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久澈知道他一直在看着,就在偌大的寢宮的某個角落裡。
他說他十三年來沒有一刻離開過自己,總是或遠或近在某個地方守衛着自己,有時候有刺客接近,還爲被侍衛發現就先死在了他的手下,更有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換走被下了毒的茶或酒。
自己之所以平安無事地活到現在,多半是因爲有他在暗處保護,一想到這一點,心就變得非常矛盾。
“非陌,非陌……”
究竟該拿他怎麼辦,他的存在令自己安心也憂心。出身鬼怒衛的他儘管一向忠心耿耿,終究還是叔父的人,也許未來的某個時候,他就會將手裡的劍毫不猶豫地刺進自己的胸膛。
先帝去世後,藺久澈以七歲之身登基稱帝,手握大權的叔父宏王受封攝政王,將會一直輔佐他直到他能夠獨立擔當治理天下的重任。詔令的頒佈彷彿還在昨天,自己恍然已二十歲,應當親政的年紀,卻仍舊在宏王的控制之下,做着名副其實的傀儡。
就在不久前,滿足了淫【好吧】欲的宏王饜足地離去,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成功地討好了他,短時間內他不會再被懷疑。願望達成的滿足之外,全身的痠痛卻難以忽視。
身爲皇帝,卻是攝政王的牀奴,這種話傳揚出去真不知要笑掉多少人的大牙,但偏偏是這樣的事實,早已爲滿朝文武所知,因而即使殺了叔父,要想獨攬大權也是非常困難的。
在寬大凌亂的龍牀上微微翻了個身,一條腿立刻不爭氣地開始抽筋,疼得他差點咬舌自盡。一動不動地忍耐了半天,腿沒有半分緩解的徵兆,猶豫了又猶豫,藺久澈還是清了清嗓子,出聲喚:“非陌。”
立刻就有影子投在了帳子上:“皇上有何吩咐?”
分明就在附近,卻從不能體察到自己的無可奈何,藺久澈對此簡直恨得牙癢。
“揉腿。”
“是。”
看,真是聽話得無可救藥,但若是這聽話的背後,其實是對一道“服從他的一切要求”的命令的忠誠呢?
倘若是如此,叫自己情何以堪。
***
仲春,風和日麗,京城裡迎來久違的晴爽,家家戶戶都將被褥衣物搬到院裡或是當陽的窗口晾曬,一條街放眼望去,掛滿了各色被單,倒是相當有趣的景色。
淬思早已受夠了全身陰溼的雨季,天一放晴便在不肯待在店裡,總要尋個理由出門去走動,衛檀衣乾脆將贈送春禮的任務交給了她,反正他現在被打上了太子心腹的烙印,輕易到別的老主顧家裡去也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這天午後,淬思正興高采烈地往回趕。早些時候她代衛檀衣拜訪了大理寺卿明步經,送了些茶葉過去,碰巧明步經老家給他捎來些醃梅子,也就禮尚往來地給她裝了一罐。一想到醃梅子的味道,她臉上的笑容更加愉快,一個大意之下竟沒留意上方。
“姑娘小心!”
