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媽和史甘都在院長辦公室裡等她。舅媽還是坐在她會計的辦公桌前,眼睛紅腫得令人擔心,見她進來,還張羅着泡茶。用的還是那種印着“上海”字樣的舊式玻璃杯,似乎還是以前的幼托所留下來的硬件設施,這麼多年了都沒有換新的,幾乎可以掛到網上當作懷舊物品賣了。茶葉也是小鎮上最便宜的碎茶葉沫子,喝吧,實在難以下嘴,不喝吧,又不好意思浪費。
史甘把一個信封往她面前,她倒了倒,一本存摺掉出來。戶頭的確是金惜早的名字,她翻到最後一頁一掃,眼珠子要彈出來了,二十多萬,有零有整的。既然不是爲了給她湊個好看的整數,有這錢你就不能給辦公室換扇鐵門,順便請個專業公司來治一下白蟻?得了,看來這錢,還是得她來花,是不是故意留着給她新官上任三把火的?
信封裡還有一張薄薄的信紙。舅舅在信裡面叫她“小早”,說:“小早,你看到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沒有辦法與你聊天了,真是遺憾。可能你對一些事情有誤會,而我已不可能親手解開疙瘩。別的都不要緊,有兩件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說一說。
首先是錢和房子的事情。那年你五歲,無法獨立生活,由我和你舅媽來照顧你。因爲痛失愛子的打擊,我和你舅媽萌生了辦一個孤兒院,照顧更多小孩,把他們當做自己孩子的念頭。當時需要一大筆錢來啓動這件事,我賣掉了你父母留給你的房子,投進孤兒院裡,但是你父母留給你的存款我沒有動。也許你已經忘記了,這本存摺是你父母離開你三個月後,我帶着你去銀行辦理的,存的是定期。孤兒院週轉起來後,我賣掉了自己的房子,把賣你父母房子得到的錢還給你,也存到了這本存摺上,你可以在上面看到我的還款日期。從此摺子上的金額只進不出,我沒有動過上面一分錢,任由存款到期後自動續存。年輕人容易
被生活享受誘惑,我怕你亂花錢,就沒有告訴你,想等你成家的時候,把錢給你。可惜在我有生之日,都沒有等到,也算是另一樁遺憾。”這也算是老一輩人的典型思想了,省吃儉用,辛辛苦苦攢點錢,存在銀行裡,等着有一天應付大事。哪裡知道等這一天來臨,手裡的錢早就不值錢。
看到這裡,金惜早又將存摺翻到第一頁,立刻咧嘴苦笑。從存摺上的數字上,二十多年前,父母留給自己的存款加房子折現,有十多萬,那可是一筆鉅款。這個二百五的舅舅,把房子賣了,換成存款,與原有的存款加一起,利滾利了二十多年,也就二十多萬。今天的二十多萬,怎可與二十年前的十多萬同日而語?還不如當初都拿出來買棉花糖吃,也能過一個甜蜜蜜的童年呢!更悲劇的是,本來他手裡有兩套房子,他都給賣了!讓這種金融白癡管理孤兒院,怎麼可能不潦倒破敗!有這種家長也算倒了黴了,尤其是他始終認爲自己正義、正確、正直……
“另一件事上,我對你有虧欠。我和舅媽是你世上僅存的親人,我們應該把所有的愛都給你,可是我們卻很自私地想用更多孩子填補我們的寂寞,撫慰我們的創傷。於是我們就不可能是你一個人的舅舅舅媽,不可能是你一個人的養父養母。如果別的孩子知道,我們是你的舅舅和舅媽,那麼他們就不會有新的爸爸和媽媽。所以,我讓你和他們一樣長大了。你小時候很頑皮,我同樣擔心,如果公開身份,你會借自己的身份加倍搗蛋,欺負別的孩子……”
金惜早還記得,是一個夏天的午後,舅舅蹬着一部三輪,一路噹噹打着鈴,三輪車斗裡是從以前的家中搬出來的最後幾件傢俱,還有金惜早。舅媽步行在車後幫着推。一種如同在午睡中的迷迷濛濛的氣氛,他們把傢俱搬進一所很舊的大宅子裡。一家人臉上飄着喬遷的興奮。金惜早歡快地在新家各處跑動巡視。
舅舅把
她喊住,說多多,舅舅跟你商量件事情好不好?你以後不要叫我舅舅了,叫我院長。那個時候,舅舅舅媽還叫她乳名,關係還是不錯的。
金惜早說:“我不叫你舅舅?叫你院長?舅舅你不要我了?”
舅舅說:“不是不要你,就是改個叫法。”
金惜早說:“叫院長和叫舅舅不一樣嗎?”
舅舅說:“你和以後來的小朋友一起叫我院長,大家叫一樣的。你不要讓別的小朋友知道我是你舅舅,行不行?”
雖然問了行不行,可是哪裡是商量的口氣。金惜早成了孤兒院資格最老的一名孤兒,以後幾次,她不小心沒改過口來,舅舅都會臉一板當做沒有聽見。然後趁着孤兒院孩子午睡的時間,把她叫到外面來談心,說:“多多,又叫錯了。爲什麼改不過來呢?是不是你故意不想改?這不行,不能讓別的小朋友聽到。”
金惜早就小聲檢討,說:“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一直叫舅舅,看到你就叫舅舅,讓我改,改不過來。”
舅舅說:“不可能改不過來的。你不要老記着我是你舅舅,你不記得你舅舅長什麼樣子,以後看到,也不會馬上想起我是誰。”
金惜早似懂非懂,就連自己心裡傷心和失望的滋味都咂摸不出來,還太小了。她點點頭,又去睡覺了,夢裡還努力告訴自己,別叫舅舅舅舅了。談話的次數多了,她感受到了舅舅院長式的嚴厲。別的孩子淘氣,他只會微笑擺手,讓他們下次不要這樣。而她淘氣,院長會當着所有人的面批評她,讓她丟醜。她內心裡再也無法把他當做可以依賴的親人了。她學會了低頭看着地上那雙舊男式黑皮鞋說“院長好”。短短兩年裡,她強迫自己把舅舅的容貌忘掉了,即便他站在自己面前,她也得低頭看看那雙兩年沒有變過的舊皮鞋,確認他的身份。沒有錯,皮鞋上的銀色金屬裝飾,落滿鏽斑,斑斑駁駁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