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風流之千尋記 第七十二章 “負荊請罪”

布圍掀開,人人探首,萬衆矚目,當街強吻。

韋家人傻住。

燕京百姓傻住。

納蘭述傻住。

人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大燕人心目中神一般的釋子,被那個最近紅得不能再紅的神眼少女給硬生生壓在身下,強吻。

神一般的梵因,大燕上空開放的最聖潔的花,燕京百姓因爲他一個回眸都會激動顫抖,觸摸到他衣角都會三個月不捨得洗手,他們恨不得把他供在蓮臺上、花叢中、雲端裡,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神會以這個造型出現在他們面前。

燕京百姓眼前一黑,覺得天瞬間塌了。

他們眼前黑,有人臉上黑。

納蘭述的臉已經不能用黑來簡單形容,那是一種震驚、鬱悶、暴戾、抓狂、萬分扼腕、千種悲憤融合在一起的複雜表情,複雜到這個靈動得翻腕就是風雲的少年,居然也生平首次,出現了不知所措的愣怔。

車廂裡也氣氛凝固。

君珂的脣壓在梵因的脣上,兩人此刻都已經呆住,渾忘了此境此景,也忘記一切動作,烏溜溜瞪大的眼珠子遇上同樣因爲不可置信而睜大的清透眼眸,各自在對方眼底看見巨大的震驚。

肌膚相接、脣齒相觸,各自感覺到對方肌膚的細膩柔軟,和脣齒間淡淡氣息,她的是彷彿玉蘭一般的微香,聞見便彷彿能感覺到花瓣般的柔潔溫軟,卻又透着淡淡清爽,那是早間染露的玉蘭花;他的卻令人覺得清逸舒暢,一開始什麼都沒有,漸漸便彷彿聞見清晨的風、被雨水洗透的雲、浸潤了遠山木葉之香的水,乾淨、通透、無所不在。

這一刻才似突然覺得,原來你我都是少年男女,原來去掉那一層紅裳和緇衣,不過都是青春少艾、在紅塵裡悠然美哉的少年男女。

不知道誰的心開始慢慢跳起,從最初的恆定如一,漸漸走向急促和激越,嗵、嗵、嗵……心跳聲在兩個緊緊相貼的年輕軀體之間,聽來極爲清晰,彷彿洪鐘大呂,瞬間敲醒僵住的兩個人的神智!

君珂霍然擡頭,一轉眼看見納蘭述的目光,急急要站起,但車廂倒了兩個人再轉身就有點絆腳,梵因也急忙要坐起,手一伸正對着君珂的胸,百忙之下又趕緊縮手,眼光一轉,臉色已經透出微紅。

納蘭述忽然上前一步,一腳踢了出去!

“砰。”

半開着的車廂門被他一腳踢上,隔絕了衆人的目光。

君珂傻傻擡頭,暗罵自己反應太慢,怎麼就沒想到關門呢!

關門的響聲也把燕京百姓的意識震醒,醒來的那一霎,燕京百姓憤怒了!

他們的神,被、壓、了!

褻瀆!巨大的褻瀆!

百姓們的感情是很純潔的,純潔的感情的表達方式往往也是最直接最熱烈的,所謂直接熱烈,就是將籃子裡挎着的口袋裡揣着的所有可以用來砸的東西,都立刻砸出去,來表示某種激越而不可控制的情緒的。

“登徒子!”

“中山狼!”

“砸她——”

噼裡啪啦雞蛋青菜大白菜肉乾臭鞋子爛襪子飛出漫天花雨,砰砰乓乓都砸在了瞬間關緊的車門上。

“救下聖僧!”

更多人撕開布圍奔上前來,敲門、踹門、踢門、踩門……用激烈的情緒表達着“拯救花兒”的強烈願望。

幾個大漢奔到了車後,一聲吆喝,“掀翻那個女登徒子!”

“一二三!”

轟一聲車子被翻了個個兒……車裡原本爬起來的君珂,因爲菜葉雞蛋砸門沒敢第一時間出去,結果車身霍然翻倒,她驚呼一聲,剛爬起來的身子,再次砸上了梵因的胸膛……“再翻!”沉浸在自己瘋狂情緒裡的燕京百姓,完全忘記車廂裡他們的神也在的,“一二三”打着號子,準備把車子翻過去再反過來,一定要翻得女流氓死去活來。

“一二三……啊!”

