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的手像是飽經滄桑,莫牙的手,和他的臉一樣乾淨稚嫩,他們年齡相仿,卻好像經歷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賢王有令,請程卦師和莫大夫進王府小聚,攆轎已經備好,還望兩位賞臉。”唐曉略微頷首,笑容恰到好處。
莫牙不想去,但想着程渲,他猶豫了。程渲日後步步驚心,自己怎麼可以袖手不理,賢王勢大惜才,就當…是爲了程渲打算。
見莫牙和程渲坐進攆轎,唐曉一個振臂轎簾落下,一切像是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賢王府
齊國第一府裡,就算是幾個人的小聚,排場也讓人嘖嘖,賢王知道莫牙愛吃肘子,一盤蜜汁醬肘由廚子燉了十二個時辰,筷子夾起比永熙酒樓的還要酥軟潤糯,更是熬化了肘子裡的豬油,入口肥而不膩,吃上許多也不會厭口。
程渲面前多是清淡的菜色,但卻是色香味俱全,鮮嫩欲滴,更是做出許多花樣昭顯着對她的重視。
——“本王果然沒有看錯人。”賢王穆瑞舉杯笑道,“添上程卦師的名字固然是舉手之勞,可司天監甄選本王做不了決定,可以邁進司天監的大門,都是程卦師自己的本事。”
“舉薦這一關就已經難倒大半人,王爺能幫程渲這一把,程渲感恩在心。”程渲以茶代酒回敬道。
穆玲瓏見着莫牙就高興,平日話多,今天只顧着看莫牙,話比平日少了許多,聽程渲說到舉薦二字,穆玲瓏嘻嘻笑道:“我父王從不輕易舉薦,可一旦舉薦,這被舉薦的就絕不是泛泛之輩,還都可以青雲之上。說出來你們也許還不知道,司天監之前過世的魏少卿,原本就是我父王的門客,太醫院那誰…也是…”
賢王低咳了聲,“程卦師無心功名,不過是爲了把龜甲秘術發揚光大,莫大夫也是一樣。”
穆玲瓏俏皮的吐了吐舌頭,抿了口杯中酒水不再說了,還不忘對莫牙擠了擠眼睛。
“聽說…”賢王隨意道,“最後的測試,五殿下支開別人只留你在卦室…五殿下向來不按常理行事,不知道…這最後一試,五殿下…是如何試的?”
——只留程渲在卦室…莫牙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閒聊而已。”程渲摸起一個果子張口咬下,“五殿下對龜甲占卜也知道不少,就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我聊了些,順便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會龜甲之術吧。”
賢王撫須一笑,“五殿下用人慎重,是要自己親自試試。你由他親試入選,本王也可以放心了。”
宴席散去,莫牙跟着賢王去書房替他鍼灸,穆玲瓏雖然也想跟着去,但還是陪着程渲在花園小坐,像是有話要和她說。
莫牙見程渲和穆玲瓏都不跟着自己,反倒是唐曉寸步不離,他們坐着唐曉站着,他們吃飯唐曉看着,這會子去替賢王治病,唐曉也是緊緊跟隨,抱着肩膀眼睛不眨。莫牙忿忿捻起金針,難不成這廝是怕自己存着壞心要弄死他主子?莫牙挑釁的捻起一根金針,裝作要刺向賢王的額頭,他原本以爲唐曉會大喝一聲衝上前,誰知道唐曉仍是淡定不語,像是確定莫牙絕不會做出傷害自己主子的事。
