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碗湯(二)
“看你悶悶不樂的,是替駙馬難過麼?”清歡隨手捧起一杯茶,鹿苑白從她手中溫柔卻堅定地奪走,而後換了杯熱的。“奴才不敢。”
她輕笑了下:“便是敢也沒什麼。我若是駙馬,心中也會難過。娶了個不知何時便會病死的妻子,不能傳遞香火便罷了,還要住在公主府,事事聽她派遣。就連他的父母見到公主都要乖乖下跪行禮,這夫綱振不起來,又因爲尚了公主不能入朝爲官,換我我也難過呀。”
鹿苑白卻只是淡淡地說:“當初選駙馬,皇上與公主可沒有強迫他的意思。他既然答應尚公主,那便是他八輩子修來的福氣。這君臣之道自是要遵守,誰家的女兒嫁了人也不是專門爲了婆家洗手做羹湯彎腰做人的。又想要榮華富貴,又想要名聲地位,不過是貪心不足。”
若是如他這般,全家被滅門,只自己一人逃出來,被追殺險些死去,機緣巧合得公主相救,爲了能真正的去見她,對她說聲謝謝,刀頭舔血十餘年,於邊疆回來時卻得知了公主早已死去,那時候鹿苑白的心也跟着一起死了。他之所以還活着,一是爲了給家人報仇,二是爲了給公主報仇。
她是他遙不可及不能觸碰的夢,他連在夢中都不敢褻瀆她,卻有卑鄙小人將她害死,要如何才能解鹿苑白心頭之恨?
前世的駙馬是被鹿苑白活活折磨死的,可他仍不解恨,誅殺了駙馬全家又有什麼用,公主再不會回來了。
這一世他什麼都不要,他不報仇了,也不要什麼功勳戰績,更不要做什麼首輔大臣。他只要守着她,她活着,他就活,她死了,他便追隨而去。
清歡沒想到鹿苑白會這麼說,她訝異地看了他一眼:“你這孩子,看着年紀不大,講話卻老氣橫秋得很。”
“奴才今年已十五歲,不是小孩子了。”
“我比你大了四歲,你不是小孩子是什麼。”清歡伸手捏了下他的臉,覺得他就是人小鬼大,“好啦,我要歇着了,你也去休息會兒吧。”
“奴才不累,奴才就在這裡守着。公主若是有什麼事,叫一聲奴才便是。”
“也好。”她確實是累了。
鹿苑白扶着公主坐到牀上,卑微地蹲下去爲她褪去鞋襪,潔白的蓮足嬌嫩無比,他碰觸的時候整顆心都在顫抖,好想……好想親一親,舔一舔,哪怕是被罰也沒關係。可是……不可以,公主不會喜歡那樣的他,他要剋制,無比剋制。
褪去鞋襪外裳,清歡躺下便睡着了。鹿苑白輕手輕腳地退到屏風外,不去看睡着的公主,安安靜靜地站着,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前世公主薨後,他一生都不曾再穿過黑色以外的衣裳,他爲她守了一輩子的陵,卻沒有人知道世界上最愛她的人是他!
沒有人知道,誰都不知道。
綠珠端着水盆進來,跟着一起的還有同爲公主身邊大宮女的紅萃,兩人進來看見鹿苑白,都行了個禮:“見過鹿公公。”
“公主睡了,你二人將東西放下便出去吧,這裡我來守着。”
“是。”
綠珠再不敢跟鹿苑白對着幹了,他們在相國寺住了三個月,這三個月她親眼看到鹿公公是怎麼照顧公主的,對此,即便是從小伺候公主的她跟紅萃都羞愧不已。鹿公公太聰明瞭,公主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他都知道她想要什麼,這一點是她們兩個做不到的。所以,鹿公公很快就成了公主身邊的紅人,早已完全取代了她們倆,偏偏她們倆還吃不起醋,畢竟是真的被人家吊打啊。
當初救了鹿公公可真是救對了。只是可惜……到底是從個健全男子,斷了香火啊。
她們哪裡知道,鹿苑白根本不在乎自己還能不能延續香火。前世他爲家族做的足夠了,他沒有辦法爲了傳遞所謂的香火去娶一個女人和她生兒育女,那是對公主的褻瀆,也是對他的愛的污衊。
他不需要孩子,他只要公主好好的。
這一守就守到了天黑。公主醒來時臉色有些蒼白,鹿苑白瞧着,心中便巨痛無比。她的心疾打孃胎裡帶來,根本無藥可醫,因此常年病怏怏的,一條命在鬼門關徘徊不去。這樣易碎的人,他只想拼了命的保護,可有人卻利用她的心疾做文章,害了她的性命!
