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郡王爺賴在了雲雷大營,要求和戰士同甘共苦,品嚐品嚐雲雷十三營的伙食,他義正詞嚴地對君珂道:“小珂!這些男人居心不良,他們是要灌醉你,然後看你笑話。你們聚餐怎麼可以沒有我?最起碼我能幫你擋酒啊。”
幺雞從郡王腳下默默地走過去——親,你曉得什麼叫賊喊捉賊麼?你確定你是要擋酒而不是灌酒麼?
“軍中不許喝酒。”君珂一句話就澆滅了郡王的企圖。
“我不是你軍中士兵,我可以喝。”郡王轉轉眼珠,準備從另一個方向進攻。
“隨便。”君珂聳聳肩,“露白燒、三寸火。兩樣任選其一。單獨座位自斟自飲。”
“有美女相陪嗎?”郡王斜睨着她。
“有陪酒者,形態優美,出類拔萃。”君珂一指。
幺雞從郡王腳下默默地走過去。
“士兵那點餉銀,吃他們的你不覺得不忍心?”郡王立刻轉了口風,“爲將者當與部下同甘共苦,我們還是去吃食堂吧!”
吃食堂好啊,君珂是統領該有專門雅間吧?關起門來,端上菜來,你一口,我一口,夾一筷,喂一塊,喂啊喂啊的,也就喂到一起去了,嗯,一定是這樣的!
君珂還是無所謂,覺得納蘭述的理由確實很是那麼回事,隨口吩咐廚房:“多拿一雙筷子!”
“不加菜麼?”郡王問。
“哦,可以。”君珂立即掏出一本小冊子,抓出炭條筆,唰唰地記,“入鄉隨俗啊郡王,按照本大營的規矩,上至本統領,下至伙頭兵,一旦聚餐,誰都可以加菜,前提是,自己掏錢。”
“小意思。”納蘭述立即掏出一張大額銀票,氣吞山河地一拍,“加珍珠魚翅、碧澤湖肥蟹、佛跳牆!魚翅裡的珍珠要湖裡的茨實,不要河裡的;碧澤湖肥蟹要團臍不要尖臍,一斤三個那種;佛跳牆必須備料齊全,不能有一點輔料殘渣影響口感。好了就這樣,準備去吧,多的不用找了。”
“紅燒豆腐十兩銀子、清蒸蘑菇十五兩、涼拌青瓜二十兩、雞絲新韭五十兩。價格公道,童叟無欺。”君珂好像沒聽見他的話,自顧自說完,舉着筆,“郡王您要哪樣?”
“魚翅、蟹、佛跳牆。”
“沒有。”君統領微笑,“可以點菜,只這四樣。皇帝老子來,也請他吃這個。”
“哦小珂。”納蘭述悲傷地要去撫她的臉,“你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怎麼可以這樣苦了自己?這樣,我也不要魚翅螃蟹了,我應當和你同甘共苦,陪你吃士兵餐。”
“行啊。”君珂有點失望地收起冊子,從伙頭兵手裡抓來一個粗瓷碗,塞在納蘭述手裡,“走,食堂排隊打飯。”
納蘭述一低頭,便看見粗陋的瓷碗,雖然洗得乾淨,但邊緣毛糙——啊,這會不會磨破他嬌嫩的脣皮?
“走呀。”君珂拉着他,“快點,遲了搶不到蔬菜。還有那羣混賬,舀湯都是兜底狠撈,底下菜葉子恨不得跳下去撈光才罷休,去遲了咱們就只能喝清湯。”
納蘭述抱了個破碗,被同樣抓着破碗的君珂拖着往前走,心中十分憂愁——
本來想着在軍營裡,點上幾個優質的小菜,和君珂兩個在她的屋子裡,對月小酌,情話款款,然後安排點餘興節目,勢必營造出美妙令人沉溺的情調,讓小珂心動神搖,色搜魂與,輕解蘭裳,自薦枕蓆……
郡王想到美處,忍不住呵呵笑兩聲,然而一擡頭,美夢頓時被擁擠的食堂、超長的隊伍、粗陋的飯菜、滿身臭汗的排隊給幻滅……
前方人頭黑壓壓,一眼見不到邊,從來都是端坐堂上等人端上滿桌美味的郡王爺,忍不住倒吸一口氣,“我說,小珂,咱們真的要去排隊?”