莫牙悻悻的收起金針,倆人沉默對視,唐曉好像還對他笑了一下。
真是塊狗皮膏藥,扯也扯不掉。
秋夜涼爽,花園裡的穆玲瓏愜意的抱着膝蓋倚坐在涼亭裡,不時逗弄着池子裡的鯉魚,側臉看向恬靜的程渲,眼神裡帶着欲言又止的好奇。穆玲瓏伸手在程渲眼前輕輕晃了晃,口氣有些惋惜,“你生的真好看,如果眼睛不盲,真是佔盡了所有的好處。”
“世事古難全。”程渲眼睛不眨,“不過也不一定,郡主前世一定是積了很多德,生在帝王家,爹孃疼愛,天真浪漫,真是,讓人羨慕。”
穆玲瓏捂嘴一笑,忽的又收起笑容,嘟着嘴像是有些不大快活,“你和別人一樣,只看得見表面,世事古難全,對帝王家也是一樣。”
——“哦?”程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郡主忘了,我瞎的,表面也看不見吶。”
穆玲瓏歪着頭看着程渲忍俊不禁,“你有所不知,賢明如我父王,也有許多煩心遺憾;我這個郡主…也不是事事順心如意。”
程渲沒有好奇的追問,她認識穆玲瓏多年,穆玲瓏了無心機,只要她張口多問一句,這丫頭一定會絮絮的和自己傾訴許多。程渲看着夜色下的這個少女,穆玲瓏年方十六,是賢王心愛的獨生女兒,她長的不算很美,就像她的名字那樣,生的嬌俏玲瓏,分外可愛,讓人忍不住生出憐惜,恨不能捧到手心裡。
程渲知道穆玲瓏口中父王的遺憾——賢王爺聖明感天動地,膝下卻只有一個女兒。武帝有五子,賢王卻連一個兒子都沒有。
世事古難全,這句話對任何人都適用。
穆玲瓏等着程渲發問,程渲卻抿着嘴一字不說,穆玲瓏按耐不住道:“程渲,我有些羨慕你。”
——“羨慕我?”這是程渲聽過最匪夷所思的話。
穆玲瓏露出女兒家的嬌羞,眨巴着眼睛垂下頭,“莫大夫冷傲,卻願意…做你一人的拐。”
“郡主是願意和我換麼?”程渲拂過自己的眼睛。
穆玲瓏咬脣低語,“要是眼盲可以得一心人,此生白首永不分離,我穆玲瓏,也願意承受。”
“不是眼盲纔可以得一心人。”程渲笑道,“聽說賢王貴爲皇親之首,可身邊也只有賢王妃一人呢。郡主自小應該見慣了爹孃恩愛,哪裡用得着奢望一人心?”
穆玲瓏單純的臉上掠過一絲沮喪,她壓下聲音,卻還是藏不住話,“父皇疼愛我娘不假,可娘總對他淡淡的…其中緣由,我也不知道。”
程渲暗笑——賢王無子,齊國人都說是因爲賢王爲國殫精竭力無心生養,看來是夫妻感情不和吶。
穆玲瓏跳起身,墊着腳朝池子中央的書房望了望,嘴裡泛着嘀咕:“莫大夫怎麼還不出來?”
——“郡主好像很在意莫大夫?”
“本郡主纔不在意他。”穆玲瓏擰起鼻頭,“我是看不慣他那個模樣,岳陽乃天子腳下,他也能張牙舞爪?”
程渲抿脣一笑,穆玲瓏被她笑的有些羞窘,趕忙背過身不再去張望書房。
書房裡,莫牙拾掇着金針收進羊皮裡,唐曉適時的給賢王披上緞袍,賢王一手攥住袖口,神色滿是用完針的滿足舒坦。
——“唐曉,替本王送莫大夫出去。”
屋門合上,夾雜着潤溼的夜風拂過唐曉和莫牙各自沉默的臉。書房離岸邊還有老長一段的水中長廊要走,莫牙加快步子想早些帶程渲離開,唐曉不急不緩的跟着,忽的隨意開口道:“莫大夫,你鍼灸之法高超,一定是自小學醫吧?”
