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碗湯(五)
年哥兒一邊喝杏仁酪一邊將方纔發生的事情講給清歡聽。他眼睛睜的大大的,烏溜溜的眼珠子轉啊轉可愛極了。清歡在榻上做女紅,聽小不點手舞足蹈的講故事,沒有害怕沒有好奇也沒有同情,全然當那是個陌生人。
不覺微笑:“日後還要小心着些,莫同那樣的人來往。”
“知道了!”大聲回答過後,小不點從椅子上下來,跑到清歡面前撲到她腿上,小臉笑得紅潤潤:“阿孃是不是在給年年做東西?”
“是啊。”清歡悠然回答。“不知道是誰睡覺的時候總是流口水,阿孃只好辛苦一下給他做個口水兜兒,免得每天都要洗一牀被褥。”
被揭了短的年哥兒小臉猛地紅起來,把腦袋朝清歡懷裡拱了拱,很明顯是被人說出自己這天大的缺點感到不好意思了。正準備撒嬌耍賴讓阿孃將此事給忘記,驀地聽到有人說話:“這是又做了什麼虧心事,纏着你阿孃了?”
“阿爹!”年哥兒眼睛一亮,從清歡腿上轉身飛撲,裴徳庸將他抱了個滿懷,隨即舉高高,小傢伙就笑得無比開心,臉蛋兒紅彤彤的。清歡擡起眼皮子看了一眼,道:“他剛喝了杏仁酪,你可小心着些,免得吐出來。”
之前有一次,吃的肚皮圓滾滾的小東西被他阿爹抱着舉高高,結果太興奮,舉的頻率上升,小傢伙稀里嘩啦吐了一地,甭提多噁心了。就那次過後,裴徳庸也開始控制自己的力道,畢竟那種被人兜頭吐了個七零八落的回憶可不怎麼美好。
再一次被掀出黑歷史的年哥兒快哭了,別看他年紀不大,可愛面子,這會兒若是沒旁人也就算了,可下人什麼的都看着呢,叫人知道自己睡覺流口水吃多了還吐多羞人啊。趕緊掙扎着從裴徳庸身上下去,跑到清歡身前撒嬌:“阿孃~~阿孃不要說出來嘛!不要說出來嘛~~”
雖然是個男娃娃,但在撒嬌這一塊上卻是天賦異稟,誰都比不上。清歡輕笑,將手頭的活計放到一邊,將已經五歲的娃娃抱到腿上。年哥兒雖然五歲了,但並不胖,圓潤健康,渾身一股香噴噴的奶味兒。被阿孃抱起來他也很歡喜,有阿爹舉高高固然很好,可他還是更喜歡阿孃抱着他。小腦袋習慣性地朝清歡懷裡鑽,撒嬌不已。
他在外頭已經知道自己是少爺了,挺小大人的,也就在父母面前纔像個孩子。裴徳庸看着他們娘倆親熱,自己坐在了一邊,打歲歲出事到現在三年有餘,他跟妻子仍然是相敬如冰的狀態,晚上雖然睡在一張牀上,可中間隔着年哥兒,什麼都做不了。就是裴徳庸自己也是三年多沒碰過女人了,他心中有愧,清心寡慾了許久,中午在軍營時見到的一幕卻讓他心潮微起。
那是個百夫長,雙十年華,剛剛成親不久,他的妻子來給他送飯,小夫妻倆面對面站着,大抵是新婚的緣故,二人都十分羞澀,動作僵硬卻透出萬千情意,叫裴徳庸不由得想起他跟尉迎嵐剛成親那會兒,她膽子大,竟女扮男裝混入了軍營找他,原因就是想他了。
他這人實在是弄不懂什麼叫做兒女情長,當時也沒覺得什麼,只是好笑,將她留在軍營,帶回家後好好說了一番,她嘴上答應着,後來卻還是三五不時地偷溜過去。時間一長,他的心腹就都知道了夫人的小癖好,在外人看來,這是他們夫妻之間的小情趣。
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就不再去了呢?裴徳庸都有些想不起來了。
他安靜地看着母子來嬉鬧,這幾年甚少見到妻子臉上有笑意,唯獨年年在的時候纔會露出笑容,對着自己更多時候都是沒表情的,他有些出神的看着,不知爲何心中突然想起她笑靨如花的模樣。
裴徳庸沒再說話,晚上就寢的時候卻讓人將年哥兒抱去小間睡。他進了臥房,妻子正對鏡梳妝,時間對她真是溫和,幾乎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什麼痕跡,比之當年更加姝麗。薄薄的寢衣掩不住她玲瓏身段,讓禁慾已久的裴徳庸喉頭滾動起來。
他走過去,接過了她手上的梳子。清歡從銅鏡裡看見是他也沒有驚訝,沉默地讓他給自己梳頭,眼神淺淺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尉迎嵐的頭髮生的極好,又黑又亮,緞子似的,裴徳庸動作輕柔,他沒給別人梳過頭,也不大理解什麼畫眉之樂,可眼下給妻子梳頭,卻莫名叫他想起白頭偕老這個詞來。