“快點快點。”君珂拉着他趕往某列隊伍,“遲了沒湯。”
“你何必吃這個苦?”納蘭述嘆息,“你就算對自己好點,也沒人會怪你。”
“是沒人怪我,但也沒人尊敬我。”君珂回頭,眼神明淨,“我是個平凡的人,並沒有什麼牛叉閃閃突出之處,我能做的,只是拿出最真的我自己,讓他們看見我的平凡,並願意和我一起成長。人心都是肉長的,大部分人都是知道體諒與懂得的,你付出多少,相應就能收穫多少,那些收穫未必是金錢榮譽和地位,卻是人心——金錢有價、權位有價、而真誠無價。”
身後有一陣的沉默,半晌納蘭述咕噥道:“小珂兒,這話可不要和我那侄兒說。”
“嗯?”料不到他是這樣的反應,君珂愕然。
“不對,不要和除我之外的任何男人說。”納蘭述吸一口氣,下定決心般地道,“你這話再配上你的眼神,太有殺傷力了!”
君珂白他一眼,懶得理郡王無時無地不砸破的醋罐子,兩人擠進隊伍,十三營十三隊,整整齊齊,順序卻是打亂的。
“爲什麼不是按一到十三的順序排列?”郡王又好奇。
“如果按這順序排,那麼第一營永遠最先吃,第十三營永遠最後吃。到了冬天,最後進入食堂的,菜都冷了。”君珂解釋,“這樣不公平。所以每隔十三天,順序便輪換一次。另外還有個規矩,如果哪個營在全軍比武中優勝,也是可以先吃的。”
她笑一笑道:“先吃後吃其實是小事,讓他們懂得競爭纔是關鍵。”
納蘭述陷入沉默,先吃後吃確實是小事,但君珂連吃飯這種事上,都不忘體現雲雷軍“絕對公平,友好競爭”的宗旨,可以想見在其餘事務上,一定也做得很好,這樣的軍隊,假以時日,再經磨練,該有怎樣的成長?
“我曾以爲堯羽會是永無替代的天下第一衛。”納蘭述難得語氣這麼正經,“但是我現在好像看見了,堯羽認輸的那一日。”
君珂一笑,“不爭第一,只爭超越自己。吃飯吧。”
“哎小珂兒你今天不要每句話都這麼讓我震撼,影響我的欲……”納蘭述霍然閉嘴——說漏了。
“欲什麼?”君珂遞出飯盆打菜,漫不經心地問。
“欲……食慾!”納蘭述接過打好的飯菜,低頭看一眼,霍然變色,“……食慾沒了!”
飯盆裡,韭菜炒雞蛋,粉皮白肉片。油汪汪地堆在崗尖的小米飯上。
郡王哭了。
他不吃韭菜,不吃肥肉,不吃小米……
“真是嬌生慣養。”君珂湊過頭,看看他的飯盆,把韭菜和白肉片夾了過來,換了自己碗裡的雞蛋和瘦肉,盆邊上粘了幾根韭菜,她小心地一根根挑進自己碗裡。
“古代就是這麼不上算啊,倒過來了。”她一邊挑一邊咕噥,“人家哪個不是男朋友給女朋友吃肥肉挑韭菜,怎麼到了我就沒人疼沒人愛了呢?”
“男朋友?女朋友?”郡王永遠都能聽見他想要聽的話,立即目光閃閃地湊過頭。
君珂一把推開他,“吃你的!”
