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碗湯(一)
親眼目睹那一場火,甚至感同身受,如同被烈焰焚身的是自己的女鬼,在脫離宿主身體時整個人蜷縮成了一團。她抱着頭,低聲而快速,語氣陰森又急迫:“我不行、我不行、我不行……我不去了、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她睜開眼睛是那場火,閉上眼睛仍是那場火。
睜開眼睛是那兩個瘋子,閉上眼睛仍是那兩個瘋子。
也許她也瘋了,只是她一直沒有意識到罷了。
琵琶在她身邊發出爭鳴聲,琴絃微微地顫着,只可惜這裡是一片虛無,它仍然是不能動。
女鬼就這樣顫抖了許久許久,久到連奈何橋的墨澤都要以爲她挺不過去即將放棄的時候,她伸出顫抖的手抓住了琵琶,然後如同落水的人找到了浮木,死死地抱在懷裡。她現在是鬼身,只是隨着記憶的恢復,身體也逐漸變得完整。
忘川河裡厲鬼無數,她是被選中的五鬼中保持的最完整的一個,身上基本上沒有太大的損傷,只是顯得格外嶙峋。鬼手已經變成了凝脂般的白嫩,與白骨琵琶相得益彰。明明那麼痛苦,卻還是咬牙忍住了。
她要回去。
這是她的執念。
哪怕知道回去後即將面對的是什麼也要回去,未來不可知也要回去,不管怎樣,都要回去。
然而還沒有等到她徹底讓自己變得冷靜,就眼前一黑,隨機感覺自己被困在了一具身體——一具很冷很冷的身體裡。
她只能察覺到自己現在是有肉身了,但卻感覺不到有任何外界的因素,甚至整個人動都動不了。
直到一顆丹藥被塞入口中,女鬼不受控制地緩緩睜開雙眼,入目是一張清俊消瘦的面孔,五官精緻眉眼好看,卻透着一股極其病態的白,像個快要死了的人。
但很明顯,那只是看起來。
寬大的黑袍穿在他身上簡直像是披了層大牀單,眼珠是烏黑烏黑,嘴脣卻又是血紅之色,他餵了丹藥給女鬼後,就用兩根手指撐開她的眼皮。
女鬼發現自己的眼珠也不能動。
“還是不行……怎麼還是不行呢……”病態青年這樣說着,聽似很焦躁,實際上眼睛裡卻閃耀着詭異而興奮的光。似乎對他來說面對女鬼這樣棘手的問題,並不足以令他生氣,反而是一種挑戰。
女鬼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也沒察覺到對方把她抱了起來——簡直就是見鬼,如果不是眼睛看到的方位改變,她根本沒有感覺!
她被抱到了一個巨大的浴桶邊緣,浴桶裡的水是黑色的,散發着連鬼都會被薰死的惡臭,裡頭不時鼓起幾個小泡泡,形如沸水,然後青年就把她放了進去,女鬼仍舊毫無所覺,直到他掰開她下巴又塞了一顆丹藥,然後隨着時間流逝,女鬼逐漸察覺到肢體變得柔軟——在這之前她簡直硬邦邦的像塊石頭。
也或許……不是石頭。
是屍體。
一具已經死去的屍體。
不知道泡了多久,青年又過來了,先是捏了捏她的臉,然後一路往下將她身子摸遍,見肌肉已經變得柔軟如同活物,才滿意地點點頭:“起來。”
不知爲何,女鬼竟不由自主按照他的指令做,身體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她裸着身子出了浴桶,直直地站在青年面前,那病態青年才微微眯起眸子,“跪下。”
她照做。
“起身。”
“蹲下。”
“轉圈。”
“把桌上的匕首給我拿來。”
與其說使喚女鬼,倒更像是在測試她柔軟的肌理足不足以正常使用。
接過匕首後,病態青年便在女鬼肩膀上輕輕一劃——女鬼下意識跟着低頭去看,匕首鋒利無比,她的皮膚即刻出現了一道口子,緩緩地流出一絲黑血來。
……果然,是屍體啊。
青年不知是用了什麼方法可以控制她的身體,讓她成爲了他的奴隸,唯他命令是從不說,還不能擁有自己身體的掌控權,甚至一舉一動都要收到命令纔可以。除了思想,沒有什麼是她自己的。
這世上是什麼法門,能讓屍體變成活的傀儡?
