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我?”雲衿子未免覺得好笑。“我不需要任何人來接受我。今日你在這裡表現的義無反顧,不過是因爲我活了下來,並且變得更強大,強大到你根本無法招架。若是當年我死了,你永遠都不會愧疚或是後悔,你仍然當你備受敬仰的大師姐,只是我今日尋這舊恨上了門,你怕了。“今日她白髮血眸,魔功已成,天下無人是她的對手,纔能有這方言論,可若是當年,她按照清淺所希望的那樣被逐下山,因爲生得美麗,又被廢去武功無法自保,誰知她最後會淪落到什麼田地?若是卑微的自己找上門,清淺也會是這副態度麼?
不可能的。
世人畏懼強者,習慣向強者低頭,又慣會捧高踩低,好聽的話都是假的,只有己身變得強大,才能碾壓一切仇敵。
清淺的眼中慢慢有了淚,這麼多年來,她日夜寢食難安,又是夢見師叔祖冷淡的臉,又是夢見滿身是血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雲衿子,可天亮了,她仍然是天劍門年輕一代弟子的表率,師弟師妹們崇拜的大師姐。
雲衿子是她藏在心底的秘密,不爲人所知,就連她自己都在逼迫自己要忘記。
此刻雲衿子的話戳中了她心底的傷疤,將她自欺欺人的話語全部揭穿,最卑劣最不堪的自己就暴露在陽光下。她甚至不敢擡頭去看衆弟子和師父以及諸位師叔師伯的眼睛,怕在他們眼中看到震驚與失望。
其實只是怕失去這樣的榮耀,褪下這樣的光環,從人人羨慕的天劍門大弟子淪爲心胸狹隘城府深沉的小人,那樣的人生,不是她要的。
“覺得泯滅衆人,被人唾棄很可怕,是嗎?”雲衿子舔着麥芽糖,“那我呢?被廢掉武功的我,下了山,會遇到什麼,你應該不會不清楚啊。”那時候一十六歲的雲衿子,貌美如花,不諳世事,而這世上,壞人永遠比好人多。“你自己做的虧心事,被揭露了,便覺得活不下去,我呢?我做錯了什麼?我便合該被你陷害?大師姐,你這樣說我就不開心了。”
她慢慢伸出雙手,魔功已成的她根本不需要武器,只這一雙潔白柔荑,便能將人的胸膛直接撕裂,殘暴無比。
清淺飛身躍下高臺,拔劍出鞘,立在雲衿子面前,很有一副爲了大我犧牲小我的精神。她深深吸了口氣,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雲姑娘,你殺我天劍門弟子一十七人,殘害武林同道,濫殺無辜,人人得而誅之!我往日對不起你,但也決不容你繼續造殺孽!”
“口氣倒是不小。”雲衿子輕笑,誰都不知道她會這麼快,只是眨眼的功夫,她便捉住一名弟子,反手撕裂對方胸口,掏出那顆仍然顫動的紅心來。速度太快,心臟被掏出,眼睛仍然還在眨動。
溫熱的血濺了一地,雲衿子雪白的裙裾也未能倖免。
清淺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殘酷血腥的殺人手法,她倒抽了一口涼氣,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再不敢直視雲衿子的眼睛,此刻,她纔算是真正意識到,眼前這人再不是從前單純好騙的雲衿子了,現在自己眼前的,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
“你怕了,你竟然後退了。”雲衿子笑得愈發開懷。“真是好笑,你方纔不是還說自己是大師姐,要爲師弟師妹們做表率嗎?“這時,掌門人開口了:“你是墨君的弟子?”
雲衿子沒理他,只是跳下了豹子的背,一步一步往清淺逼近。就是這個女人毀了她整個人生,就是這個女人,讓真正的雲衿子淪落到那般地步。
若是當時女鬼不在身邊,雲衿子怕是就要與從前那般下山了,住在山腳下,癡癡地等待墨君來尋她。然而好景不長,她總是要衣食住行,這般的容貌,一入世,便遭來了覬覦。
成爲一羣男人的禁臠,最後只能絕望地自殺而死,清淺怕是從未想起過那個被逐出師門的雲衿子吧?
爲了讓雲衿子選擇跳崖,女鬼費了好大一番功夫,這導致她在附身後整個身體都是冷的,根本沒辦法自救,否則也不會在峭壁上掛那麼久。
她正要伸手去抓清淺,一柄長劍卻打斜裡刺出來,饒是雲衿子躲得及時,衣袖也被削了一小塊下去。
她垂下眼,然後慢慢擡起,看向出現在清淺身邊的紫袍青年。青年長相十分清秀,隱隱透出一股書生氣。
書生氣。
雲衿子不知怎地就想起另外一個看起來也書生氣十足,卻有一雙血眸的男人。很快地,她厭惡這樣心神不寧的自己,將那青年的脖子狠狠扼住,“喜歡英雄救美,是嗎?”
