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碗湯(五)
清歡養過很多次小動物,奈何橋上的吉光也好小黑也好,包括剛到的邛暜,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都算是小動物,它們喜歡黏她,喜歡她的撫摸與擁抱,但是原來……人也會這樣的嗎?
完全,就像是一隻還沒斷奶的幼崽,也許看起來很兇猛,實際上牙齒細嫩的什麼都咬不斷。她伸手撓了撓展律的下巴,他舒服地眯起眼睛,清歡拿出一顆奶糖,圓圓的眼睛頓時亮起來,昨天他吃過這個,甜甜的香香的好吃極了,所以他用充滿渴望的目光望着清歡,眼巴巴的瞧着,希望她能幫自己將糖紙剝開,像昨天那樣送進他嘴裡。
他的眼神實在是太明顯了,可清歡卻裝作沒看懂,“想吃嗎?”
想。
“想吃的話,自己剝好不好?”
展律望着她,又看了看奶糖,猶豫了好一會兒才伸手去拿,可是他的掌心和常人不同,拿起來輕鬆,想剝開就難了。清歡耐心地看着他一遍又一遍的拿起來掉下去,再拿起來,再掉下去,一遍又一遍,最後展律的倔脾氣也上來了,直接塞進嘴裡一頓亂嚼,連着糖紙一起吃了。
清歡:“……”
他吃完了糖,又眼巴巴地看清歡,意思是還想要。清歡失笑着摸摸他的頭,道:“糖紙好吃嗎?”
不好吃的。
她又被他逗笑了,掏出一塊糖來給他剝開,展律是個奇怪的孩子,他和普通人家的孩子想法不一樣,也不能用尋常的方法來教導。可在這之前的人生,他吃過太多苦了,她也不想讓他這麼快就迅速長大,既然想要過得快樂一點,那就快樂一點吧。
展律又得到了一顆糖,含在嘴裡半天沒捨得吃掉。他依偎在清歡懷裡,雙手去摸她昨日被自己咬到的手腕,可是將其舉到眼前纔看見上面一絲傷痕都沒有,似乎昨日的一切都是他的錯覺。難道……他真的沒有咬她?是他做夢的嗎?
清歡大大方方的展示出自己的手腕給展律看,嘴角帶着笑,“下次還咬我嗎?”
他搖頭表示不了,清歡笑得更開懷,捏捏他沒有多少肉的小臉,對他說:“可不能隨便咬人,容易出事的。”幸好這具身體是她幻化而來,否則……
展律亮出自己尖銳的犬齒給清歡看,她伸出指尖摸了摸,展律頓時渾身僵硬,覺得哪哪兒都不對,第一次有人把手指放入他口中,他覺得自己只要稍微用力閉合口腔,就能將她的指頭咬斷。因此展律很小心很小心,可這樣很容易讓口水流下來,他皺着眉頭,抓住清歡的手指拿出來,然後用袖子擦了擦嘴。
清歡又笑起來。
時間過得飛快,即便是日日在樹屋這樣悠閒的生活,半年的時間也是轉眼即逝。這半年清歡爲了讓展律說話想盡了辦法,可是這孩子倔強得很,說不開口就是不開口,時至今日,清歡連他聲音是什麼樣子都不曾聽過。她一開始很是憂愁,後來也慢慢接受了。因爲她覺得這孩子不是不會說,而是不喜歡說。
或者說是,他不認爲自己是人類,他覺得自己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因此對人類充滿仇視,同時也不願意去學習他們的語言。對展律來說,能聽懂清歡在說什麼就夠了。
清歡教他一些打坐吐納之法,然後發現,也許是因爲父親是狼鬼的緣故,展律體內有一種非常強大而詭異的力量,她覺得如果這種力量失控,一定會造成很大的麻煩。可是要將力量剝離也不現實,因爲這是展律與生俱來的,除非他死去,否則力量永遠存在。清歡再一次覺得這孩子可能就是易小蝶口中的魔頭,但她也不能確定。這個世界的過去已經隨着滅亡被埋葬了,未來能否改變,是另外一回事。
半年的時間過去,天道宗的新弟子試煉終於到來,清歡在森林裡各處都做了陷阱,不僅如此,她還單方面和展律商議過如何捉弄別人,當然,不能傷及無辜,但是對於曾經欺負過展律的人,清歡記性好得很,只要看到,就肯定不會忘記。
她去弄陷阱的時候先離開了樹屋,交代展律要乖乖等她不可以亂跑——這是習慣性的交代,因爲展律非常非常聽她的話,如果她讓他不要亂跑,他肯定不會走的。
清歡朝着自己早就視察後的地方走去,手裡還拿着繩索與網兜,可是走着走着她突然感到很奇怪——這四周的景物似乎跟昨天看到的不一樣了,怎麼越走越荒蕪?!