頭頂上的太陽忽然沒了,劈頭蓋下來的是一牀略有黴味的被褥,身後似乎還有一雙手試圖推開自己,不過由於慢了一步,兩人都被壓在了被褥下,那人的手還很不恰當地在她身上揩了一把,儘管不是存心的。
路過的人趕忙幫他們把被褥給掀了,主人也趕忙下樓來連聲道歉,邀請他們上座賠禮道歉。
“不必了,誰都有失手的時候。”淬思不想耽擱,而且確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婦人卻道:“姑娘的髮髻給壓壞了,還是跟我到樓上坐一會兒,我給你重新梳一個吧。這位公子也請到家裡小坐,喝口水解解渴,剛纔實在對不住二位。”
淬思一摸髮髻,果然是變了形,只得答應下來。婦人聽她答應,便拉着她往屋裡走,又叫自己兒子招呼那低頭不語的年輕公子。
“姑娘這頭青絲得羨慕死多少人呀,瞧這又順又滑的,真漂亮極了。”小樓上,婦人託着她的長髮愛不釋手。
可不是羨煞旁人麼,早已沒了自己本來的肉體,這具白紙的身軀出自衛檀衣的手,如何能不好看。淬思稍微有些落寞地想。
重新梳好髮髻下樓來,剛纔出手相救的年輕公子正侷促不安地坐在放桌邊,似乎是對主人家的盛情很是吃不消。
“方纔多謝公子搭救,淬思這廂謝過。”不知他逗留的原因,淬思便首先上前道謝。
那年輕公子趕忙起身對她鞠躬:“哪裡哪裡,剛纔衝撞了姑娘,還望姑娘不要見怪。”
淬思見他規規矩矩的,自始至終不敢擡頭看她,心想這真是遇上個本分人了,便忍不住要逗一逗他:“公子說的哪裡話,小女子哪裡是這般不講道理之人,承了公子的恩情,還不成要反咬一口麼?”
“不不不,姑娘誤會了,在下絕無此意,只是……”即使低着頭,也能看出他整張臉都紅了,模樣甚是好笑。
“罷了罷了,我這就要回去了,這位公子,後會有期。”
和主人家道了別,淬思抱上罐子繼續往回走,只不過有趣的是,背後總有個人遠遠地跟着,走了兩三條街後纔不見。“這年頭,呆也是裝出來的麼?”她失笑,搖搖頭小跑着進了店門。
***
“武林大會?”
每日交班後到掬月齋來混茶喝幾乎已經成了韓如詡的每日功課,儘管也曾想過這麼多名貴茶葉早就將那鸚鵡那乾果的本喝回來了,但只要主人不下逐客令,他也就心安理得地每天享受這麼幾杯茶。
衛檀衣淡然地端起自己的茶杯:“我對這些爭名奪利的俗事一概沒有興趣。”
“就你清高!”韓如詡沒好氣地又抓了一塊桃片糕,“那你成天忙着賺錢就不是俗事了?再怎麼看不起人也給我適可而止。”
“營生乃安分守己之道,較之爲了虛名而你爭我鬥,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破壞武學精髓,難道不值得讚揚麼?”
爐邊的淬思附和道:“若單純是切磋技藝,又何必弄出個武林盟主的名號,要大家搶破頭呢?分明是用心險惡,想要挑起江湖上各路高手之間的仇恨。”
真是對牛彈琴!韓如詡把桃片糕嚼得好像有仇似的。
“不過說到武林大會,韓大人師門應該也會派人前去吧?”衛檀衣好像後知後覺般緩緩問,“自知堂身爲江湖白道第一大派,拿不到第一的話也太丟人了吧?”
韓如詡白他一眼:“這是兩回事,自知堂雖然能人輩出,但沒有一個恃強凌弱,更不屑於在這樣的較量中爭第一。”
“怕是因爲拿不到第一才這麼說的吧?”淬思壞笑着反問。
韓如詡啞口無言。的確歷屆武林大會中,自知堂的弟子沒有哪一回決勝三甲,無一例外地中途被淘汰出局,確實是與盟主之位無緣——即便如此,有辱師門的話也是他說不出口的。
見那二人又沉浸於各自的茶碗之中,韓如詡咳了一聲,語氣不大高興地說:“你還記得上次那個長明燈燈匠的話嗎,他提到一個叫披香夫人的人,同門一位師兄寫了信來,說是要去見識一下這位美人。我看到這四個字的時候就覺得眼皮跳,會不會是要發生什麼不好的事?”
衛檀衣悠悠一點頭:“我看也是。”
“是什麼?”
“讓韓大人如此掛心的,必定是絕代佳人,桃花雖美,卻能殺人,韓大人還是自祈多福吧。”
“你這狗嘴裡從來吐不出象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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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詩:《遣悲懷三首其三》,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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