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京城,李慕兒第一件事情便是去了紙婆婆家門前的那棵公孫樹——帶着墨恩的屍骨。
有朱祐樘在側,事情變得順利且快速,待到李慕兒回過神來時,已經埋葬了他,返身上馬。
她引馬稍稍退後,斜傍着低垂的樹枝,在金色陽光下微眯着眼,漫視鞦韆揚起的方向。
也許是風太大,抑或鞦韆繩綁得太高,明明沒有人坐在上面,鞦韆卻兀自擺動起來。李慕兒隱約想起當初那一番畫面,她坐於鞦韆上悠悠盪着,有個麥色皮膚的俊朗後生,驚鴻一現。
他身軀凜凜,本是一表人才的相貌,卻因爲雙眸中的陰冷,總是令李慕兒琢磨不透。隨着鞦韆搖擺,他的面孔恍恍惚惚,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遠。
最後的印象,竟是他略一笑,從容引袖,輕輕抹去了掉落他肩頭的那一枚杏葉。
李慕兒暗暗對自己說:別了,墨恩。
回眸間,忽然看到眼前攤着一隻手。朱祐樘離她不過幾步遠,溫柔對她說道:“走吧。”
李慕兒不由睜大雙目打量他,從他的面容眉目、衣冠巾帶,直看到絲鞭駿馬、玉勒雕鞍。
在經歷了諸多人事紛飛後,還能有他對她伸手相攜,這讓李慕兒終於放鬆笑了笑。
這笑容令朱祐樘展顏,也讓風入松寬心。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小姐,風某便護送你至此了。”
他本該在南京就與她分道揚鑣,卻還不嫌麻煩地遠送她入京,李慕兒已經感激不盡,不想再多少什麼,唯有同他道了珍重二字。
誰料,風入松的馬匹剛調轉了方向,卻見一名穿着體統的大太監突然快馬揚鞭而至。
來人正是一直伴隨朱祐樘身邊的蕭敬。
他爲朱祐樘先行,打探了朝內事宜,卻得到了一個不太好的消息:馬驄救出了馬文升,自己卻深陷敵軍包圍,眼看就要不敵!
“什麼?!”他的話驚動了李慕兒,令她眼皮直跳道,“驄哥哥武功高強,怎會不敵韃子?!”
“女學士有所不知,馬同知被包圍在一片地勢複雜之處,後方不能及時供應上糧草,他又寡不敵衆,不能輕易突圍。再這樣下去,恐怕凶多吉少!”
李慕兒差點從馬背上摔下來!
朱祐樘還算鎮定,只言語間略帶沉悶,道:“馬文升可想到辦法了?”
“這個消息傳回已有幾天,老臣也不能確定現在的狀況。”
事情還未到最後關頭,就意味着還有轉機。李慕兒明白這個道理,但抑制不住緊張的心情,恨不得即刻飛奔到馬驄身邊助他一臂之力!朱祐樘又怎會不知她心裡的想法,望了她一眼,他便搶得先機開口道:“回宮再議。”
“皇上!”
李慕兒幾乎是跳下馬來,跪在了地上。此番寧夏動亂,其實也有一半是她的責任。
因爲她是知道墨恩與韃靼叛徒義巴來有染的——回想起當時那句“你放心,只要你們答應我的條件還算數,將來我必定會助你們一臂之力”便可知道,墨恩這邊要起事,必定通知了義巴來那邊攻打邊關,擾亂朱祐樘的視線。
黃河水患,韃靼入侵,越亂便越是他們起事的好時候。
如今內患雖然平定,汪直也不知所蹤。但漠南義巴來挑起的戰火不能輕易壓下,更別提漠北韃靼主力——巴圖孟克趁火打劫了!
不用想也知道,寧夏此刻一定是一團亂了。
往日她爲私事奔波也就罷了,可寧夏之役是戰亂,非同小可,朱祐樘怎會讓她一個女流之輩犯險!重重地搖了搖頭,他低聲道:“女學士乃文官,無須親赴戰場。”
話雖說得簡潔,卻是有理有據。自古文官議政,武官打仗,各司其職,也是最合理的分工,哪聽說過哪個學士上戰場的?況且,她還只是個區區後廷女官……
就連風入松也忍不住勸道:“小姐,你身上還有內力封制,不宜過分用武,還是依皇上所言,回宮靜養吧。”
誰說文官不能上戰場,誰說女子不如男,誰說她李慕兒武功有限就打不了勝仗?!
李慕兒本來只是爲救馬驄,可被他們這一激,偏偏不依!沉吟片刻,她忽地伸手撕下衣袍一角,高舉過頭頂道:“皇上!國難當前,武者——以刀劍斬殺敵人!文者——以紙筆誅滅逆賊!這並沒有任何區別!今日微臣上書請奏,請皇上允微臣以大明一介子民的身份,前往邊關協助馬大人,剿滅韃子!”
這一番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一如當年在刑部狀告天子時的氣勢,令朱祐樘都再次刮目了幾分!
早在她請旨出宮親赴蘄州荊王府時,朱祐樘便有一種感覺。眼前這個當年圍着他轉聽他彈琴的小女子,已經忽然生出了翅膀,再不能被宮廷禁迫,急於渴望一展雙翅,翱翔於天!
他幾次三番想要留住她,最終卻都是枉然。
此番亦然。
她雖飽含詩書,卻不止於腹中博學,她能做的事情很多,不能侷限於區區雍肅殿。
心底的那份不安被無限放大,攪得朱祐樘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沉默,沉默。見他只是沉默,而李慕兒雙眸中卻迸發出無限光彩,風入松不禁旁觀者清,跟着跪在李慕兒身側道:“吾皇萬歲,我西河派三千弟子,願隨女學士共赴戰場,助皇上維護邊關安定!”
此言一出,連李慕兒都是一怔。
西河派的勢力不容小覷,這無疑是個很大的誘惑,身爲一國之君,朱祐樘不可能不動心。李慕兒決定快刀斬亂麻,顧自起身,舉起手中雙劍道:“如此更妙。西河派弟子聽令!”
跟着風入松護送她的都是西河派的幾個元老,聞言當即下跪:“但憑小姐吩咐!”
能這樣控制西河派,自然是因爲體內所謂的蠱毒。李慕兒如是想着,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放緩語速道:“此番前往寧夏,爲的是保衛大明疆土!若只爲個人私心,慕兒要奉勸各位調頭回轉。你我雖疏途,但血猶熱,必志在四方,我願爲國擦拭纓槍,不知君可願爲國披上戎裝?”
好一個爲國!
衆人聽得熱血澎湃,紛紛轉而拜向朱祐樘,齊聲道:“我等願爲皇上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