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碗湯大夢(六)
馮如原非常懼怕西疆王,怕到被西疆王看一眼都能抖半天,每次被召見都恨不得只跟那位孟先生說話,這樣就能不緊張了。
而張文正和他完全相反,對那位孟先生是怕到了骨子裡,反而對着西疆王能好好說話。
清歡沒給馮如原身體裡放條蟲子,因爲馮如原這人心思活絡,不似張文正那個腦袋大脖子粗有勇無謀的莽夫,完全用不上蟲子,馮如原就會被自己的腦補嚇到了。
胡人一直很注意不向他們泄漏放牧的方法,和胡人養的膘肥體壯的牛羊馬比起來,西疆所養的牲口就要差上很多。往年兩國關係不錯的時候,會以大周的布匹種子來交換,但現在兩國勢如水火,沒直接打起來就算好的,別提什麼友好的貿易往來了。
宋晉派給馮如原的任務恰恰就是這個。
他從京城來西疆的時候,金銀財寶帶的反倒是少數。因爲對西疆早有耳聞,宋晉選擇的更多的是農業方面的書籍以及各色保存完好的種子還有能被當作交換貨物的東西——這是爲了確保他們對胡人的吸引力。他甚至做過與虎謀皮的想法,先同胡人聯合起來,然後再反吃掉胡人。
以他的手腕和腦力,這完全不是問題。可是清歡出現了,她打破了他所有的計劃,讓他從一個可怕的復仇者,變成了腳踏實地的計劃者。按照本來的想法,他現在應該都能打到中原了,結果這會兒卻還在西疆研究怎麼樣讓種植出來的棉花產量加倍。西疆邊隅一帶風沙大,這片風沙帶也被利用了起來,種植了適合生長且生命力頑強的花生大豆以及一些特殊的藥材。清歡提出引水灌溉以及施肥改良的意見,範老還真就折騰出來了!
倘若是以一人之力,自然也可以復仇,可復仇後他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呢?如今的西疆,是萬萬和其他人離不開的,正因爲有這些人在,宋晉纔沒有被仇恨迷失。
其實他猜的出來,身子骨一直硬朗着的皇爺爺爲何會突然毫無徵兆的駕崩,連一句話都沒給自己留下。那是教導他撫養他長大的祖父,他在這世上唯一真心以待的親人,如果不能報仇,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他本來……會成爲一個暴君的。
不把他人的性命放在眼裡,視百姓如無物,沉溺殺戮,眼前瀰漫迷霧,什麼都看不清楚,最終的結果自然也只有遺臭萬年。那必然不是皇爺爺想看的,所以他才把周範二老留給他,叮囑二老輔佐他、教導他,同時……也將清歡送到他身邊來。
他的恩人,他的摯友,他的知己,他的……他的……
她就像是人生中的明燈,當她出現在他面前的那一刻,宋晉如夢初醒,終於意識到自己準備做的事情會有多麼讓皇爺爺失望,讓周範二老失望,讓那些還仰望着他,追隨着他的人們失望。
和胡人聯手?那和叛國有什麼區別!
他年輕氣盛,反倒不如只愛錢的馮如原。這廝愛財,又和胡人打交道,但真沒透露過一點兒大周的消息,反而極其佔便宜。宋晉覺得馮如原不適合當官適合經商,便將他派去專門負責和胡人的商貿往來,還讓馮如原立下軍令狀,必須筆筆都賺,倘若虧損一次,不能利滾利翻再翻,就砍他的頭。
馮如原心絞痛的毛病更厲害了,以前是聽不得銀子,現在是看到銀子都腦仁兒疼了。
再多有什麼用?又不是他的,又不能帶回家!他的金庫已經徹底空了,現在老婆正拿他的金庫當醃鹹菜的地窖,晚上有時候金庫門沒關好,那滋味,那酸爽。
不得不說宋晉極擅用人,他目光老到精準,即便是馮如原這樣當官時不爲民做主還四處搜刮民脂民膏的人,到了他手上,也是一枚優秀的棋子。還真別說,馮如原做生意真有一套,把胡人給哄的一愣一愣的,毛皮牛羊是接連不斷流水般的送入西疆,半點兒不虧!本來宋晉已經做好了搶奪的準備,將西疆的女子和兒童搶回來,結果馮如原厲害了,他就用了一包柴胡種子,就把人都給弄回來了!
穩賺不虧。
經過範老不斷的改造和培育,西疆的中央帶沙質土地上種植了大片大片的柴胡。柴胡培養起來不易,但抗旱抗幹,經過改造的西疆中央地帶非常適合種植,而且因爲市價偏高,百姓種植柴胡,通過官府,完全可以養家餬口。再通過西疆府將其流通賣出——源源不斷的銀子都流向了西疆王府。
但柴胡並不適合在胡人的土地上生長,西疆的沙質土地可以生長的藥材,到了胡人那水草豐茂的地兒,可完全長不起來。更何況馮如原這個奸商,只給了他們種子,沒告訴他們培育方法!