納蘭述捧着挑完韭菜和肥肉的碗,也不覺得粗糲了,也不覺得難吃了,小米也不覺得咯牙了,這世上什麼滋味最美?幸福!
不過很快他就不幸福了——在幸福感的驅使下,他勇敢地喝了一碗漂了菜葉和油花,據說是精選的湯,然後,拉肚子了。
當郡王從茅坑裡氣息奄奄爬出來,君珂已經準備上牀睡覺了。
“小珂。”郡王捂着肚子,拉住君珂衣袖,“今晚月色好美,我們不應該在月下散散步嗎?”
君珂擡頭看看——毛糊糊的月亮,快要下雨了。
回頭看看納蘭述,腿肚子還在轉筋呢。
“你確定今天適合散步?”
“適合!”納蘭述大力點頭,“月明星稀,清風徐來,你我精神飽滿,逸興遄飛,不在月光下走一走,豈不浪漫這良辰美景?”
君珂認認真真地上下打量了一圈納蘭述——今晚這傢伙出什麼幺蛾子?整個不對勁呀。
不過她也不想太早睡,飯後躺一躺,不重一斤重八兩,十七歲就有小肚腩,她將來怎麼有臉見景大波?
“那走唄,拉肚子別叫我等。”
“哪能呢。”納蘭述立即站過來,彎起手臂,“嗯?”
“嗯?”君珂偏頭——跳舞嗎?
“嗯?”納蘭述抖抖手臂。
“嗯?”君珂摸下巴——帕金森了?
“嗯!”納蘭述忍無可忍,“你不應該把手臂穿進來嗎?”
“嗯?”君珂瞠目,“大燕朝有這個散步規矩嗎?”
“你那裡有!”納蘭述仰天長嘯,“小戚告訴我的,你那裡男人女人散步,男人都挽着女人的!”
“我那裡男人還給女人脫大衣呢!我那裡男人還負責清掃掉女人不吃的菜呢!”君珂嗤之以鼻,“我倒是給你拿過披風,我還剛吃了你不吃的菜!”
“小珂。”郡王歡快地道,“只要你願意,我立刻就可以給你脫衣服……”
“去屎……”
月光闇昧,地面上淡淡一層影子,兩條身影淺淺鍍上,隱約有些推拒和退讓,但最終,一條影子穿過另一條影子的臂彎,另一條影子,立即將那手臂緊緊夾住,從某個角度看過去,兩條人影,密密地合在一起……
哦。這只是郡王的幻想。
事實上的情景是這樣的。
君珂一邊大步向前走一邊左扭右扭做轉腰運動,納蘭述臂彎倒是有了東西——君珂的披風……
“這都是山路,兩個人拐着膀子怎麼走?”君大統領如是說。
納蘭述默默垂淚——就是山路纔要拐着膀子啊,磕磕絆絆不方便纔有投懷的機會啊!
郡王心中鬱卒,走起路來也就不輕快,一棵老樹擋了去路,他隨意地踢了一腳。
樹身震動,頭頂簌簌一響,什麼東西飛快墜落,眼角只看見白色物體一閃,隱約還有什麼黃色東西冒出來,直對着君珂頭頂。
納蘭述猛地掠過去,撲在她身上,巨大的衝力撞得兩人向後便倒,砰一聲栽在地上。
君珂大驚,厲喝:“怎麼了?有敵?納蘭你怎樣?”一邊伸手摸劍一邊便要推開納蘭述挺腰站起。
“哎別!別!別動!”身上的納蘭述卻死賴着不動,嘶嘶地吸着氣,“哎喲,我閃了腰了……”
“嗯?”君珂狐疑地挑起眉,她可不是呆子,今晚納蘭述明顯不對勁,瞧那閃爍的目光,詭異的笑容,忽而發狠忽而算計的神情,他的肚子裡一定有小九九,這小九九要是和她君珂無關,她去跟他侄兒姓!