莫牙頓住腳步,眉宇挑起傲氣,“那是當然,識字起就研讀醫書,光金針刺下就練了三年。怎麼,你也想學?晚了。”
唐曉指了指腰間的佩劍,“我是習武之人,一雙粗手使不了金針。不過莫大夫一定知道,習武的人時常會跌打損傷,算是你們做大夫的熟客,我雖然是個粗人,對莫大夫這樣懸壺濟世的大夫也是心存敬重。”
莫牙心思純良,雖然對唐曉沒什麼好感,但猛的聽他奉承自己幾句,莫牙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眉宇嚥了咽喉嚨。
唐曉遠遠看見穆玲瓏正朝書房方向張望,揚脣輕聲道:“莫大夫自小鑽研醫術,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一種古籍中記載的醫術,不過這門醫術據說失傳很久,莫大夫你年紀輕輕,如果沒有聽說也是正常。”
莫牙最受不了別人質疑自己的醫學造詣,老爹都說自己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學醫奇才,近二十年心無旁騖的學醫,還會有不知道的古籍秘術?莫牙咬牙道:“你說給我聽聽,沒準,我就剛好會呢?”
唐曉負手望月,“古籍中記載了一門易容之術,西域產一種神蠱,可以吞吃人的膚肉,改去肌膚紋理,給人一張嶄新的面容。莫大夫聽說過嗎?”
——“西域神蠱…”莫牙嘎然失聲,自己養了多年的神蠱,難道是被唐曉這廝發現了?莫牙好想衝回客棧把牀底下藏着的銅罐子翻出來看個究竟,莫牙心思純,但頭腦不傻,心裡雖然咯噔一下,可臉上仍是清清淡淡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聽說過這東西,可神蠱雖神,卻還是一隻無腦無心的蟲子,蠱蟲上臉就是隨心所欲,你要易容?沒準蠱蟲會毀了你的容?唐護衛,古書秘籍無根無源,出了事也沒出說理去,姑且聽聽也就罷了,這是我莫神醫好心提醒你的。”
“你說的不錯。”唐曉篤定的邁開步子,“如果被換臉的那個人有特殊的需求…比如,想換做莫大夫你的模樣…就不能讓神蠱隨意吞吃,必須用鍼灸小心引導…怎麼?莫大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莫牙想呵呵他一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西域神蠱就在客棧房間的牀底,程渲就是自己用神蠱完成的作品。唐曉你算哪根蔥,幾滴水就敢在莫神醫跟前晃?信不信莫神醫給你換張讓你嚎啕大哭的臉…
莫牙搖了搖頭,“長的好好的,換臉做什麼?歪門邪道我沒興趣。”
唐曉笑道:“我也不過是好奇一問,天下哪有這樣荒誕的事,既然你也是聽說而已,我看世間上根本就沒有什麼西域神蠱,變臉之說也是謬談。”
莫牙有些不服氣,明明存在的東西怎麼就又成荒誕謬談了?但他還是忍住了和唐曉辯駁的衝動。程渲說岳陽步步驚心,他倆已經是一條船上的人,可不能多嘴多事害了自己和程渲。
如果被人知道可以替人換臉的神蠱就在自己手上,精明如唐曉賢王,也許可以舉一反三猜到神秘的盲女程渲沒準就是換過臉的某人…
莫牙天不怕地不怕,可怎麼認識了程渲,竟像是有了軟肋一般,畏首畏尾連話都不敢隨便說。
莫牙看了看唐曉,乾笑了聲:“就是謬談,神蠱是什麼?能吃嗎?”
唐曉仰面大笑,指着莫牙無辜的臉,“莫大夫真是有趣,有趣極了。”
穆玲瓏站在亭柱子後頭,一手抱着柱子,探出半截身子癡癡看着莫牙朝自己,不對,是朝程渲疾步走來,程渲聽着腳步聲,對着聲音傳來的方向伸出手,莫牙清冷的臉忽然漾起了明媚快活的笑容,那是程渲看不見的美好,穆玲瓏看的清清楚楚,可這份美好卻和她毫無關係。
莫牙拉住了程渲纖細的手腕,溫聲道:“我們走。”
倆人都不記得和穆玲瓏招呼,一前一後走進了漸暗的夜色裡,莫牙扭頭像是和程渲說着什麼,程渲噗哧低笑,倆人側身的剪影好似一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