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碗湯(三)
寂靜的房間裡,早就回房休息的鳳瑾並沒有躺在繡牀上,而是坐在窗邊,外面的月光灑進來,照在她懷裡雪白的琵琶上。
她溫柔地如同擁抱着愛人撫摸琵琶,低聲呢喃着:“我得給他生個孩子。”
男孩也好,女孩也好,她死後,要留下點念想給肅親王,讓他可以活下去,也把宿主欠他的還給他。
馬上就要成親了,以後她就不是一個人睡了。
懷裡的琵琶安靜沉默,雪白的琴身因爲被月光照耀,折射出一種奇異的動人的光。鳳瑾抱着琵琶,將小臉在琵琶上輕輕磨蹭了兩下,眉宇間仍舊是輕愁無限,她的眼睛總是含情脈脈的,似乎馬上就要落下淚來,她雖然出了忘川,卻仍然被那裡的情緒糾纏,一刻不曾忘懷。
像她這樣柔弱心軟的人,早該在跳下忘川那一刻便被撕裂吞噬,連魂魄的碎片都尋不到,但她愣是熬了下來。
熬着吧。
熬着熬着,一切就都過去了。
鳳瑾不需要睡眠,她可以徹夜的不睡覺,可是她總是忍不住難過,只有抱着這把琵琶才能讓她稍微平靜下來。活着從來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啊。
“琵琶呀琵琶,若我回不去,你可怎麼辦呢?”世界之大,可笑卻無她容身之處,她到了哪裡都是孤獨的,不管她活着,還是死了。
問完這句話,鳳瑾輕輕笑了下,將琵琶抱到了桌邊放下,然後自己走到牀邊,脫下繡鞋羅襪躺下。
但她其實是睡不着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睡不着,就是睡不着,眼睛睜着什麼都看不到,卻被早已遺忘的記憶所折磨。
若是能想起來也還好,偏偏又是一頭霧水,什麼都不知道。
第二日清晨,肅親王早早起了,來鳳瑾這邊問了婢女好幾次,得到的答案都是王妃尚未起牀,就一個人坐在門口等,也不嫌那裡的地髒,錦袍一掀就坐了下去,真是半點都不做作。
鳳瑾一夜未眠,她夜裡不喜有人伺候,所以守夜的婢女都離得挺遠,自然也對她徹夜不睡的情況一無所知。鳳瑾心中知曉自己的與衆不同,即使有了肉身,靈魂所表現出的怪異也在在提醒着她,她和常人是不一樣的。
她是個怪物。
一個沒有記憶卻一直難過的怪物。
但畢竟不能讓肅親王久等,鳳瑾開門瞧見他坐在門口,不由得微笑道:“王爺這是做什麼呢?”
肅親王連忙爬起來,還有些不好意思。”那什麼,我等你起來用早膳。”
鳳瑾柔柔的笑,其實她也是可以不進食的,“那就有勞王爺等候妾身了,妾身尚未梳洗呢。”
“好,我等着。”
鳳瑾又對他一笑,轉身進了房間,肅親王一邊傻笑一邊站在門口,他自打得了鳳瑾,簡直無時無刻不在笑。
又過了一炷香左右,鳳瑾可算是收拾好了,肅親王看到她,先是由衷地感嘆了一句好美,隨後咳嗽兩聲,掩飾自己的垂涎,去握鳳瑾小手:“再過幾日便是咱們的大婚之日,你可準備好了?”
“這是自然。”鳳瑾笑笑。”妾身說要嫁給王爺,怎能出爾反爾呢?”
肅親王他天不怕地不怕,平日裡是個鐵面無私的王爺,唯獨在鳳瑾面前化作繞指柔。他笑嘻嘻的,也不掩飾自己的不安:“我就是怕你突然改變主意不肯嫁我了。”
自打皇兄賜婚後他就一直很掙扎,到底是要耐心等待給鳳瑾一個盛大的婚禮呢,還是趁着她尚且肯嫁給自己趕緊把人娶進門——他就在這其中掙扎糾結了好幾個月,如今這婚禮總算是籌備完成,只待三日,三日後,她便是他的肅親王妃。
名正言順的夫妻,她再也不是他仰望渴求而不得的天邊明月,而是可以擁在懷中恣意愛憐的嬌花。
“答應了要嫁,自然是要嫁的。”鳳瑾被他的緊張逗笑了。”王爺不必緊張,妾身就在這裡,也不會化作蝴蝶飛走。”
肅親王又傻笑兩聲。
兩人用完早膳,鳳瑾坐在王府的涼亭裡彈琵琶,肅親王單手捧腮一臉癡迷地盯着她瞧,一曲作罷,肅親王的口水險些都要流滿了。
白皙玉指按下最後一個音,鳳瑾擡頭去看肅親王,問:“妾身彈的好不好?”