“剛纔位置不對……哎喲我的腰……”納蘭述哭天喊地。
君珂回頭想想,剛纔納蘭述站的位置,中間和自己正好還隔了一棵樹,他在那電光石火一霎能繞過樹,準確地撲到自己身上,腰身必然經過大力一扭,閃腰是很有可能的。
再看素來注重在她面前的形象的郡王,此刻齜牙咧嘴,表情扭曲,怕還真是扭得不輕,這麼一想立刻也心疼起來,忙道:“哪呢?痛得厲害不?”
“嘶嘶……”納蘭述用牙縫講話。
君珂更慌,試探着要坐起來,納蘭述立即大聲呻吟,“別!別!你一動,我腰就要斷了!斷了!”
有這麼誇張麼?君珂望天,但也確實不敢動了,僵硬着身體躺在他身下,問,“需要我幫你揉揉嗎?”
她是客氣話,某人卻一點也不曉得客氣,立即道:“要的。”
君珂只好伸手,去按他的腰,“哪裡?尾椎骨?腰側?”
“不對……往東一點……不對……往西一點……哎喲這樣我更痛了……手勢要輕……
對……差不多了……往裡一點……往下,再往下!”
郡王的語氣越來越急迫,眼睛越來越亮,不像有什麼劇痛,倒像打了雞血。
君珂的手卻停住了。
停在了納蘭述腰下某處。
她這才發現,給納蘭述一頓聲東擊西胡亂指點,她的手,似乎摸在了不該摸的地方。
她飛快縮手,臉慢慢地紅起來。
先是鼻側一點薄紅,淺淺的,粉粉的,隨即蔓延到兩頰,漸漸色澤微酡,一層層像黃昏裡的霞,染出層疊漸變的晶亮的紅來。襯着薄瓷般的肌膚,讓人像看見天色明亮,而霞光瀲灩。
納蘭述目不轉睛地盯着,心想難怪形容女子羞澀要用“飛霞”,當真如雲霞乍飛,明豔迫人。
他這邊微笑陶醉,那邊君珂一擡眼看見他神色,頓時惱羞成怒——這貨哪裡腰痛了?腰痛怎麼笑得和個大茶壺似的?
她一翻身霍然坐起,坐起的剎那忽覺頭頂有東西一墜,然後有輕微壓裂之聲,回頭看卻又沒看着,她身子這麼一動,納蘭述立即發出一聲慘叫,“啊呀——”
君珂給他叫得一驚,忍不住回首。她是挺腰而起,身上還擔負着納蘭述的重量,腰力本就對身體平衡要求最高,她又分心,又扭頭,又驚嚇,隱約聽見“咔”地一聲,隨即腰一陣劇痛。
她的腰給扭了……
腰一扭,便站不住,將起的姿勢便又栽倒,砰一聲又栽在納蘭述身上。
這一栽俯衝而下,正衝着納蘭述的臉,君珂大叫,“扶住我——”
納蘭述動也不動,四仰八叉地躺着,張開雙臂,壯烈地道:“來吧!”
“砰。”
君珂重重地撞在納蘭述身上,百忙之中她仰起頭,避免兩人鼻子相撞出血,忽覺身子一緊,納蘭述已經一把抱住了她。
他抱得死緊,像生怕輕一點她會像雲一般飛出他的懷抱,然後,頭一擡,湊上自己的脣。
吻!