“住手!”清淺大叫。“雲衿子你瘋了!那是清風!顧清風!對你最好的顧清風!”
顧……清風?
雲衿子眯着眼睛想了好久,才隱約想起那年被逐出師門的雨天,只有一個少年安慰她幫助她,而在她被清淺等人集體排擠陷害的時候,也只有顧清風爲她求情。
是那個溫柔的少年。
只是現在成了溫柔的青年。雲衿子歪着頭,看向對方眼底的悲傷。“你爲什麼要哭?”是怕死麼?
她慢慢鬆開手。“我不殺你,你讓開吧。”
顧清風搖頭:“我不能讓你再殺掉任何一個人,從前的你不是這樣的。”他心中一直愛慕着天真純潔的少女,愛慕她臉上燦爛的笑,愛慕她的一言一行,只是這愛慕,他從來都深藏心底。他仍然記得那個善良的少女,她連肉都不吃,山間的小動物都會親近她。
多年前仙子般的少女,若是知道多年後變成這樣的她,也一定會傷心難過。
“可是現在的我是這樣的,怎麼辦?”雲衿子一步一步靠近他,顧清風因而步步後退。她嘴角化出狡黠的笑。“你是不是喜歡我呀?”
顧清風一張俊臉猛地變得通紅。雲衿子一看有戲,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衆目睽睽之下調戲天劍門成熟穩重的四師兄:“若是你承認喜歡我,待會兒我解決完這些人之後,就帶你離開這裡,一輩子跟我在一起,你說好不好?”
沒等顧清風回答,她又說了:“要想清楚哦,你這一生,就只有這一次機會。”
殿外的風吹起她如雪的白髮,血紅的眼眸盪漾着歡快的色彩。顧清風望着雲衿子,就像是在望自己一生都無法觸及的夢。這些年來,他總是在夢裡見到她。“若我答應你,你會放過天劍門嗎?”
雲衿子表示遺憾:“不會的,你答應我與否,不過是你活着與死了的區別而已。”說完,她擲地有聲道,“今日我要血洗天劍門!”
正在這時,一道清冷嗓音從身後傳來:“衿子。”
雲衿子慢慢轉過身,一手還捏着顧清風的下巴。
“師叔!”掌門與衆長老高興不已。
“師叔祖!”清淺等人也十分高興。
“墨君!”未曾見過只聽過這位傳言的弟子們更是覺得死裡逃生!
墨君,天劍門最年輕也最神秘的長老,自幼天資絕頂,少年成名後避世不出,只活在傳說裡的人,今日他們卻見到活的了!
顧清風心中卻是悲喜交加。喜的是有墨君在,今日天劍門便可逃過一劫,悲的是自己仍然只能遠遠看着雲姑娘,墨君在的話,雲姑娘眼中是看不見任何人的。
“我來尋你,衿子,與師父回去吧。”墨君對雲衿子伸出手,同樣是白衣白髮,和渾身妖氣瀰漫的雲衿子比起來,他宛若下凡的謫仙,丰神俊朗,慈悲爲懷。此刻他表情淡漠,眼神卻很是溫柔。
雲衿子看着那隻手,半晌,就在所有人都以爲她會接受的時候,她卻突然扭頭問顧清風:“今日我若是不血洗天劍門,讓你跟我走,你可願意?”
顧清風想都沒想便答道:“我願意。”
雲衿子視墨君如無物,勾住顧清風的腰,縱身落到豹子身上,豹子咆哮一聲,獸吼振聾發聵,衆人紛紛捂住耳朵,然後從墨君頭頂躍過,揚長而去,瞬間便不見了蹤影。
墨君轉身追上,三人一豹,眨眼便什麼都見不着了,徒留天劍門的人站在原地,四處看看,目瞪口呆。
豹子雖然跑得快,墨君更快,他始終跟在他們身後,顧清風激動的渾身顫抖,他的雙手緊緊抱着雲衿子的腰,方纔他是不敢的,畢竟男女有別,但云衿子卻嫌他煩,因爲豹子無鞍馬,很容易掉下去,便抓過他的手讓他抱。
此刻顧清風面紅耳熱,竟是一句話都不會講了。
他們進了聽雨樓,可聽雨樓卻不許墨君擅入,這些殺手們可不簡單,不願傷人性命的墨君費了點功夫才找進來。一層一層找上去,纔在頂樓看見坐在主位上的雲衿子。他心中千言萬語不知要如何訴說,便上前一步:“衿子……”
“你我師徒早斷了情分,還請墨君不要喚的如此親密。”
顧清風坐在主位上,雲衿子則坐在他大腿上,青年俊秀的臉因此泛着紅潮,他的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放,雲衿子都感受到了他的顫抖,忍不住摸摸他的臉:“乖,我又不會吃了你,只是讓你當會兒椅子。”這大椅本來是聽雨樓樓主坐的,男人沒有那麼多講究,所以硬得很,雲衿子不愛坐硬椅子,才把顧清風甩在裡面。
顧清風緊張了好一會兒才嗯了一聲,嚥了口唾沫,看着雲衿子又看着墨君。他心中知曉見到師叔祖要行禮,可是他並不想和雲衿子分開,她好纖細好小,這樣乖巧地坐在他腿上,他甚至能看見她頭頂的發旋。
可憐她小小年紀,便遭受如此挫折,白了一頭青絲,顧清風只覺得滿心憐惜,真是恨不得自己能代她受過。
墨君走上前來,定央央地看着雲衿子:“衿子,往日是爲師不該那樣對你,你與師父回仙人山吧,我們仍舊像過去那樣,好不好?”