見流出的是黑血,青年立刻不高興起來,他對着女鬼這裡捏捏那裡捏捏,半晌道:“也只能這樣了……”
說完轉過身去繼續做自己的事,也沒管她,就把她扔在這兒。很顯然,對於他來說,女鬼就只是一具屍體,雖然能動且很柔軟——但畢竟只是屍體而已。
青年就這樣忙了許久許久……直到天色逐漸變黑,他纔像是想起什麼般,打了個響指。然後女鬼就看見兩個僕傭從外面走了進來,手上端着飯菜,但是——她發覺不對勁,這兩個走路僵硬而機械,眼神呆滯直視前方,根本不像是活人,反而——
竟也是屍體!
這裡怎會有那麼多屍體?!
她心中不安,因爲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怎麼離開這裡,對於要完成的任務倒是很清晰,然而如果一直保持這個狀態的話那再清楚也沒用!她完全控制不住身體,甚至連話都說不出來!
青年揮手讓那兩具活屍出去,房內便只剩下她和青年一人一屍,女鬼不住試着去掌控身體,但都是徒勞。她又試着開口說話,但不管怎麼努力,連嘴脣都不動半分。這讓她有些着急,而青年剛低頭吃了一口面,無意中餘光掃到她,突然驚奇地咦了一聲。
女鬼心中警鈴大作,青年嘴角一勾走了過來,捏着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又看,是他的錯覺不成,方纔是真的感到這活屍的眼睛裡閃過了什麼情緒。
他命令她:“眨眼。”
女鬼便不受控制地眨動起來,如果青年不給她命令的話,她根本連眼珠子都動不了。
完全就像是被操控的傀儡。
“活的?死的?”
女鬼很想告訴他自己是活的,然而她根本不知道怎麼表達。直到青年愁眉苦臉猶豫了幾秒鐘,翻身去到一旁的藥櫃裡一陣折騰,最後取出一個小瓷瓶,從裡面倒出一顆丹藥,邊走邊嘀咕:“這可是我煉了十年的萬屍丹,僅此一顆,若是不起作用豈不可惜……”
只是他想起自己煉製了這麼多活屍,這還是唯一一個肌膚柔軟且能表現出情緒的,雖然很有可能是他的錯覺,不過對於青年這樣的製毒狂人來說,哪怕是一點的可能,他也要去探索。
女鬼被迫嚥下那枚丹藥,丹藥入喉,內臟便如火燒火燎一般,疼的她五臟六腑似乎都被燒焦了,這讓她不由得張開嘴巴發出輕微的啊啊聲。
青年眼睛一亮:“真活了!”
隨後女鬼就成了什麼珍寶,他亮晶晶的眼睛看起來整個人都精神了許多,分外高興地把女鬼抱起來,又放到牀上,盯着她眼睛閃閃發光:“你還記得自己叫什麼名字嗎?”
女鬼服了那顆丹藥也只是勉強能發出聲音,身體還受到控制,但她仍然艱難地說:“不……記……得……”
她是真不知道自己這具身體是誰。
因爲很明顯這不是真正的宿主,只是暫時的一個容器罷了。
青年對着她看了又看,但是過了一會,當他發現女鬼無論如何也只是能發出聲音,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之外就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還以爲是完全活了呢……那可真是奇蹟了,要知道這女人已經死了三個多月了,如果能活過來纔是有意思。現在雖然會說話,但斷斷續續跟剛出生的小嬰兒一樣,還什麼都不記得……
這讓他有點不高興。
浪費了一顆萬屍丹。
“起來。”
女鬼不受控制地站起身,被青年罰到一邊站着,“打水去給我洗腳。”
她的身體完全不屬於自己,而是被青年掌控着。出了房門便看見院子裡每隔十幾步就站着一具活屍,安安靜靜的像是草木一般紋絲不動,視線都不曾改變,即使出現在面前的女鬼是個活色生香還裸着身子的美人,他們也沒有反應,眼皮子掀也不掀,看都不看一眼。
死了就是死了,即使能走動做事,屍身不腐,也仍然是死的。
女鬼到院子裡的井邊打了水。青年命令她打水,那麼除了必需的動作之外,她什麼都做不成,視線都沒法從井上移開。
回到房裡,她便自動自發跪到了青年身邊,他坐在牀上,手裡翻着一本破破爛爛還發黃的舊醫書。
女鬼伸出雙手,她看得見這雙手,細嫩柔軟,雪白如玉,一看便是什麼粗活都沒做過的,被養的如珠如玉的。然而此刻她掀起青年的衣袍下襬,才發現他身上就只套了件袍子,再加上又高又瘦,才顯得這樣空蕩瘦削。
抱起青年的雙腳放入盆中,低下頭細細清洗,每一根腳趾都洗的乾乾淨淨。如果不是親手所做,女鬼根本不敢相信有朝一日自己也會做這樣的事。
她想反抗的,但身體不聽使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