一聲悶響,彷彿什麼東西突然壓了下來,幾個大漢手臂綻出青筋這次也沒有再翻動一毫,一擡頭,看見納蘭述臉色鐵青,正一腳踩在車身上。

他只是這麼掀袍一踩,姿態輕閒,幾條大漢便無可撼動,納蘭述腳踩車廂,將那對“X男女”踩在腳下,仰天出了一口長氣,才冷冷道:“翻什麼翻?鬧什麼鬧?沒看見是在救人嗎?”

“啊?”韋家人和燕京百姓愣了。

“你們聖僧。”納蘭述這個稱呼,怎麼聽起來都不帶崇敬,還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先前突然走火入魔,正好遇上你們韋府的車馬,車主人便讓出車子,並請來兩位神醫,試圖救下聖僧。剛纔君神醫那是在行功渡氣,以挽救你們聖僧紊亂的內息,你們不會都沒看出來吧?”

“啊?”衆人摸頭,開始回思剛纔一瞬間看見的動作,眼神茫然。

納蘭述纔不會給他們好好思考的機會,陰惻惻道:“所以才布圍相攔,不許居心叵測的人擅自進入打擾,這內息導經何等重要?一被打擾前功盡棄還是小事,連帶的就是幾條性命!君大夫不計個人得失,不惜個人名譽、捨身施救,醫者仁心。如果沒有她,你們的聖僧早就奄然坐化,還能好端端在這裡?

你們不分青紅皁白,不問事情真相,只憑小人攛掇自個猜測,便如此對待你們的恩人,做人怎可如此不識好歹?嗯?”

“哦……”燕京百姓給納蘭述天花亂墜一番話說得眼珠子也在亂墜,迷迷糊糊想了半天,覺得似乎、也許、或者、大概——真的是咱們錯了?

“俺們不曉得內情,莽撞了。”幾個掀車的大漢紅了臉,趕緊試圖把車翻正,納蘭述腳壓着不動——笑話,再翻一次,讓他們兩個再撲一次嗎?

車廂里君珂眯着眼睛蹲在一邊,心想郡王殿下指鹿爲馬顛倒黑白的本事真是一等一啊……一轉眼看見梵因不自在地要起身,連忙捺住他,悄悄道:“神棍……哦不大師……你現在不能出去……看在我幫了你們韋家的份上,你就裝一次吧,這不算你出家人打誑語,有什麼惡業我幫你擔,啊?”

少女俯低臉,軟語相求,淡淡的玉蘭花香再來,和齒間的話語一般柔軟近乎旖旎,梵因見多君珂靈活機變或者舞槍弄棒,卻從未見過她如此溫軟嬌俏。

她俯下的臉近在咫尺,一擡頭便可見細密纖長的睫毛,根根分明,將車簾縫隙裡露出的陽光,間隔出一道道金色的微光。稍稍一眨,便似有細碎的光華濺開去,濺入人心湖之底,漣漪微現。

梵因不敢動了,不着痕跡向後避了避,讓開了君珂試圖按住他肩的手——他本來就沒打算現在出去,只不過想動動身子而已……兩人一時都沉默,寂靜的車廂裡呼吸相聞,梵因只覺得她的氣息無所不在,那麼好聞的味道,不知怎的卻令人心中不定,許是多年來習慣了檀香菸氣,竟然不再適應紅塵之香?

梵因垂下眼,呼吸放得更細更輕,日光的金紗似有若無,將他籠罩在一片輕煙淡霧裡,他垂目低眉卻又微微忍耐的神情,讓人想起阿難地獄裡爲衆生受劫的釋子,聖潔而禁慾,君珂看着他微微聚攏的眉端,一抹遠山般凝在額際,突然也覺得不安,將身子縮了縮,衣襟斂了斂,然而越有動作,她的香氣越濃些,兩人因此都在躲避,恨不得把自己縮進車板裡。

車廂外傳來斷斷續續納蘭述的聲音,嬉笑怒罵,巋然不動,將韋家人損得臉色青一陣紅一陣卻啞口無言;將燕京百姓騙得眼珠子亂轉卻無可懷疑。終於韋家人悻悻恨恨而走,燕京百姓也漸漸散去。原本是不肯的,但納蘭述說內息調養需要安靜,百姓自然不願打擾梵因,布圍外的人,漸漸少了。

君珂一直豎着耳朵聽,眼眶溼潤地輕輕微笑,納蘭啊納蘭,再大怒氣,也會在她需要的時候先顧着她。嗯,等下出去後,還是要解釋一下的,誤會,這真的是誤會,人家沒有想佔和尚便宜,人家又不是高陽公主!