清歡深深地服氣於宋晉用人的眼光,想當初宋晉還打算砍了這個不作爲只喜歡錢的西疆太府呢。如今馮如原簡直如同野草瘋長般表現出極高的才能,她覺得,宋晉大約是不會捨得了。
功過足以相抵。馮如原所做到的事情,賺到的銀子,從胡人那兒坑蒙拐騙來的牛羊毛皮等物,對宋晉也好,西疆百姓也好,都是不可或缺的。
馮如原也是在被派去跟胡人貿易往來後才發現自己的人生重新有了樂趣,因爲他看到別人因爲吃虧上當那副堵心的樣子,自個兒心情就好了,就連心絞痛都有了好轉!他決定再接再厲,坑胡到地。時間一長得了個外號,人稱刮鬍刀。
現在想想,他從小就喜歡騙弟弟妹妹錢,後來之所以去參加科舉也是因爲大周重農輕商,父親就是商賈出身,讀了一輩子書沒考中過,臨終前最大的心願就是他這個兒子能金榜題名。後來馮如原還真高中三甲,只不過也喪失了本心,忘了自己其實一點都不喜歡當官。
除了錢,還真沒什麼能提起他做人的樂趣了。
春去春來,只一眨眼,三年時間一晃而過,如今的西疆,和三年前清歡來的時候可大不一樣。街上熱熱鬧鬧的,攤子貨物琳琅滿目,家家戶戶都吃飽穿暖,曾經的不毛之地,如今已經成了人間天上。
胡人來犯過幾次,都被如今鐵桶般的西疆軍揍回去了,不過在朝廷那邊,西疆還是過去的西疆。但是皇帝現在的位子坐的不太穩當吧,他太急着想登基了,江南水患,江東蝗災,江西乾旱,又恰逢其他幾位王爺舉兵謀逆——據京城的探子回稟,皇帝現在可是忙得焦頭爛額,聽說都禿頭了啊。
宋晉摸了摸自己烏黑濃密的發,暗自慶幸了一下。他這三年韜光養晦,養精蓄銳,不僅兵力大增,使得西疆繁榮昌盛,自己也長得更是高大修長,皮膚卻沒怎麼曬黑,不像是日日在軍營操練的周老跟日日曬太陽搞土地的範老,那倆人現在青天白日的往樹蔭底下一站,基本上瞧不見人在哪兒。
清歡抱着一打公文走進來,美目含笑,如沐春風,宋晉好奇地問:“有什麼好事兒不成?”
她先將公文放到他桌上,讓他批閱過目,告訴他:“我方纔出去逛逛,遇見四子了。”
四子就是三年前她救回來的小男孩,如今已長出了大人模樣,高高壯壯的,雖然沒了半隻手,卻也照樣能養家。他現在在藥莊磨藥,因爲手沒了一隻,腳部力量更強勁,踩起磨藥杵來事半功倍,妹妹在邊上負責放藥材和將已經磨好的藥材取出,光是兄妹二人賺的錢就足夠養家了,更別提還有個跟着範老到處跑種地的弟弟,三兄妹的日子過得很是不錯。
“四子告訴我啊,外頭人人都對王爺讚不絕口,感激涕零,說王爺是他們的再生父母,沒有王爺,就沒有他們的今天呢。”
宋晉提起硃砂筆在公文上畫了個圈表示已閱,淡淡地說:“我知道了。”
可溫和的眼睛泄露了他的愉悅。
清歡雙手壓住公文湊近他:“其實王爺心中很開心吧?”
她靠得太近了,宋晉心頭一窒。三年了,她對他的吸引力越來越強,如果說一開始宋晉還想着是錯覺的話,那麼經歷了三年的朝夕相處,他早就放棄抵抗了。大不了,回到京城報完仇後,隨便挑個乖巧懂事的皇室小孩當皇帝,他就跟着她閒雲野鶴去。
畢竟兩個男人生不出孩子。
等了會兒沒等到宋晉的迴應,清歡發現他眼神發直,似乎不禁逗。她輕笑,收回手。“我沒來之前,王爺做什麼了?”
“讀書。”面不改色的回答。
“這樣啊,那王爺還真是好學呢。”清歡轉身擺擺手。“我去範老那看看,王爺趕緊看公文。”
宋晉沒有留她,等到她離開後,才小心翼翼地將她進來時,自己眼疾手快藏到了袖中的畫冊拿出來。
上頭印着五個大字:《龍陽十八式》。
他真的要開始學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