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碗湯(七)
單于霽的二十八歲:
“少爺啊,這些帖子……您要不都看看?”
單于霽一臉淡漠:“放着吧。”
管家快要急哭了:“少爺您這樣下去可不行,您、您這都快三十了……想嫁給您的千金小姐快把門檻給踏破了,您哪怕不想娶,您看看啊,說不定就看到合適的了呢?”
單于霽放下筆,說:“我自有打算。”
管家的眼淚險些飆出來,他現在每天晚上做夢都夢到夫人……夫人說要他好好照顧少爺,可照顧來照顧去,大少爺要是不肯找個姑娘成親,那、那咋辦?以後單于家後繼無人該怪誰啊?!
“要不,要不少爺您說說您有什麼打算,這要是能行呢,老奴跟您一起商量,這要是不行呢,天底下又漂亮又賢惠的姑娘多的是,老奴幫您去找,總之、總之您不能就這麼算了呀!”
單于霽沉默不語,管家尋思有門兒,連忙道:“少爺您看這樣行不行,不管怎麼說呢,這些姑娘,您先見上一面,說不定就能遇見個喜歡的呢?這在家裡等,天上可不會掉餡兒餅不是?”
這話倒是也有幾分道理。單于霽眯着眼考慮了一會兒,說:“也不用那麼麻煩,日後但凡是有意送名帖來的人家,你就問他們,遲靖。”
吃驚?管家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這算個什麼問題……真的能有人答出來麼?可是再擡頭看大少爺,人家已經繼續看賬本去了,管家不敢多言,趕緊退下。
自打單于霽給出這個問題之後,還放出另外一個消息,只要能給出正確答案,那麼不管對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亦或是金枝玉葉還是沿街乞討的叫花子,他都親自上門奉上單于家的令牌,並以全部身家娶其過門,終身不納妾侍。
這個消息一出,想嫁入單于家的人可謂是擠破了門檻,管家每天都要負責登記上門的女子以及她們給出的答案,然後交給大少爺過目。可是讓他絕望的是,從來沒有人回答正確!他也曾旁敲側擊想知道正確答案,這樣也好走個後門什麼的,畢竟有些姑娘真的是才貌雙全到恨不得他這個老頭子都能年輕個幾十歲啊!大少爺就這樣看都不看一眼拒絕真的好嗎?
可惜單于霽一聽他提答案就冷臉,管家也不敢多言。這些年他憑藉着忠心耿耿總算是在大少爺跟前有了說話的餘地,可說到底自己就是個奴才,跟主子怎麼親近,那仍然是個奴才。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個問題真的有正確答案嗎?看那些姑娘答的五花八門腦洞大開,管家慢慢也就死心了。
單于霽的三十八歲:
“……少爺,這是這些天的答案,您請過目。”
單于霽隨手接過紙張,瀏覽一番便放下。“都不對,不必再聯繫了。”
管家一臉木然:“少爺,老奴提醒您,您已經三十八歲了。”
“那又如何?”單于霽揮手示意他下去,“你去看看小少爺功課做好沒有。”
八年前他收養了一個孤兒,天分品質都不錯,單于霽便將其作爲自己的繼承人培養,有朝一日他離開的話,總得有個人能繼承單于家,不讓宿主的心血成空。
管家呆滯地轉身,他已經不再強求了,反正現在……也算是有了小主人,來日自己到了地府,應該也能跟夫人交代了。
單于霽的四十八歲:
十八歲的單于徹恭恭敬敬地奉上馬鞭:“父親一路保重,務必記得給孩兒還有管家爺爺報平安。”
“不必擔心。”單于霽自然是着急的,既然她不出現,那麼他便去找。天下之大,他早晚會找到她。“你且記住,若是有人能回答出問題,一定要立刻飛鴿傳書於我。”
“是。”
看着已經長成少年可以獨當一面的單于徹,他又忍不住想到第一世,靈兒那麼想要個孩子,但他卻給不了。
單于霽翻身上馬,其實他也不知道爲什麼靈兒一直沒有出現。但即使靈兒不出現,他的旅途也應該到此爲止了。單于霽命中該絕,早不該活着,可他卻活到了快五十歲,等她不來,他便外出去尋,只是……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ωωω▲тTk Λn▲C 〇
單于霽的五十八歲:
尋找。
單于霽的六十八歲:
尋找。
單于霽的七十八歲:
尋找。
單于霽的八十八歲:
單于徹因病逝世,他回到了單于府,孫子已經長大,聰明伶俐又心地寬厚。參加完義子的葬禮,單于霽便要繼續出發,孫子卻擔心不已:“祖父年事已高,爲何不留在家中頤享天年?”