雲衿子搖搖頭:“我不回去,我不喜歡你了,師父。”
她突然叫他一聲師父,聲音仍舊是嬌俏的好聽,卻再沒了往日的情深意重,眼中也沒了撒嬌賣癡。“我再不會回去仙人山,那裡不是我的家。雲衿子跳崖的時候就死了,你再找不回她了。”
墨君閉上眼,復又睜開:“我一定要把你帶回去。”
“你打不過我。”雲衿子毫不留情地說。“我魔功已成,早已不算是活人了,而你再厲害,也仍舊是凡夫俗子,難道你以爲你可以將我硬綁回去麼?”
“我會讓你心甘情願同我回去。”墨君淡淡地說。
即使是在請求雲衿子,他仍然是那樣的高貴清冷。
雲衿子總覺得他很遙遠,即使觸手可及,也是遙遠的。這樣的男子本不該動凡心,世上也沒有女子足以和他匹配,他就該這樣遙不可及,但也因此,她說不喜歡,就真的不再喜歡。
顧清風只覺身上一輕,原來是雲衿子離開了他的大腿。他沒有說話,安靜地看着她走向墨君,以爲她最終仍然是要回仙人山。
那樣最好。
回到仙人山,她仍然是過去的雲衿子,她可以和師叔祖一輩子生活在一起,即使是以師徒的名分。
雲衿子走到墨君跟前,他很高,他身上有着清冷的花草氣息,遙遠,那麼遙遠。好像她即使抱着他,也無法擁有他。
一個人,怎麼能在共同生活了那麼久之後,還遠的要命?無數次雲衿子在夢中追逐這個男子,可她流盡了淚,也無法抓住他。
不想靠近他,不敢奢望,可就連安靜地望着他都不可能。她不想再做好人了,她做夠了。她被人欺辱到了絕望,身心俱碎,活不下去,才選擇自盡。
“你相信人能重來一次麼?”
墨君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她。
“我夢過很多次了。”雲衿子踮起腳尖擡起頭,似乎是要去吻墨君,但沒有,她只是靠近他的耳朵,跟他說:“我總是夢見沒有跳崖的我,撐着被廢的身體下了山,在山腳下住,後來,有一羣人把我帶走,我被很多男人壓在身下,一夜又一夜,都是這樣的夢境。那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分不清。”
“我不想活了,覺得活着真苦哇,我夢見自己一直在叫師父,可是師父從來都沒有尋我,我喊着師父死去,從夢裡清醒後,我就不喜歡你了。”
她說完這些話,突然看到自己衣裳,貌似天真:“我的裙子被血染髒了,你幫我洗洗吧。”
就像是以前在山上那樣。
墨君安靜地接過她脫下的裙子,走了出去。
雲衿子站在原地,她仍然覺得很難過,難過的眼眶發酸,但是沒有眼淚。雲衿子留在這具身體的悲傷還在,但女鬼卻並不想哭。她仰着頭看向坐在主位上的顧清風,問他:“你有多喜歡我?”
