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哲艱難地從衣櫃旁邊走開,眼角含着淚水,他全身的力氣似乎都已經用盡,他的手指在微微顫抖,腦袋低垂,身子彎曲着,如同一個年邁的老人。
有些事,註定是要後悔的,可惜,這世界上,並沒有後悔藥。
樑哲咬了咬牙,拿起沙發上的外套,緩緩走了出去。
這是一個清冷的夜晚。
外面的街道上,霓虹閃爍,燈光耀眼,卻依舊無法掩飾人心的冷漠。
或獨行,或相伴,或三五成羣。
人們走着,笑着,沉思着,時間在流逝着。
在有限的生命裡,每個人都如同浮萍一樣,飛快地走向盡頭,沒有一刻的停留。
因爲縱使你想停留,時間也不會停留。
對大家都公平的,唯有時間,而讓大家顯出身份不公平的,也正是時間,有些人生在了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輕鬆地成爲了人上人,而有些人,生在了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一輩子都只能在泥土裡面打滾。
有些人善於利用時間,善於管理時間,他們從很早開始就已經意識到時間的寶貴性,他們在別人肆意浪費時間的時候,爭分奪秒地努力着,最終時間回饋給他們的,一定和他們的付出成正比,雖然不一定達到預期。
樑哲輕吸了一口氣,他如同往常一般獨自走在人羣中,感受着人們在瞬間迸發的或歡樂或悲傷的情緒,感受着他們的一言一行,感受着時間在他們的臉上和身上刻下的痕跡,感受着那份生命無力承受的重量。
樑哲的嘴角輕撇,將視線放遠,他看到了遠處一個跟他一樣同樣孤單的身影,那個身影在人羣中穿梭,揹着大包,步履匆匆,忽然間,那個人轉過頭,和樑哲的視線相撞,嘴角一撇。
樑哲內心微微一笑,還沒等笑容真正浮現到臉上,那個人已經轉過身去,繼續前行。
樑哲搖了搖頭,看着那人的背影消逝在人羣的盡頭,消逝在暗夜裡,像是一隻驚慌敏感的小鹿,跳躍着離開餓瘋了的狼羣。
孤單的人總會相遇,像是磁石一樣將對方相互吸引。
樑哲繼續前行,觀察着人羣的同時,也正在觀察自己的內心。
孤單的時候,就是和自己相處最好的時候。
樑哲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了深深的泥潭裡,最近這段時間,他時常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時常感到煩躁和憤怒,甚至懷疑自己所作所爲的意義。
有時有些話和有些事都不是自己想要說和想要乾的,但不知爲何,他偏偏就那麼做了。
忽然間,樑哲停住了腳步,他的頭微微揚起,望着星光璀璨的夜空,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在十幾年前就曾經問過自己的問題:我是誰?
我是梁書夜的兒子。
我是段鈴兒的男朋友。
我是病人們的心理醫生……
可,梁書業已經死了,段鈴兒已經死了,病人們正在以一種奇怪的方式侵蝕和擾亂着自己的生活。
樑哲的腦海中迅速出現了一個九宮格:我的優點、我的缺點、我最遺憾的事、我最驕傲的事、小時候對我影響最大的事……
樑哲站在原地,很快就給腦海中的九宮格里填滿了信息。
九宮格的組成,就是樑哲的本體。
樑哲很清楚自己身上所有發生的事情,這顯然已經比許許多多的人好太多,這也是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經常給自己做的事情,許多年過去了,九宮格里增添了越來越多的信息,但其實最本質的東西並沒有多大的改變。
在性格沒有太大改變的基礎上,只是閱歷變得更加豐富了。
樑哲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九宮格里的信息在他的腦海中上下交錯,左右顛倒,如同滑動的俄羅斯方塊,逐漸拼接在一起,然後相互抵消,消失不見。
沒用了,沒用了……
樑哲陡然睜開眼睛,眼神中現出了一絲驚慌無助。
看似非常瞭解自己,其實在這瞭解的背後,隱藏着一些不可見人,甚至連自己都不可見的秘密。