又等了一會,徹底安靜了,君珂鬼祟祟地開門,一邊開門,一邊擺出花一般的微笑,同時眼珠子低視地面四十五度以示謙恭懺悔,一邊按照自己打好的腹稿流暢地背誦,“啊納蘭你好謝謝你來幫我解圍剛纔是個誤會我原本抓了梵因大師來幫我擋災結果不小心栽到他身上了實在對不起大師不過我的內心是聖潔的大師內心也是聖潔的所以即使事物的表相是那樣但實質上依舊不染污垢不染塵相信你也是——你也是——你也是——”

君珂卡殼了。

她腦袋探在車門外,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一圈。

面前空空蕩蕩,四面無人,布圍淒涼地被風掀動,只有柳杏林,一臉古怪表情地站在一邊。

君珂張了張嘴,半天對着空氣呆呆問:“人呢?”

“走了。”回答的是柳杏林,他表情實在難以形容,似乎在忍笑,又似乎有點失落,還似乎有點擔心,慢慢地道,“郡王說,你出來後必然有一堆鬼話,但是他不想聽,他不想聽什麼謝謝他好心來幫你解圍剛纔是個誤會你原本抓了梵因大師不過是爲了擋災一切都是不小心其實你的內心是聖潔的大師當然也是聖潔的所以即使看起來是你強吻了大師實質上依舊不染污垢不染塵——他說他不要聽這些,該說什麼,你想好了再去和他說。”

君珂:“……”

她傻傻立在風中,忽然覺得,這世道實在對她太不公平了!

不是古代女子金貴麼?

不是女人被男人摸了手就該男人負責麼?

不是任何男女疑似情感糾紛都是女人尋死覓活要男人給個交代麼?

怎麼到了她就反過來了呢!

怎麼到了她就變成她對不起這些男人呢!

怎麼到了她,就變成她得向這些花一般鳳一般的男人們一個個地交代呢!

你妹!

活生生地歧視啊!

傻呆呆的君珂,傻呆呆地再一轉頭,梵因居然也不見了,再一看,他衣袂微拂的背影,已經越過了街的那頭,似乎感應到她的目光,那平日飄逸清揚,不爲紅塵任何俗事所牽絆的背影,竟似忽然微微一滯。

然而他轉瞬便飄過街角,像雲從天這頭,過了山那頭,不顧那山河萬里,曾因此雨水連綿。

君珂看他走遠,倒覺得鬆了口氣,無論如何,她覺得向神棍交代比向納蘭述交代似乎還要難些。

她有歉意——呃,從今天開始,神棍因爲她,白璧染蠅,清水濯塵。光輝燦爛形象大概要打個折扣,她還得想法子幫他重塑金身。

不過當務之急,似乎是,如何向暴走的某人交代?

很有責任感的君珂嘆口氣,垂頭喪氣挪步子——真是的,你居然生氣了,你生氣了你怎麼不說呢?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生氣呢?我看你在外面談笑風生地替我解圍,我還以爲你根本沒介意呢,現在好了,你生氣了,花花草草要遭殃了!

君珂從來沒有女人就該被男人全權呵護,也沒有女人就該傲嬌矯情的想法,她認爲雖然這件事她沒有做錯,但是給納蘭述添了麻煩,就該表示謝意,如果納蘭述不接受她的謝意,覺得歉意才能撫平內心鬱悶,那麼道歉也不是不可以,至於道歉的理由,錯在何處——君珂嘿嘿一笑——道歉嘛,就是要低姿態,你說我錯在啥,那就啥唄。

納蘭述要知道君珂內心的想法,八成得吐血——這姑娘在某些方面,實在太大度,大度到麻木!無知!昏聵!