“元白?”
“公主醒了。”鹿苑白將燈點亮,捧了水盆過來,伺候她洗漱後問道,“奴才已經叫人傳晚膳了,公主用點,然後服藥再歇着吧。”
“睡了太久了,一點都不困了。”清歡皺了皺眉,鹿苑白便伸手來爲她揉了揉額角,聲音溫和低沉,“那奴才陪公主說說話吧,公主若是想聽故事,奴才也可以給公主講講。”
清歡笑出聲來:“你多大的年紀,給我講故事。”
他只是笑,並不說話。
一旁伺候着的綠珠紅萃暗自咋舌,鹿公公真是差別對待,在公主面前柔情似水,聲音表情哪個不是輕柔至極,又慣會哄公主開心。可對公主之外的旁人卻是惜字如金,一天也不說一句話,還老拿那雙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人看,看的人心都慌了。
在鹿苑白的伺候下清歡勉強用了點飯,又喝了藥,重新回到牀上微微闔着眼睛聽他講故事。這孩子年紀是小了些,懂的東西卻比她都多,也不知道是哪裡看來的,總能叫她聽的津津有味。
鹿苑白講着講着就發現公主睡着了,他愛憐地凝視着她,小心翼翼將被子拉上來,又拿過一旁的小扇子爲她驅蚊。雖說冰塊可以降溫,但她的身體不適合用那種極寒之物,像這樣給公主扇扇子的活,鹿苑白能做上一夜都不覺得累。
想到先前公主還用更深露重這樣的理由打發駙馬走,鹿苑白嘴角便有了笑意。
他心目中的公主是像仙女般溫柔善良的,可他從未於與她真切的相處過,如今有了機會,才知道她並非看起來那樣單純無害。她看得通透,性格淡泊,善良是真善良,卻也不是一味的容忍,甚至還有些小小的缺點,比如說太懶,懶得去做很多事,也懶得表達。可鹿苑白一點都不覺得幻滅,他爲自己看到這樣的公主而內心竊喜,因爲他確定,駙馬絕對不曾有這個榮幸。
許是他年紀小,她便放了防備,但那又如何呢,鹿苑白深深地歡喜着,他只要得到一點點,就很開心了。
熟睡中的公主因爲服了藥的關係,面上總算有了絲紅潤。鹿苑白多希望公主能跑能跳,能像普通人家的女子一般健健康康,先帝大概也是如此希望的,給她的長公主封號是安康,便是希望她平安健康,當今皇上年年都親自寫帖子爲她祈福,她這麼好,卻有人爲了一己私慾要害她。
鹿苑白收斂着自身氣勢。他前世位極人臣,權傾朝野,如今已很注意了,只是仍會在不經意間對綠珠等人造成威壓,這也是爲何其他下人看到他便自覺噤聲不敢多言的原因,有時候瞧見鹿苑白,比瞧見公主還可怕呢。
可只要他們對公主忠心,他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鹿苑白伸出手,輕輕拂去清歡粉頰邊的發,他沒敢觸碰,他不敢褻瀆。他只能爲她扇去這夏日的燥熱,然後在她不舒服的時候,給予輕柔的安慰。
只有夜晚,他才能與她單獨相處,只有這種時候他纔敢放任內心的愛戀,他纔敢用這樣的眼神看着她。
等到天亮了,他就還是那個鹿公公,一個卑微的、低賤的太監。陪伴在公主身邊的,毫不起眼的小人物。
就在這時,清歡翻了個身,可能是因爲蓋着薄被有些熱,小手從裡頭伸了出來。鹿苑白一年四季身上都是冰涼的,她自發尋到了這涼爽之物,抱住他的手在懷裡,兀自睡得香甜。
鹿苑白保持着右手打扇的動作,渾身僵硬。公主的寢衣薄得很,他能感受到那兩團溫柔綿軟,他的手腕就陷在其中。鹿苑白耳朵發燙,房內昏暗的光線下,若是有人能瞧見他的臉,定然會奇怪,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鹿公公,怎麼就突然臉紅了。
他沒敢動,一下也不敢。他前世也做過一些難以啓齒的夢,醒來時牀褥溼透,無法言喻。他曾在夢中膜拜過擁抱過,醒來便恨自己如此齷齪下流,可真當他感受到了,才知道那些夢遠不及現實萬分之一的美好。
就是叫他現在就死了,他也眉頭不皺一下。
公主。
公主。
公主。
他看着她淺粉色微微張開的脣瓣,內心深處的渴望是想去親吻一下,可他不能。他只能壓抑着悸動,再三命令自己,在心底一聲又一聲的喚着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