人心,是多麼的複雜而詭異,不管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
“其實我就叫樑哲,只是一個按照紅燈停綠燈行的規章,行走在人行道的沉默旅人。”
“我普通而又渺小,我是多麼的自卑而又懦弱,我是多麼的悲哀而又傷痛……”
樑哲忽然間感覺自己像是回到了十幾歲的時候,自己獨自站在操場上,看着旗杆頂上飄動的五星紅旗的那種迷惑的感覺。
那時的他,年少無知,有許多的愁思,那時的他,就已經在問着自己這樣的問題。
如今過去了十幾年,他再次開始問自己這個問題了。
樑哲苦笑一聲,搖晃了一下腦袋,心底暗道一聲:人生艱難,及時行樂。
他知道他在逃避了,逃避尋找答案。
可他更知道,他太累了,就算找到答案又能如何,已經走掉的人肯定不會再回來了,不會走掉的人始終不會走掉。
也許,上了年紀的人,之所以會變得淡定平和,是因爲他們已經意識到他們無力改變現狀,內心也接受了這一點。
正所謂,無欲則剛。
拋卻了在乎念,忘掉了榮辱心,只追尋活着的每一天,只享受呼吸的每一秒……
就在樑哲陷入沉思的時候,他的肩膀忽然被人輕拍了一下。
樑哲急忙扭轉過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光頭和尚,身上穿着灰白的僧袍,手中捏着一串佛珠,正眯着眼,嘴角含笑地望着樑哲。
僧人略微欠身,微笑道:“施主,我剛巧跟在你的身後,走了一段路,看你行走緩慢,步履沉重,時常唉聲嘆氣,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樑哲眉頭一皺,點了點頭,還沒等他說話,僧人就再次微笑道:“你知道你爲什麼有心事嗎?”
樑哲眉頭緊緊皺起,他很奇怪爲什麼僧人沒有問他的心事是什麼,反而直接問他爲什麼有心事……
對了,也許這個問題纔是所有問題的根源,樑哲沉思片刻,搖了搖頭,其實他心裡已經有答案了,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他倒是想聽聽這個忽然出現的光頭僧人有什麼高見。
僧人捏着手中的佛珠,盯着樑哲的雙眼緩緩道:“你有充足的錢嗎?”
樑哲詫異地望着僧人,搖了搖頭,道:“沒有,我還欠別人錢。”
僧人:“你有自己的家嗎?”
樑哲眼神中閃過了一絲傷痛,再次搖了搖頭:“沒有。”
僧人:“你有愛人嗎?”
樑哲想點頭,但沉思片刻,還是選擇搖了搖頭道:“沒有。”
僧人:“你有孩子嗎?”
樑哲:“沒有。”
僧人:“那你有什麼?”
樑哲:“我只有我自己。”
僧人:“既然你什麼都沒有,那爲何還不去追尋?”
樑哲:“有了又能怎樣?”
僧人:“四大皆空和四大皆有,其實本質上是一樣的。”
僧人口唸一聲佛號,低沉着聲音道:“之所以能夠放下,是因爲知道自己拿不起來,之所以知道拿不起來,是因爲曾經嘗試過,之所以去嘗試,是因爲缺失,之所以缺失,是因爲慾望。”
樑哲:“你的意思是讓我放下?”
僧人微微一笑,搖頭道:“不,只希望你正視慾望。”
樑哲有些生氣地道:“我有啥慾望,你剛見我一面,就能看出我的慾望?!”
僧人:“救人或者殺人,散財或者偷盜,其實都是一樣的。”
樑哲冷哼了一聲:“大師,你究竟想要幹啥?”
僧人笑了笑,沒有說話,他念了一聲佛號,轉過身,朝着遠處走去。
樑哲停在原地,低頭沉思,他沒有覺得僧人的話說得很有道理,反而覺得他說的就跟狗屎一樣。
對他來說,這些大道理根本救不活了父親和段鈴兒,所以都是狗屎。
樑哲一腳將地上的易拉罐踢出老遠,惡狠狠地道:“都他媽的去死!”
僧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夜色中,並未聽到樑哲的叫罵,他只是一個僧人,來無影去無蹤,他行走在大千世界,除了一身灰白的僧袍,和一串老舊的佛珠之外,一無所有。
他沒有錢,沒有家,沒有愛人,沒有孩子,甚至,沒有名字……
不,其實,他還有大千世界。
僧人仰起頭,望了一眼星光璀璨的夜空,會心一笑,然後重新低下頭來,默默走向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