君珂先回了自己府邸,剛進府沒多久,就收到了三份禮物,送禮來的人都含笑有禮,但都不通姓名來歷,只說我家主人感謝姑娘仗義援手,日後但有驅策定不敢辭,留下一張名簡便告退。君珂先對着那豐厚的禮物發了一陣呆,隨即打開名簡,發現一張是韋應的;一張是韋元柏的,也就是韋家現在的當家人,韋應和梵因的父親;還有一張,卻沒有名字,只印了金色鯉魚,流花字樣,應該是許氏孃家在京的勢力。

君珂翻着名簡,眼神有幾分凝重,前兩份禮物沒什麼稀奇,韋家這是對她正確處置的感謝,韋家這事消息靈通是該當的,但流花許氏,家族遠在流花郡,卻也能這麼快得到消息,京中勢力竟然不可小覷。

君珂想了想,把韋家禮物名簡放在一邊,此事心照不宣就行,韋家想必也不願就此事和她隆重其事有所來往。但她卻給流花許氏寫了一封信,附了一份藥方,令人當夜偷偷送到。

許氏偷情有孕而不知,但很明顯卻給不該知道的人知道了,大約許氏不敢和府中人談及病狀,無意中和外人進行了討教,這個外人,一定是她閨中常來往的人,這種大戶人家深閨婦人,交往有限,只要稍稍注意,自然能查出究竟。

此事一出,流花許氏險些爲此遭受失女傾族之禍,自然對背後作祟的人恨之入骨,許氏查了出來,韋家大房也就知道了,那個隱在背後的人,還想有安生日子?

君珂脣角泛出一抹冷冷的笑——借刀殺人?我也會!

忙完這一切,她整頓裝束,然後召喚下人,“來,給我準備荊條!”

管家:“……?”

“去呀。”君珂眼一瞪,“姑娘我要負荊請罪。”

管家發動下人,忙忙地找來荊條,君珂一看,倒抽一口冷氣,“啊?荊條長這個樣子啊?刺好多,好密!會戳破皮膚的!不行,換個溫柔點的。”

管家再次發動下人,找荊條,好容易找到去年擱在廚下準備燒火卻忘記的乾枯的荊條,那上面刺幾乎已經剝落了,拿上去給君珂,君珂一摸,倒抽冷氣,“哎呀,這刺會掉!掉進我衣服裡怎麼辦?再找!”

管家:“……”

這回再找不到合適的荊條了,不過這管家也算精幹,下去直接吩咐,“去!把所有的刺都給劈了!再削得光滑點!”

劈去所有刺的荊條再拿上去,君珂翻來覆去地看,管家以爲主子滿意了,正要舒一口氣,卻聽她愁苦地道,“不行,一點刺也沒有,人家會嫌棄我太沒誠意的。”

管家:“……”

忍住內心的咆哮,管家捧着荊條再次下堂,吩咐下人們,“把剛纔劈掉的刺給我找回來!把所有刺尖磨平,磨圓!再粘一部分到荊條上!只要露出那一部分有刺就行,看起來很戳人就行!”

不得不說,管家大人這次終於充分地領會了主子的精神要義,荊條這次捧上去,君珂終於沒有發出任何異議。

她託着下巴,手指敲着桌面,喃喃道:“當然不能脫了衣服背荊條,那也太便宜納蘭述了,樂出羊癲瘋怎麼辦?嗯……這樣!”

過了陣子,君府牆頭鬼鬼祟祟躍出兩條影子,各自揹着一捆荊條——君珂和幺雞是也。

拉着幺雞一起助陣賠罪的君珂,先站在牆頭上哀嘆了一番——本來每天晚上郡王都要來睡書房的,今晚等了半夜都不來,真是的,他不睡,書房落灰怎麼辦?

男人神馬的,最傲嬌了!

在牆頭腹誹完,她調整好臉部表情——嚴肅地、深沉地、哀愁地、苦大仇深地、於我心有慼慼焉地。

到了納蘭述府邸,老遠就見平日燈火通明的大宅,此刻黑沉沉陰森森,大門緊閉,連個守門人都沒有,只餘門口兩盞氣死風燈,在風裡悠悠地轉着,將淡紅的光暈,一遍遍掃過塵灰滿地的地面。

君珂吸吸鼻子,心想看樣子還要先演一出“牆頭馬上”?