顧清風的臉又紅起來,但卻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雲衿子笑了笑,把他拉起來,自己窩在上面。這張太師椅非常大,空曠曠的,她小小一隻,蜷縮成一團窩在上面,顯得嬌小而孤寂。
墨君便在聽雨樓住了下來,讓他困擾的是,樓主每天都要找他的麻煩,想方設法地要殺他。他跟在雲衿子身邊的時間還沒有跟聽雨樓殺手浪費的時間多。每天陪在雲衿子身邊的只有那個叫顧清風的紫袍青年。
這一日,趁着墨君又被殺手絆住,雲衿子帶着顧清風,坐豹子進城。城裡人看到她都尖叫逃竄,很快整條街空無一人。雲衿子享受着這樣安謐的氛圍,不時地從這個攤子取根糖葫蘆,那個攤子拿個烤地瓜。
可是不巧,又有人擋在了他們面前,看樣子又是來殺雲衿子的。
那些人攻擊她的時候,雲衿子沒有還手。她只是看着身邊的顧清風。
顧清風說喜歡她,卻下不了手卻殺這些正道人士,他跟在她身邊,除了年少時的喜歡外,不過是想感化她不要再濫殺無辜。
雲衿子的右胸被一劍穿透,她緩慢低頭拔出胸口的劍,抓住那人,還沒剖開他的胸膛,顧清風便抓住了她的手:“衿子,不要傷他。“他很着急很擔心,但不是爲她着急,也不是爲她擔心。雲衿子問他:“是他先要殺我,你沒看見嗎?”
“你不會有事,可他若是接你這一掌,便真的要死了!”顧清風急切地說。
雲衿子的胸口還流淌着鮮血,但顧清風卻說,你不會有事,可他若是接你這一掌,便真的要死了。
雲衿子頹唐地把那人扔到一邊,豹子低吼着將那人撲倒,狠狠一口咬住對方咽喉,一擊致命。顧清風卻面色慘白:“衿子!你不能再胡亂殺人了!”
是爲她好嗎?
也許是吧。
不想她再背上殺孽,想要她回頭是岸。
但她一點都不開心。雲衿子走到豹子身邊,摸了摸豹子的頭,只有吃了她的肉的豹子,纔是她的夥伴。她任由胸口流血,坐上豹子的背,頭也沒回:“你回去吧,下次若是再見到你,我便不會手下留情了。”
墨君正在趕來尋她的路上,雲衿子揮開他意圖攙扶的手,找到那張太師椅,躺上去窩成一團,她安安靜靜地伏在那裡,像一隻寂寞的獸。
墨君找來止血藥,可雲衿子拒絕他靠近,也拒絕與他說話。
她就只是安靜地窩在那兒,不說話也不動,她的白髮垂在地上,豹子趴在一邊,呼吸形成的氣流把白髮吹得不住飄動。
墨君說:“衣服已經晾乾啦,衿子,換下衣服吧。”
雲衿子沒有回話,誰也不知道她心中在想什麼,誰也不知道她現在究竟是怎樣一個喜怒無常的人,誰也不知道,她接下來會做什麼。
她躺在這裡的時候,像個簡單的孩子,可她的雙手已經滿是鮮血。她蠻不講理,殘酷無情,任何與她作對的人最後都死在她手裡。她本不是真正的雲衿子,可她再也不想做一個好人。
豹子察覺到雲衿子低落的情緒,嗚嗚着去蹭雲衿子。雲衿子抱着它的大腦袋,看到金色的豎瞳。她摸摸它,豹子就舔了舔她的臉。
雲衿子本來想笑的,可是她這個時候一點都笑不出來。她身後站着墨君,那個男子,如同神仙一般,但他根本不知她心中在想什麼,他也不在乎她心中想什麼,更不會去關心她究竟想要得到什麼。
他只是想把她帶回去,他一廂情願地想要回到過去,以爲一切都可以從頭再來,以爲雲衿子即使變了,那顆愛慕他的心也不會變。他走遍萬里路尋找雲衿子,但他找的,其實從來都不是雲衿子。
是那個幻像。
是那個過去。
是十六歲之前的那個雲衿子。是十六歲之前,天真爛漫,善良活潑的雲衿子。現在的雲衿子,不會有人喜愛或是接受。
他們只會懼怕她,怨恨她,在背地裡詛咒她,但是見到她之後,又滿是恐懼。
墨君不怕她,但他只是想從她身上找到從前的她。可過去的她還能活着回來嗎?不可能了,即便不是女鬼,而是真正的雲衿子,也深深地明白,自己永遠不可能回到過去。即使她遺忘掉不堪的記憶,身體和靈魂也會一直提醒她,告訴她。你再回不去,你本性如此,你已滿身污穢,洗不淨。
沒有人願意敞開懷抱接納,沒有人會來理解,你只能一個人,默默地,爲了曾經的自己,祭奠。
喜歡你的顧長風,並不是真心要保護你。他只是怕你傷害他的同門與長輩;養大你的墨君,也不是真心喜愛你,他喜愛的,是再也回不來的,過去的你。
這世上,只有一個大王呀。
只有他不在乎世人眼光,只有他不畏你可怕,不畏你恐懼,伸出雙手,擁抱滿身污穢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