“好。”肅親王傻乎乎地點頭。”可是這叫什麼曲子呢,我怎地從未聽過。”
好聽是好聽的,技巧也是大家,但他每次都從中感到說不出的難過與茫然。
鳳瑾輕笑:“這是妾身爹孃傳下的曲子,相傳叫做白骨聲,據說能夠讓死人復生,白骨生肉。”
因爲,這是用魂魄彈出來的曲子呀。
所以才如此煽動人心,催人淚下。
肅親王是不懂絲竹之樂的,就呆呆地眨了眨眼:“哦。”
鳳瑾莞爾,“妾身再給王爺彈一曲吧。”
這次她換了曲子,曲調輕快動人,倒是很合她現在待嫁新娘的身份,肅親王雖然不懂,卻也深受感染,跟着搖頭晃腦起來,一曲作罷還有些意猶未盡,“完了嗎?”
“不彈了。”鳳瑾笑着說。”我不愛彈這些曲兒,王爺若是愛聽,我以後再給你彈。”
“好,就這麼說定了,等到咱們成親,你日日給我彈曲兒。”
鳳瑾像看孩子般看着他,然後點頭:“好。”
她柔柔軟軟的,講話總是這樣溫和,溫和的讓肅親王都不敢太接近她——也或許不是不敢接近,而是無論如何努力,都接近不了吧。
日子就是這樣一分一秒的過去的,晚上鳳瑾仍舊坐在窗前抱着琵琶,她安靜地擡頭看向天空,從這裡可以看到皎潔的月亮,那麼圓那麼亮,可是又那麼冷,好像她曾經無數次仰望過。
那麼遠,遠的她無論多麼努力,都無法觸及。
就在這時,鳳瑾突然聽到一個細微的聲音,沒等到她反應過來,一個高大的黑色身影就出現在了面前,那人看着她,烏黑的眼睛透着複雜的感情,然後將她抱住。
“放開——”
她話沒說完,蕭嶸的臉已經埋進了她頸窩。”瑾兒、瑾兒、瑾兒——”
一聲又一聲的叫她,眼淚滴進鳳瑾的脖子裡,她感到非常滾燙,卻又是極致的冰冷。
鳳瑾沒有叫出聲,只是任由這個男人抱着,等到他情緒逐漸穩定,才慢慢把他推開,小心翼翼地把隔在兩人中間的琵琶抱好,擦了擦上面的灰塵,像是怕被蕭嶸弄壞了。
蕭嶸期待而又不敢接近地看着她,問她說:“你、你從什麼時候會彈琵琶了?瑾兒,我——”
“你什麼都不必說。”鳳瑾眼神淡然。”你走吧,別再來了。”
“瑾兒——”
“無需解釋。”鳳瑾又坐了下去。”你已有了妻子,我也馬上要嫁給我的丈夫,你我之間,還是當作從未認識最好。”
“瑾兒——”
鳳瑾問他:“這麼晚出來,你的妻子知道嗎?”
蕭嶸渾身一僵,他的眼睛充滿了痛苦,他的愛情在洪水般席捲而來的記憶中甦醒,可是現實是他有了另外的責任。
但鳳瑾同樣是他的責任!
是他讓她在杏林等他回去,是他許下海誓山盟說要娶她爲妻,是他要了她的身子,在她臨終的爹孃前拜了天地,他們早就是夫妻了,他那麼愛她。
可是他忘了!
他把一切都忘了!
忘了自己有了妻子,忘了自己的妻子在杏林等待,一忘就是快十年!剛開始想起一切的時候,蕭嶸簡直想要殺了自己。杏林與世隔絕,當年他會來到那裡也是機緣巧合,岳父岳母仙逝後,就只剩下鳳瑾一人,他竟讓她一人在杏林住了九年!
整整九年還要多!
這九年裡她是抱着什麼樣的心情在等他?她在等他的時候,他卻在京城娶妻生子平步青雲,他所有的榮耀都沒來得及跟她分享,他甚至不記得她了!
“這又不是你的錯。”鳳瑾淡淡地說。”你會忘記,也是意外。如今你我各自有了牽絆,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王爺若是知曉,定然會難過。”
蕭嶸聲音沙啞:“可是我們拜過天地父母——”
“我爹孃早已逝世,此事你我不說,便無人得知。”鳳瑾看向他,眼神淡漠地像是根本不認識他。”從得知你忘記我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你的妻子了,我祝你和你的夫人白頭到老,日後,你不要來了。”
可蕭嶸如何能放手?記憶被想起來的那一瞬間,一切都清晰地好像在昨天才發生過。他們如何的相愛,曾經許下的無數諾言——這些如何能說忘就忘?”不——我們不能這樣,我們不能這樣,我們是夫妻啊!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我們說好白頭偕老,我想起來了,瑾兒,我以後都不會忘記了——”
“我馬上就是王爺的妻子了。”鳳瑾往後退了一步,“你也有了你的生活,你現在要做的是轉過身去,不要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