她既然是來道歉的,自然做好了一切低姿態的心理準備,轉到後院圍牆外,準備爬牆。

納蘭府邸的後院,連着一條小巷,平日裡走恭桶泔水的巷子,府邸的前一天的泔水,收集了從後門運出來堆放在巷子裡,第二天一大早,自有專門的人來收。

君珂從巷子裡過,聞着泔水獨特的氣味,一眼看過去,桶裡好多魚肉,撕了一點皮的饅頭,咬了一口的點心,暗罵貴族奢靡,但也不得不承認納蘭述和他的堯羽衛不算燕京貴族中最奢靡浪費的,別說納蘭述他們,就是幺雞,現在看見這些幾乎完整的魚肉點心,也目不斜視,不屑一顧。

君珂心裡掛記着負荊請罪,匆匆從巷子裡走過,正準備爬牆,眼角忽然閃到一道黑影一閃即逝。

有敵?

君珂渾身警鈴大作,頓時忘記自己要做什麼,眼看那黑影正是往剛纔那個小巷方向,一個轉身就追了過去。

她不知道。

在她剛纔鬼鬼祟祟要爬的那截牆下,鬼鬼祟祟也蹲着倆個人影。

兩人影從君珂接近納蘭府邸就出現了,其中一個一直騎在牆頭,用特製的一個千里眼觀察着君珂和幺雞,不住向牆下那個人通報,“目標出現在三百米以外,請各就各位;目標出現在兩百米以外,帶着幺雞,請做好戒備;目標出現在正門十米外……目標看見門口沒人在嘆氣……唔……目標轉向牆頭……東牆頭……”

底下的人轉到東牆頭。

“……西牆頭……”

底下的人奔到西牆頭。

“……過後門暗巷,應該是從後門牆頭爬……好,確定位置!”

“下來!下來!”底下的納蘭述招呼敵情偵測者戚大頭領。

戚真思一個翻身落下,兩人蹲在牆底,戚真思懶懶打個呵欠,“行了,接下來你自己搞,我睡了。”

“別啊。”納蘭述一把抓住她,“等君珂跳下你再走,先給我參考下,小珂兒馬上從牆頭落下,我是立即接住她原諒她並親她呢,還是再擺擺架子不理她?”

“你說呢?”戚真思癩皮狗似地趴在牆上,氣若游絲——我要睡覺我要睡覺我要睡覺!

“我是很想立即接住她吻住她的,”納蘭述偏着頭,滿面憧憬,“小珂兒從牆頭落下,落在我強健的臂彎,她嚇了一跳,用粉拳捶我,然後被我狠狠吻住……多美妙、多旖旎、多動情、多浪漫!”

“肥皂狗血劇看多了吧你?”戚真思吐血。

“可是呢,”納蘭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對戚真思的嚎叫聽而不聞,“又覺得這樣,似乎太浪費機會?太輕易了些?小珂兒難得有個心虛的把柄被我抓住,我要不要好好利用機會?來個虐心虐身、虐身虐心、幾番磨折、不住推拒,都說不經歷風雨怎麼見彩虹?不經歷虐心怎麼有複合的激動?等到雲開月明陰霾散盡,到那時攜手相牽喁喁低語,兩兩相望互訴衷情,是不是更美妙、更旖旎、更動情、更浪漫?”

糾結,真的很糾結!

納蘭述還在糾結,君珂已經到了牆頭,兩人趕緊屏息住嘴等她爬牆,結果君珂發現敵情一轉眼跑了,兩人傻等了半天,愕然對望:“嗄?”

這麼久了,蝸牛都上牆了,她咋爬的?

納蘭述忍不住,躍上牆頭,四面看,“人呢?”

一轉眼看見後門暗巷人影晃動,依稀正是君珂。納蘭述臉黑了。

戚真思覺得自己似乎聽見了磨牙聲。

隨即納蘭述一揮手。

“去看看!”