她落得倉促,他迎得及時,像等了天長地久,只爲這一刻剎那契合。
脣與脣交接,各自柔軟,軟得像一整塊飴糖,嘗見你我的甜。她泛上紅暈,喉間發出低微的呢喃,試圖擺脫他的禁錮,他卻爲那不能自控的微吟而更覺銷魂興奮,抱住她後背的雙臂收了又收,順勢還壓住了她的頸項,將那糖果般的甜蜜,狠狠壓進自己的天地。
她微微掙扎,他卻促狹地用鼻尖壓住了她的鼻尖,逼得她氣息不暢,只得微微啓脣,正好給了他偷香竊玉的機會,他毫不客氣迎門直入,潔白的齒間剎那相撞,如風穿過了玉玦,琳琅微響。
忽然就全部溼潤,在彼此的天地裡下了溫柔的簌簌的雨,身周的冬似乎剎那便成透明的夏,天藍海藍,島嶼潔白,遊動的魚羣微紅,海面倒映日光的光影,五色斑斕。
極致美好,宇宙光明,不知道是哪裡的亮光,穿透軀體,又或者是心內的歡喜幻化光彩,噴薄而出,他在那樣的陶然和輕軟裡,呻吟一聲,手上用力,狠狠環住她的脖頸,將她的香氣,揉進自己的肌膚裡。
喉間的微音如風笛,越了那千山萬水,鳴音溫柔,他一生從未有如此迫切,迫切要伴風攜雨,潤了那煙柳江南。
……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上一開始還在抵抗的人兒,漸漸被吻得骨軟身酥,眼神迷離,喘息也悄然不可控制,兩頰的酡紅,更是如酒醇深。
納蘭述也在低低喘息,眸色加深,卻還殘留着一絲清醒——天時地利,情動如火,此時不吃,更待何時?
他的手指悄悄移了上去,摸着了君珂的腰帶,指尖挑住了那個活結,正要一挑,一抽——
“唧唧。”
什麼破聲音?
納蘭述手指一頓,惱火地對四面望了望,沒有人。
管不了那麼多,繼續。
手指再度摸上,不動聲色,輕輕一勾。
“唧唧。”
“什麼聲音?”這回君珂也聽見了,霍然擡頭,身子一動,納蘭述手指滑開。
納蘭述:“……”
臉色鐵青的某人霍然轉頭,五指成鉤,眼神陰鷙。
什麼玩意!壞我好事!別給我發現你!否則捏死!抽腸!拔毛!油炸!骨頭揚灰!
“小珂。”他捺住臉紅紅欲待爬起身的君珂,試圖再努力一把挽回氣氛,“你不覺得你應該對我負責嗎?”
“啊?”
“你剛纔假作跌倒,強親了我。”納蘭述閉上眼,痛苦地道,“現在刀出鞘,箭上弦,將軍卻要抽身跑馬?有你這樣玩的嗎?”
君珂摸摸臉,冷靜一會,微笑,“好,我負責。”
納蘭述眼底剛剛射出狂喜的光,就見君珂漫不經心地抽刀。
納蘭述的狂喜立即變成大驚失色和不可置信。
還沒來得及哭喊,君珂已經更漫不經心地,將刀連同鞘都解了下來,隨隨便便,在納蘭述身上一放。
確實很隨便,君珂都沒看。
但就那麼巧,那連鞘之刀,正擱在某人“出鞘上弦”之處。冰冷沉重的刀身一壓上去,屬於利器的寒銳之氣,即使刀鞘也遮擋不住,納蘭述渾身汗毛一炸,某處一涼,瞬間偃旗息鼓。
“喏。”君珂再次看也不看地收回刀,拍拍刀鞘,“刀已經回鞘了哦!”
納蘭述:“……”
這才叫真流氓!
五內如焚的郡王,在眼前一黑後,不敢怪某人心黑,將全部的仇恨,都加在那個發出“唧唧”怪聲的玩意身上。
“唧唧。”
低而柔軟的聲音就在左側,在心底發出最惡毒的詛咒之後,郡王的手指,惡狠狠地探了出去。
“哎呀!可愛!”