然而當他們都躺在了牀上,吹熄了燈,中間沒有年哥兒,他伸手想解開她衣襟的時候,卻被拒絕了。
也不是冷硬無情的拒絕,只是翻了個身,彷彿是不經意的,卻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她並不想和他共享魚水之歡。
裴徳庸默默地收回手,就着窗外的月色看她靠着牆的背影。瘦弱、單薄、纖細、美麗。大概是寂寞了許久,孤獨了許久,他的腦子裡總是會想起曾經她言笑晏晏的模樣,以至於再見到冷淡的她,幾乎記不住兩人曾經溫存的時刻了。“迎嵐……”
他低低地叫了一聲。
清歡沉默了許久才說:“我明日便叫人給侯爺物色幾個身段出衆的婢——”
“不必了。”
她被打斷了話,就沒再繼續。裴徳庸收回凝視她的視線,轉而平躺望向頭頂:“就這樣就很好,其他的都不必你再操心。”
“侯爺何苦如此。”清歡輕聲道,“我這一生都不會再讓侯爺近我的身,也無法再給侯爺開枝散葉,傳遞香火。侯爺若是有了什麼紅顏,直接帶進府來,我絕不會多說一個字。”
裴徳庸聽出她話裡的疏離,自嘲般道:“你倒是體貼大度。”
“……也不是從一開始,就體貼大度的。”
她說完這句話就睡了,沒再理會身後的裴徳庸到底會如何理解。
誰會一開始就大度呢?但凡是嫁了人的女子,哪個不盼着同丈夫兩情相悅白頭到老,哪個不是鮮花般嬌嫩天真的少女,滿懷憧憬希望,可丈夫守得住麼?這個時代,去要求男子一心一意簡直可笑,多少在家嬌慣的女兒成了賢惠大度的正室,再也不復年少模樣。尉迎嵐也是如此,否則她不會一門心思的想要裴徳庸愛她。
後來她明白這是件不可能的事,便歇了這個心思。有了女兒後她徹底不再渴求,卻不知自己留不住這麼個小生命,這若是放在旁人,必然是要想,趁着自己還年輕,趁着丈夫對自己有愧疚之心,趕緊再懷一個,生出個兒子來好穩固自己的地位,可不能叫爵位被庶子搶走——但尉迎嵐不在意這些,她全部的愛都給了女兒,女兒沒了,她就什麼都不求了。
心灰意冷,不過如此。
大概別人會妥協,會原諒,會忍耐,會重新開始,但尉迎嵐不會。
永遠不會。
清歡並不會拿先進社會的道德標準來要求封建社會的人,但尉迎嵐有些話想對裴徳庸說而沒來得及說,都會由她代勞。其實想想也挺可笑,裴徳庸覺得尉迎嵐是個合格的賢妻,覺得她絕不會苛刻庶子,但那是因爲養孩子的只是尉迎嵐的軀殼,裡頭卻換了個人。倘若尉迎嵐現在還活着,也許她能大度個一年兩年,可時間長了,總對着年哥兒,尉迎嵐會把她自己逼瘋。
但男人似乎不這麼認爲,他們都覺得這是規矩,哪怕是一些女人也認同這個規矩——可這所謂的規矩,又是誰定下的呢?
深夜裡清歡的聲音十分平靜:“我想同侯爺說清楚,當初你救了年哥兒沒救歲歲,我心裡痛苦怨恨,可這兩個孩子,總有一個要死,侯爺再厲害,也只能救一個。禮法上,侯爺站得住,說得過去,只是我心中不能承認,與侯爺無關。這是我自己心中的坎兒,這輩子怕是都過不去,侯爺莫要再在我身上下功夫了,倘若覺得兒子少了,說也不必同我說一聲,有喜歡的,直接帶回來便是。”
然後,她停頓了一下,告訴他:“咱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很理性地在訴說事實,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可不是麼,除此之外還能如何?大抵……也就這樣,也只能這樣。
裴徳庸聽着,腦子裡不知爲何想起新婚之夜他掀起蓋頭,露出的那一張青澀柔美,帶着羞赧與愛意的臉蛋來。
那樣的容顏,今生今世,怕是都再也見不着了。
他一夜難免,輾轉反側,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麼。身邊的妻子早已入睡,呼吸輕淺,一個人面對着牆壁蜷縮成小小一個團,很沒安全感的姿勢。他有些想伸手去抱,但手伸出去又收了回來——她不會喜歡他的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