君珂一轉身追了出去,掠入暗巷,幾個大泔水桶之間,一個黑影正背對着她,在桶裡撈着什麼。

聽見聲音,他霍然轉身,剎那間看見君珂,他趕緊舉袖掩面,又想丟掉手中東西,一時間慌亂得不知做什麼好,最後霍然一甩手,丟掉手中東西,捂臉便對着外面衝了出去。

這人動作極快,行動如劈風,竟然是個高手。

君珂愣在那裡,腳步一動,卻沒有攔,在那人和她擦肩而過的時候,緩緩道:“查兄。”

那人腳步一頓,一時間如被雷擊,僵在了原地。

君珂目光緩緩落在地下,遠處的微光照過來,地上滾落一個油跡斑斑的布袋,布袋還沒來得及扎口,裡面滾出些魚肉,撕了皮的饅頭,咬了一口的點心,正是那些泔水桶裡的東西。

夜半、深巷、泔水桶、揀泔水的人。

其實沒什麼不對,哪都有這些事發生,但問題在於最後一項,人不對。

君珂呼吸有點緊,她慢慢偏頭,看着那個揀泔水被她發現倉皇要逃的人,那人已經放下了袖子,臉色和眼神都鐵青,也在偏頭望定她。

剎那間眼光交匯,君珂心中又是一震,那是怎樣的眼神——悲哀、憤怒、冷漠、還有殺機一閃。

看看他一身敝舊卻漿洗得乾淨的衣裳,君珂皺起眉,她不曾注意他人衣裝,看見了也以爲有些人天生樸素,不曾想,世上還真有人這麼潦倒、一邊參加武舉接受萬衆歡呼,一邊在夜深人靜的暗巷裡,掏泔水以謀生。

京中武門弟子查近行,是繼洪南之後,同樣奪取武狀元桂冠呼聲最高的人。

這回是真的,還是又一次的攻心之詐?

查近行也在看着她,眼神裡殺機一閃之後也恢復了漠然,似是知道反正殺不了君珂,也反正再遮掩不了他偷泔水的事實,乾脆走了回去,將地上的泔水袋子撿起,魚肉饅頭滾到地上已經髒了,他有點可惜地看了看,默默放回了泔水桶。

隨即他站直身體,摸摸肚皮,籲口長氣,拎着空袋子,大步走了出去。

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塊玉米餅。

查近行停住,目光從玉米餅上慢慢延伸,餅子不是很清爽,沾着點菜皮,不過被人小心地吹過,抓着餅的手指乾淨修長,手腕潔白,再往上是一截淡青的衣袖。

手的主人見他不動,將餅子往他面前又遞了遞,輕聲微笑道:“這塊很乾淨。”

查近行擡起頭,看見少女明淨的雙眼,沒有他想象中的厭惡鄙棄之色,她的目光溫暖而坦誠,抓着餅子的神態自然親切。

“這裡還有很多沒怎麼動過的食物,”君珂自如地拿過他的袋子,走到暗巷的最裡面,“我知道這家的習慣,這家的廚師很古怪,多餘的食物都要分門別類放好拿出去,越往裡面越有好料哦。”

她很細心地避開“泔水”這個字眼,從最裡面的一個木桶裡扒出一隻整雞,“驚喜”地道,“啊,叫花雞!很新鮮!”回頭對查近行連連招手,“過來,過來啊!一起找。”

查近行認真地看着她,這個面有菜色的男子,第一次用近乎挑剔審視的目光,將這個擂臺上的對手看了個仔細,然後他慢慢地,走了過去。

牆頭上,一直關注着這邊的納蘭述,忽然嘆了口氣。

“小傻子。”他喃喃道,“真是個小傻子,都不知道吸取教訓麼?最近遇上的陰謀詭計還嫌不夠?就不怕這也是一計?”

“主子你埋怨的語氣能不能表現得真實點?”戚真思懶洋洋掛在牆邊,“不要讓人聽起來覺得你是在驕傲。”

“我驕傲怎麼了?”納蘭述立刻問到她臉上,“我就是驕傲!我驕傲像珂兒這樣的人實在難得!無論別人怎麼欺她騙她,她依舊願意去信任,換你你做得到?”

“我?”戚真思嗤之以鼻,“我要參加武舉,會把所有的對手先殺了!暗殺!投毒!羣攻!陷阱!”