君珂驀然發出一聲歡喜的低呼,將地上一個小小的東西捧了起來,那東西柔柔一團,茸毛細密,竟然是一隻剛剛破殼的小鳥。
納蘭述一轉頭看見地上的碎蛋殼——敢情剛纔他那一腳,震動了樹上鳥窩,那白色微黃的東西,是一隻即將破殼的鳥蛋。被震了掉下來,然後蛋殼被壓碎,小鳥出世。
這隻小鳥出世了,另一隻小鳥出事了。
自然,剛纔在最關鍵時刻,發出的打斷好事的“唧唧”聲,也是這隻臨門一砸的鳥。
真是成也小鳥,敗也小鳥。
“剛出生的小鳥,真漂亮。”君珂捧着小鳥嘖嘖讚歎。
納蘭述瞄着她跪着時繃緊的腰臀,一抹流暢的弧線流過月光,心想你脫成剛出生時的模樣也很漂亮。
“真粉嫩。”君珂輕觸小鳥軟軟的肚皮。
郡王瞄着她仰起的細緻的脖頸,心想你渾身肌膚也很粉嫩,尤其被我一摸……哎呀粉紅。
“真嬌豔。”君珂逗弄小鳥粉色的喙。
郡王瞄着她還有些微微腫起的脣,心想你那脣還可以更嬌豔一點……
“確實,漂亮,粉嫩,嬌豔。”他湊過去,惡毒的眼神盯住鳥,“烤了滋味不錯。”
君珂白他一眼,揉了揉腰站起,慢慢爬上了樹,將鳥送了回去。
“何必這麼費力。”納蘭述不以爲然,“老鳥會找到它。”
“我不願看見人間任何的失散。”君珂慢慢下樹,語氣淡淡。
納蘭述卻聽出其中的憂傷和沉涼。
“小珂。”他漸漸收了嬉笑,沉聲問她,“你似乎一直在找什麼人,是你的朋友?”
“是。”
“你打算用自己的一生,去尋找?”
“是。”
“若有一日,要你拋棄現有的一切,才能和舊友重逢,你會怎麼做?”
君珂沉默,這個問題她沒想過。
“你可想過。”納蘭述緩緩道,“你在尋找的過程中,會遇見新的人。他們一樣陪你哭,伴你笑,予你情感並共患難。難道這些新鮮的朋友所給予你的一切,都抵不上舊日朋友在你心中的分量?”
“我不知道……”君珂慢慢坐下去,雙手抱膝,將頭埋在臂彎,“我擁有她們的時候,不覺得擁有,但我失去她們,便覺得永遠缺失。我想念她們,可我漸漸也覺得,我同樣離不開現在的朋友。納蘭,你這句話,突然讓我開始害怕,如有這一日——我會不會拼盡全力找到她們,然後又開始在無法觸摸的時光裡,思念你們?”
“那就不要思念,不要分開。”納蘭述輕輕攬住了她,“小珂,很多時候很多事,我們以爲那很重要,以爲我們必須去做,否則就對不起天對不起地對不起自己,其實我們過不去的,只是自己的心。”
“自己的心……”
“什麼是必須?什麼是幸福?這永遠不是別人告訴你答案,只有你自己才真正明白。”納蘭述輕輕道,“不要等到在做完那些事的最後,才驚覺那些努力和掙扎毫無價值。”
“納蘭,你的人生,什麼是必須,什麼是幸福?”
“我出生到現在,所有人都告訴我,我的必須,是繼承冀北王位,我的幸福,是治理好冀北,富有一地,王權永世傳承。”納蘭述笑起來,彎彎的眼角一抹不以爲然,“王權?王位?沒什麼不好。可是如果帶來屍山血海,帶來兄弟傾軋,帶來親人隔閡,帶來這一生永陷權謀爭奪之中的痛苦,不過換那一身黑龍袍,半生殘破軀,寶座孤寡人,寂寥風裡帷,當真,值得?”