單于霽說:“可有人答出問題?”
“沒有。”
單于霽走了兩步,突然一頭栽倒在門前的臺階上。衆人嚇壞了,連忙將他擡入室內,大夫看了診,搖搖頭說:“燈盡油枯,已是救不活了。”
單于霽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要死,可是他不知道爲什麼是現在。
他身處一片黑暗,腳下是鬆軟的土地,兩邊是血紅血紅的彼岸花。他順着彼岸花往前走,河流水聲逐漸清晰,一座橋頭張揚着招魂幡的古橋出現在他面前。
四周不知何時亮起昏黃寧靜的光,燈籠無風自搖。單于霽看到橋頭那塊巨大的青石,那上面寫滿了他的生平。
他的記憶回來了,可是他要的不是這個。
白嫩穿着古衣的小男孩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前,踮腳抓住他的手指頭,把他往前帶。單于霽認出這是那個在諸多世界中幫襯自己的男孩,不由得追問:“爲何我沒找到她?”
小男孩艱難地爬上椅子,穩穩當當地坐好才問他:“誰?”
“……靈兒。”
這看起來天真無邪的小孩,眼底卻有洞悉世事的老練與淡然,與他可愛的外表截然不同。“她不會再出現了。”
單于霽攥緊了拳:“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違反了我們之間的規定,按照法則,應被抹殺。”
“什麼法則——”
“還不明白?”小男孩不笑了,圓圓的包子臉上有着單于霽不曾見過的冷淡。“你復仇心切,她舍不下你,便與我做了約定,每個世界都追隨於你,卻不可表現出任何跡象,除非你認出她。第四個世界,她主動表露身份,雖然阻止了你犯下殺孽,卻是以自身爲代價,這很難理解嗎”
“這不可能。”單于霽根本不信。“我們說好的,會在下一世——”
“所以她沒有出現呀。”小男孩一臉沒看出你這麼笨的表情,“她這麼說,不過是怕你知道了以後放棄,都走到了最後一步,馬上就可以回到你自己的世界了,若是功虧一簣,那她又怎能安心?不過……最後一個世界,她也的確是陪伴了你。”
小傢伙聳聳肩,“每個世界她的名字裡都有一個靈字。最後一個世界,雖然她不再存在,卻仍然以另外一種方式陪着你。待你壽終正寢,便灰飛煙滅。”
說完咧嘴一笑:“記得那個單于霽特別珍惜的靈位麼?”
男鬼聞言,似是死了一般跪軟在地上。小男孩遺憾地看着他。“很抱歉,奈何橋是有規矩的,主人不在,我沒有能力給你特權。你在最後一個世界之所以多活了幾十年,那便是對你第四個世界動過殺心完全失控的懲罰。現在,你可以回到你的世界了。”
男鬼猛地擡起頭:“不!還有辦法的!求求你,把她還給我!”
他摸着自己的心口,那裡曾經沒有心,卻感覺到了撕裂般的痛。時至今日男鬼才知道何謂痛不欲生,忘川河裡的疼,如何能及得上這個?此刻似有無數雙手撕扯刺痛他的心臟與靈魂。
那個姑娘,再也不會回來。
“這不是她應該承擔的因果!是我!她不該消失,求求你,讓她回來,我什麼都可以給你!”男鬼似是豁出去了。“這功德這魂魄隨便這什麼,都給你!把她還給我!求求你!”
他重重地磕了幾個頭,小男孩手腳比用地爬起來站在椅子上,居高臨下地看着男鬼。“爲何不肯放手?”
男鬼搖頭,緘默不語。
小男孩說:“你在忘川河裡煎熬千年,如今仍是逃不過這命運。你與那位姑娘命中無緣,何必強求?她強求跟隨於你,你強求復活於她,須知一切皆空。”
男鬼不說話,只不住地磕頭。
小傢伙被氣得蹦蹦跳起來,努力裝出的高冷終於破功:“不要磕了啦!我又不是在虐待你!”
砰砰的磕頭聲不絕於耳。
他生前本是一方豪傑,死後傲骨不折,卻爲了一個姑娘肯屈膝跪拜,忘川千年的折磨,似乎都因爲愛逐漸淡去。
男鬼再擡起頭的時候,小男孩倒抽了口氣。
他第一次看見,剝離了人類的軀殼後,惡鬼的眼淚。
半晌,他問男鬼:“可會後悔?”
男鬼答得堅定:“永遠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