“所以她是人人愛的君珂,你是人人躲的戚真思。”納蘭述嗤之以鼻地總結。

“是啊……”戚真思仰頭望天,“她人人愛,她在陪別人撿破爛;我人人躲,我在陪你爬牆喝風。這世道太讓人悲憤了,算了,你繼續蹲牆上看人人愛吧,人人躲回去了。”

納蘭述變了臉色,“你昏聵!”

戚真思毫不退讓,“你黑心!”

納蘭述一腳踢了過去,“你無情!”

戚真思唰地跳下牆頭,“你缺愛!”

“哼!”

“哼!”

牆頭上主僕第一萬次怒目相向,暗巷裡也有低聲的交談。

“這個比較乾淨……”

“這個不能要……好像是幺雞啃過的……”

“這個好……”

“少揀些葷的,素菜也不能要,主食不會壞,多帶些……”

氣氛平靜,兩個人蹲在桶邊,頭靠頭地討論該選擇哪些,聽起來不像在討論泔水,倒像在討論大餐。

在氣氛最融洽,查近行已經不知不覺露出一絲笑意的時候,君珂突然道:

“爲什麼?”

撿起饅頭的手頓了頓,戛然而止的靜默。

君珂沒有擡頭,利落地將東西裝進袋子裡。

“我娘有病,大夫說,吃得太苦,需要點……肉食。”很久之後,近乎壓抑的沉默裡,傳來查近行淡淡的聲音。

“你不是京門武行的弟子嗎?”君珂訝異,“你們武館,我聽說給弟子一份月銀的。”

“京中武館多如牛毛。”查近行露出一絲慘淡的笑意,“生意艱難,月銀也有限。大多數時候要靠和地痞一起,和店鋪要錢維生。每隔一段時間,還要爲爭地盤發生械鬥,館裡有規矩,誰收的街面保護銀多,誰的月銀就多,我……已經三個月沒有月銀了……”

“爲什麼不去?”沉默半晌後君珂問,“你的功夫,別說那些地痞,武行也沒人比得上你。”

“我是半路投入武館的,之前是平西人氏,師承家門武學。”查近行道,“家門武學不允許參與各類欺壓良善和爭奪地盤的械鬥,更不允許以武凌人,或以武學來博取不義之財。家鄉去年遭了水災,全村老少賣掉所有衣物才送我來京中考武舉。我是帶着我娘來京的,一路乞討進京,我娘有病,我指望着掙了錢給她瞧病,聽說武館給弟子月銀,便先投了武館,誰知道……”

他不說話了,沉默將袋子裝好,低聲道:“多謝……”將袋子背起。

“等等。”君珂望着他的背影,道,“回去記得把食物熱熱才能吃,另外,明日我會派人去把令堂接來醫館瞧病。”

“不用了,等我比完武舉,應該會有職位和祿銀,到時我會帶着母親上門。”

“也行,如果令堂實在不好,請記得不要逞強,還有……”君珂沉吟了一下,才堅決地道,“我不會讓你的。”

查近行轉回頭,黎明的晨曦裡,這落魄男子眼角漫出的笑意,忽然讓人覺得驕傲,“多謝,我也不會讓你。”

日光升起,金光漫越,兩個驕傲的男女,遙遙對望,隨即查近行頷首一笑,決然離開。

君珂久立原地,若有所失,半晌才跳了起來,“糟了!今天我有比試!”

她現在也記不得自己出現在這裡是爲什麼了,也忘記那負荊請罪啥啥的了,也想不起來這荊條是幹啥用的了,一把掀開背上荊條,拖着幺雞便呼嘯而去。

那邊牆頭上,等她來表態來撫慰來安慰他鬱悶失落悲脆憤懣的心苦苦等了一夜的納蘭述,臉再次黑了……當他跳下牆頭,抓起那荊條,正想自我安慰無論如何小珂心意是好的,還曉得他生氣,特意大老遠負荊請罪來着,不想手一抓,荊條上被黏上的刺紛紛掉落,轉眼手裡就只剩兩把乾癟的,用上全部力氣打人也不痛的枯荊條……納蘭述的臉,在晨光裡,變成了鍋底……鍋底納蘭述的鍋底狀態,一直持續到當日武舉比試結束,君珂順利過了第六輪,現在只剩查近行、向正儀、她、朱光、還有來自瓊南道的一位武考生韓青凱。