“納蘭述從來都認爲。”他撫撫她烏黑鬢角,將呼吸細密地凝在她髮梢,“他的必須,是做好一個男人,做一個好男人;他的幸福,是和心愛的女子在一起,生兒育女,相守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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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被人詬病胸無大志,是因爲真正明白平凡才是幸福。
君珂心中涌起淡淡潮熱,忍不住把住他的臂彎,伏在他耳邊,悄悄道:“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必須,我的幸福……不過現在我不告訴你。”
“那我就一直等在原地,等着聽。”
“嗯。”
對話之後便是沉默,月色透過樹梢光澤淡淡,他們在彼此的靜默裡心意甜蜜,靜靜依靠。
兩條相依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面上,在影子的盡頭,也有一些影子。
短短的,肥肥的,龐大的。來自於不遠處的角落的。
“你看。”蹲在黑暗裡的靛青刺青的少女,對身邊的某雄壯物一臉鄙視地道,“親也親過了,小珂已經主動摟人了,本來我還覺得一切都很安全,但是我突然覺得,過了今天,你家主子很可能就是別人的了,當然,我也是。”
幺雞搖頭——她不是我主子,不過說了你也不懂。再說散個步親個嘴就是別人的了?你天天和我散步,你是我的嗎?太史當初天天親我,她會嫁我嗎?
“當年在我懷裡亂拱的小子,現在想去拱別人的菜地。”戚真思神情嚴肅,“幺雞,你允不允許?”
幺雞懶懶翻個身——菜地關哥屁事,哥又不吃素。
“你用身體語言,充分表達了你對此事的憤怒和抗拒。”戚真思點點頭,拖起幺雞,“那好吧,我從來都是願意幫助你的。”
幺雞屁股死命往後賴——哥不介意被代表,但是哥必須要有好處。
“食堂昨天買了一批煙燻肉。”戚真思自言自語,“別有風味,我截留了一塊。”
幺雞溫柔地站了起來——姑娘你不早說。
“走,我們也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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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樹林裡坐了一會,美妙旖旎,難得交心的情調,很快被頭頂的鳥屎澆滅,納蘭述趁機拉着君珂,以洗手爲名,在麓峰山後一個無名湖邊,轉了三圈。
之所以他要不停地圍着湖轉,是因爲依舊賊心不死,想重拾機會,找出一塊既有情調又幹淨,天光暢明,適合讓某些美妙的事再延續的美妙所在。
然而麓峰偏僻,雜草叢生,養尊處優的郡王怎麼看,都覺得這些地方不夠精美乾淨。
君珂卻已經困了,她白日勞心勞力,到晚間便休息得早,轉了三圈之後,無奈地道,“我說納蘭,你是在散步呢,還是等着撿金子?”
“或許有也未可知。”納蘭述正色答。
君珂白他一眼,找塊石頭坐下來,伸長雙腿,捶着小腿,“今天拉練十公里,真累。”
她面對湖水,在月色下舒展身體,少女久經鍛鍊的身體,頓時展現出最精妙的線條。頸肩優美,腰肢纖細,腿長足直,緊身衣被一拉伸,繃出修長而彈性的弧線,從臀到大腿,弧度美妙而筆直地延伸,小腿那裡長而纖細,毫無贅肉,最後在細巧的足踝處收束。
納蘭述一眼見着,心也似瞬間收束,想着剛纔的吻和她的溫柔,頓時口乾舌燥。
隨即他突然冒出一個主意。
他轉了一個方向,到了君珂正面,背對湖水,笑吟吟看着她,一副閒散表情正要說什麼話的樣子,霍然眼睛瞪大,一副驚慌之態,厲聲道:“身後有毒蟒!小心!”
隨即他張開雙臂,等着驚嚇避蟒的君珂撲過來。
撲吧,用力撲吧,以你的衝力和速度,咱們靠湖這麼近,我腳跟再往後退退,然後……
撲我到湖水裡吧!
然後……
你跳下來救我吧!
然後……
我拉肚子體虛抽筋吧!
然後……
你心懷愧疚,驚慌失措給我渡氣吧!
然後……
你我衣衫盡溼,嘴脣相接……
這個時候,我還不能順勢吃了你,我還叫男人?
