪不得都要爭權奪勢。”
馬驄把馬栓好,也在旁邊坐下,習慣地摸摸她腦袋,“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在替你擔心?”
他不說話還好,一說,李慕兒忍了半天的情緒又上來了,忙用一手蒙上眼睛,嘆口氣道:“唉,驄哥哥,你真不會說話。”
馬驄茫然,他說什麼了啊?
沒說錯啊。
“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發生了什麼事?呵,李慕兒隻手撫着眼睛,喃喃說道:“驄哥哥,爲什麼我爹是這樣的人?他怎麼會是這樣的?怎麼可能是這樣的?”
“驄哥哥,即便你父親殺了我爹,可你卻還是敬他的對不對?因爲他是個好官,我其實都知道。呼,五雷法……氣派的府邸……我早該明白的……一直以來,都是我自己不願意承認,我爹他,不是個正人君子……”
“可是,他是我爹啊……就算全世界都憎恨他,可他是我爹啊……”李慕兒啜泣聲頓了頓,“驄哥哥,你有沒有幫我問過你父親,我爹孃的屍骨呢?他有沒有幫我收斂他們?還是曝屍於街頭,人人喊打呢?”
馬驄看到眼淚從她指縫中流出,才知道原來她是發現了她父親真正爲人。原來她崇拜深愛的父親竟是自己從小最不齒的那類人,她怎麼會不痛?
也才知道,原來,他纔是真的懂她。
好想抱抱她,可知道他在暗處盯着,只好拍拍她肩膀,道:“慕兒,我帶你去個地方。可你要答應我,去了以後,你要將過往拋下,從此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李慕兒愣了愣,起身抹乾眼淚,輕聲卻堅定地應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