昨天這裡不是這樣的啊,難道她走錯地方了?還是她的錯覺?怎麼越走越冷……而且眼前還積了一大片厚厚的雪?!
一陣寒風吹過,清歡打了個哆嗦,轉身朝來時路望去,更是驚訝不已——這怎麼回事?來時路同樣積滿了皚皚白雪!四周森林已經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四周寂靜無聲,只有刺骨的寒風不住刮過。
她左右看了看,出來的時候是盛夏,因此她穿的不多,此刻倒也不覺得冷,只是看着這膝蓋深的雪,精神上就想打哆嗦。
大雪封了山,路都不大好辨認了,她只好按照記憶裡的路線往回走,也不知這是怎麼回事,明明生活了半年都是好好的,怎麼突然就變天的這麼厲害?從盛夏變成寒冬,這落差未免也太大了……
一路走回樹屋,清歡站在大樹下擡頭往上看,是她的錯覺嗎?如果是,這一路上的錯覺未免也太多了……怎麼就有種說不出來的怪異之感?
她像平時一樣踩着樹枝進去樹屋,一進去就發覺有些不一樣,她走的時候被子還在窗戶上支起來曬着,現在什麼都沒了。而且她醃了很多鹹菜在角落裡,現在罈子也不見了。屋子裡充滿着冷冰冰的氣味,桌椅擺設也都陳舊了許多……怎麼回事?
正在她想去展律房間看看的時候,一陣陰風襲來,有尖銳之物擦過她臉頰,割出一道血痕。
此物來勢洶洶,清歡來不及招架,只能躲閃,到了光線明亮之處,纔看出這是個人……應該是吧?可是人怎麼會有耳朵尾巴尖牙利爪……等等!
“展律?!”
隨着她的驚呼聲,那正要繼續向她襲來的利爪突然停下了,頂着一頭亂髮的人影四肢着地,警戒十足的擡頭打量她。清歡仔細看了他的臉,確實是展律,但又不是展律。
因爲這個展律看起來應該有十五六歲了,他的長相其實沒有太大的變化,讓清歡一眼認出來的是他的眼睛,黑暗中仍然閃閃發光,十分動人。“展律?”
她輕聲叫着,見他看自己的眼神陌生,以爲是他不記得自己了。蹲下去對着他招手,手心上赫然又是一顆牛奶糖:“乖,是姐姐呀,你不記得我了?”否則爲何眼神如此陌生?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只是出去佈置個陷阱,可這一回來,過去了多久?展律都不記得她了!
展律還記得牛奶糖甜蜜的滋味,他曾經依偎在這個人的懷抱裡,她笑着餵給他一塊糖,說以後她會保護他,叫他再也不用怕,沒人會欺負他了。
可是她撒謊!
她根本沒有保護他,甚至一聲不吭的離開了他!
展律從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嚎叫,撲過來將清歡壓倒在地上,嘴巴一張,鋒利的犬齒就要沒入她的脖子。可是過了很久他也沒有咬下去,然後他把臉埋進清歡頸窩,失去理智的不住地深沉嗚咽,似乎在訴說什麼。
清歡抱着他拍着他的背部,心想自己就算解釋估計也不會信的吧?出去一小會兒轉身就是好些年,換誰都受不了。不過她明顯感覺到展律長大了,因爲現在他壓在她身上她覺得有些吃力,根本抱不動了。
就這麼好一會兒,展律才鬆開清歡。他抓住她的手,去拿糖果,又遞給她,清歡將糖紙剝開送進他嘴裡,他就咕嚕了一聲,可眼神仍舊是憤怒夾雜着委屈,盯着清歡看就好像是在問:你去了哪裡?爲什麼要丟下去?
但清歡能怎麼回答呢?她問:“我是不是突然不見了?就在我要帶你去教訓人的那天?”
展律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天,她說讓他乖乖待在樹屋裡等她回來,他以爲她會跟平時一樣走一會兒,可是他等了很久很久,她也沒有回來!他想出去找,又想起她說要他乖乖聽話,於是他又等了好些天,等到樹屋裡的食物都吃光了,又餓了很多天,才終於忍不住出去找她。
他擔心她是不是遇到天道宗的人跟他們打起來了,對方人多勢衆,她怎麼會是對手呢?
可展律幾乎要把整座山都翻了一遍,也沒有找到她。
這個人突然出現在他生命裡,給他溫暖和光芒,然後突然消失,再也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