比武結束後君珂心情很好,覺得武舉走到這一步,進入前五已經是意外之喜,後面結果如何,倒不必太在意。這姑娘有時候也挺少根筋的,心情一好,頓時就忘記自己還是“戴罪之身”,趁仲裁們都散場下臺,在後臺的巷子裡爬在牆頭上笑嘻嘻地對納蘭述招手。

納蘭述還在鍋底狀態呢,想着昨晚牆頭喝風一夜,想着喝風一夜之後看見的那個風中凌亂的“荊條”,頓時恨得牙癢,覺得某些人實在此可忍孰不可忍,其實她也沒什麼錯,她已經盡力做到最好,就算最後壓倒梵因那也叫意外事件,他納蘭述纔不會找堵偏要記着,但是,小珂兒明顯沒把他的鬱悶放在心上,這纔是最大的問題,瞧她這沒心沒肺笑的!

當初他求她親一個花了多少心思,也不過臉頰蜻蜓點水,還是自己湊上去的,如今她竟主動把初吻給了和尚,她不覺得她有必要解釋一下嗎?就算不解釋,她不覺得應該把那個主動誤給人的嘴兒,給他補償上十個八個嗎?

郡王心情不好,所以合作度不高,仰頭,望天,對牆頭上某人見牙不見眼的笑容,視而不見。

“喂……”君珂在牆頭,雙手攏成喇叭,擠眉弄眼,用氣音喊,“八寶樓有新菜哦,請你去試菜——”

郡王手按按耳朵,嘆氣,“唉,老了,最近耳力可真不好。”

君珂在牆頭蹦跳,努力彰顯存在感,“喂……八寶樓新菜新包廂新玩意哦……”

郡王抱胸靠牆,嘆氣,“唉,今兒怎麼逆風呢?什麼都聽不清。”

“進入最後一輪的武舉考生,註定要授實職,即將與你我同朝爲臣,陛下令太孫可適當宴請,以示朝廷懷柔撫慰之意……”另一個方向,突然走過沈夢沉,正偏頭和納蘭君讓商量,“在崇仁宮合適嗎?似乎在哪位仲裁的府邸都不合適,不如選家京中名酒樓,舉子們也不那麼拘束,如何?”

納蘭君讓沉吟未語,陛下的這道命令,很明顯於禮不合,說明陛下某些心思還是沒有打消。

安排嚴易智試圖拉下君珂的計策失敗後,他在御前請罪,並對皇帝予以了勸說。說到底就算授武職,那也要看什麼職務。是寶,還是燙手山芋,全看上位者給出去什麼。一番勸解,皇帝怒氣總算消了許多,不過看如今這模樣,似乎授意了右相要做什麼?

他瞟一眼沈夢沉,這個不比他大幾歲的表叔叔,永遠笑得讓人捉摸不定,然而只有他知道,他確實在笑,但他也確實,從沒有笑過。

“也好。”他終究不能違拗皇祖父的心思,緩緩道,“那右相你看……”

“八寶樓新菜式新包廂……”那邊牆頭上,君珂還在不屈不撓地對着傲嬌帝喊。

“那不是老闆親自上牆兜售來着?”沈夢沉明明沒有看那個方向,但手一指,便正正指住牆頭君珂,“就她家的新菜式新包廂的八寶酒樓吧。”

“啊?”被指住的君珂驀然渾身一炸,緩緩轉頭。

納蘭君讓定定看了牆頭上迎風招展的某人半晌。

然後在她“救命啊不要啊行行好別那麼黑”的眼光裡,緩緩點頭。

“好。”

君珂從牆頭上翻了下去,那邊沈夢沉過去,含笑對納蘭述道:“郡王,陛下有令,着我等宴請武舉即將授職的五位舉子……”

“本王不要去。”納蘭述說。

“我們商量了,不要在各自的府邸,就在京中……”

“本王不要去。”納蘭述說。

“最近有新菜式新包廂的……”

“本王不要去。”納蘭述說。

“八寶酒樓。郡王既然身體不適不參加也不勉強,請便。”

“本王不要……啊?”納蘭述目光終於從君珂那邊的牆頭轉了回來,一眼看見那兩個混賬已經各自上馬上轎去得遠了。

“等我!”郡王殿下唰一下跳上自己的馬,“本王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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