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總是藏着一股勁,你不認我,我也不認你。不是我不想認你,我誰都不認得。認得人有什麼用呢?認得了,他們馬上對你更加兇。只有大家陌生的時候,纔是客客氣氣的。後來,她就習慣自己認不得成年男性的臉了。成年男性的臉都是那麼像,誰不是兩條眉毛下一對眼睛,中間一個鼻子下面一張嘴,對於眼睛之間距離相差幾毫米,鼻樑或挺或塌相差幾毫米,腮幫子鼓起或癟下去相差幾毫米,薄脣厚嘴相差多少,這些指標她統統沒有估算能力。也許你可以從皮毛的花紋上把一隻貓和另一隻貓區別開來,可是你無法把一隻老鼠和另一隻老鼠區別開來,它們的細節或許有不同,可是太難找——或者誰會關心呢!這就是她眼中女人和男人的區別。
“還有這些。”史甘打斷了金惜早的出神,把她領到一隻打開的舊木櫃前,裡面兩格碼放着孤兒院的文件檔案。最下面一格,也是最寬的一格,堆了三撂舊報紙雜誌,每撂都有四十公分高,疊一起,比一個人矮點也有限了。她起初不解其意,抽出一份來看,發現上面有一篇她寫的新聞,用紅筆框了起來。所有報紙雜誌都是如此,她從業以來,在大大小小的報紙上發表過的所有文章都在這裡了,收藏者還細緻地把報紙摺疊成最方便閱讀紅框文章的形狀,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好。她自己都從未刻意去收集過這些。如果父母還在,也許他們也會奉若至寶地藏起來吧。
一種什麼東西排山倒海地壓下來了。金惜早眼眶溼溼地,這種東西,也許叫做愛,也許叫做厚望,也許叫做壓力,或者叫做無路可退。父母車禍那年,她也悲痛過,可是但那時候的感想不及此刻百分之一深邃。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的雙腿失去力量,不足以支撐全身重量,找到一張椅子坐下,摸起玻璃杯喝了一嘴茶葉沫子。
信的末尾,當然還是提了希望金惜早接替他管理孤兒院。也許換了任何人,都會管得比他好吧。有時候光有一顆好心有什麼用呢,但愛心又是一切的前提條件。金惜早還不夠,便寫了這樣一封信,你認爲是澄清誤會也好,認爲是施加壓力也好,逝者已矣,再也不管了。
“你對孤兒
院,是不是比我更有感情?”她期盼地看着史甘。
史甘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在他看來,如果答是,有掠人之美的嫌疑。
“沒有關係。”舅媽提着褪了色的紅色塑料殼熱水瓶過來,給她杯子裡添水說,“昨天,鎮房管所的人來找我談過了。這地方不想繼續租給我們了。”
本來在幽深的小巷裡藏個孤兒院,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鎮上抱着閒着也是閒着,不如便宜租出去賺點小錢的心思,給舅舅拿去辦了孤兒院,合同是一年一簽,這幾年物價飛漲,房租也水漲船高,鎮上一算,其實也沒賺多少錢。恰恰幾年前,這個小鎮開發旅遊產業,現在開始做出聲色來了,遊客和投資商絡繹不絕。鎮領導早就帶好幾批人來孤兒院看過房子了,都說這個地方蠻適合做高端會所,給孤兒院浪費了。正好趁着這次舅舅去世的機會,鎮裡提出明年不再續約,請提早打算,也算他們仁至義盡。
那還有什麼好打算的,其實就是搬家還是關門的選擇了。舅媽讓史甘去其他地方瞭解了下行情,發現本市地界以內已經沒有她能租得起的場地了,再搬就要搬去外省的深山老林裡去了。放在二十年前,哪怕十年前,她一定會說去就去。現在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了,得盡人事,安天命,順水推舟把舅舅留下來的燙手烘山芋留給政府公益組織處理,也不是不可以。不過現在最大的問題是,舅媽沒了孤兒院,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金惜早首先想到的是把舅媽接回去住,可是她那小地方,已經塞了四個姑娘,一個老孃,三條狗。別人拖家帶口往回帶,她沒有反對,輪到她的時候,別人應該不敢發表意見,可她自己還睡鋼絲牀呢,帶回家安置哪兒呢?她頭腦一熱,把那本存摺拍在了舅媽手裡,說:“搬一個就搬一個,這些錢夠不夠?不夠還可以發動募捐。”
回家路上,她一個勁後悔,怎麼都拿出去了,好歹給自己留點,改善改善生活品質啊。
馬滔滔躲在寫字樓的玻璃牆後面,觀察樓下的形勢。老爸比她心狠,兄弟姐妹輪值站崗,在她公司外面堵她,他下了指令說,任爾東西南北風,咬定青山不放鬆。來得比她上班還早,走得比她下班還晚。搞
得她這幾天也沒敢開車,搭柳妍的車子到公司附近後,徒步走一站路過去,爲的就是不讓親戚們從車子上把她認出來。爲了徹底隱形通過哨位,她還做了專業的喬裝改扮,戴上假髮墨鏡,改變服裝風格,連手提袋都用便宜廉價的大包套起來,走進寫字樓後去廁所變回原裝。這招倒是屢試不爽,堵她的老人家們眼睛都不大好,改扮後更認不出來了,好幾天都沒有逮住她。
昨天來的是小姑媽,今天應該是大伯。馬滔滔都給他們總結出規律了。可是今天有所不同,三個伯伯叔叔都來了,神情嚴肅,支了塊木板在寫字樓門前。木板上是一份格式嚴謹的大字報。大伯是他那個區的書法協會會員,毛筆字鐵畫金鉤寫得相當有力度。馬滔滔匆匆走過他們身邊,快速一瞥,見上面的內容,無非是聲討馬滔滔覬覦爺爺的房子,他們有禮有節的做她工作,她置之不理,甚至避而不見。昨天小姑媽在她公司外等到天黑,回家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腳,手掌骨裂,他們再也無法容忍她的貪婪和不肖……文中沒有提她的父親,矛頭對準她一個人,火力全開。
有過之前大學醜照曝光的先例,馬滔滔的神經堅韌了許多。加上這段時間親戚們的糾纏,她早就對他們祭出這一招有了心理準備。同事們陸續走進寫字樓,在電梯裡心照不宣地笑一笑,說,門口,嘿嘿。走進公司看見馬滔滔,又笑一笑,什麼也不說,走過去。馬滔滔也全當自己什麼都沒有看見,沒有聽見,抱着一杯咖啡,在窗口看了一會兒,纔打電話給爸爸彙報情況。
爸爸正在醫院裡陪爺爺,到走廊裡接電話,冷哼着說:“老頭子在醫院裡,開頭幾天輪流守着不讓我去探,現在看老頭子神智不清醒了,一個也不來了。老頭子躺在牀上,他們還有心思搞你這個小孩子。”城府再深,也屏不住要發火。他對馬滔滔說:“你在那裡也沒意思,不忙的話出來陪陪爺爺。他們要在那裡現眼就讓他們現好了。現在誰還關心別人的私事。”
是啊,現在誰還關心呢?別人的私事不過是口香糖,信手拈來,嚼幾下,沒味道了就吐掉,事後沒幾個人記得,也沒興趣重新撿起來嚼。何況大伯的大字報格式過時,寫的東西一點也沒看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