郡王好用的腦袋,剎那間將整個計劃在腦海裡過了一遍——真是天衣無縫完美無缺!
對面。
君珂果然順勢彈起,向前撲來。
來得好!
啊……不對!
君珂向前一撲,身子一衝,半空裡突然轉身,清光一閃,腰間長劍已出,想也不想便回身狠狠一掃,大喝:“砍死你!”
……
納蘭述心底一聲悲號——教她學什麼武功啊啊啊!
不行。
如此完美計劃,不能因爲一點小小意外就擱淺。
“啊小珂你撞到我了!”納蘭述驀然一聲大喊,在君珂回身出劍還沒來得及回頭的時候,腳跟向後一滑,眼一閉,頭一仰,心一狠——向後便栽!
啊快了!快點滑倒湖水裡吧——
納蘭述期待着那聲美妙的身體撞上水面的聲音,在濺開的水波里,他一定要驚惶地伸手抓撓,滿面驚恐,悽切呼喚……一定要把每個動作都做得真實而完美。
他滿面驚恐。
他向後倒下。
他伸手抓撓——
抓撓的手指忽然碰上了一個人的手,那人的手也纖細,但卻毫不溫柔,一把扣住他的手指,便立即狠狠一拗。
納蘭述“嗷”地一聲叫,忽覺後倒的身子也停了。
身子傾斜六十度,眼看快要接近湖水,卻在後背將觸湖面的那一刻,就那麼斜着停在那裡。
納蘭述緩緩睜開眼。
對面,戚真思甜蜜微笑,用更甜蜜的聲音道:“主子,您小心些。”
他向下看。
臀下,幺雞大頭穩穩頂着,用一種無辜的眼神,骨碌碌瞅着他。
……
有那麼一瞬間,郡王爺想拔劍!出招!施展潑風般的劍法!將眼前的“好心護衛”,砍成萬段。
還想支鍋、起竈、燒火、放八角茴香精鹽大料、把屁股底下勤勤懇懇頂着的那個,燉成一鍋爛爛的香肉。
然而最終,他只是微笑,親切地問:“晚上好,來散步嗎?餓了嗎?我剛纔看見湖水裡有魚,我們要不要下去捉幾條嚐嚐鮮?”
“要的。”無良護衛星星眼點點頭,一把鬆開扣住他的手指,幺雞同時頭一甩。
“撲通”一聲。
傾斜六十度狀態的郡王殿下,終於如願落入了水中。
可惜這次,沒有美救英雄了。
“主子。”戚真思雙手據膝,蹲在湖邊喊,“不要捉青魚,腥!那種白魚肥美,多撈幾條!”
“咦,蟒呢?這地帶哪來的蟒?納蘭述看錯了吧?”那邊君珂一劍落空,狐疑地搔搔臉,看看突然出現的戚真思幺雞,和在水裡撲騰的納蘭述,“你們怎麼來了?納蘭突然跳到湖裡做什麼?”
“哦,好久沒吃魚了,主子說看見這湖裡魚肥美,說要親自下去捉幾條給我們嚐嚐鮮。”戚真思若無其事。
君珂瞟一眼她,再瞟一眼背對這邊“親自下河改善伙食”的郡王爺,笑得爛漫純真,“好啊好啊,納蘭,踩踩湖邊,看有小洞沒,保不準還能摸幾隻肥蟹,不然捉幾條野生黃鱔也好啊。”
納蘭述:“……”
==
納蘭述偷吃計劃失敗,被迫下水撈魚,把一場精心設計的“午夜湖邊幽會落水偷香”,變成了“午夜湖邊替兩人一狗撈魚會餐”。
那湖裡少有人至,還真的水產豐富,納蘭述認了命,乖乖撈了許多魚,引得衆人食指大動,當即來了興致,撿柴生火,戚真思隨身一向帶得有鹽,活魚剖腹洗淨現烤,抹上鹽,就美味得君珂打嘴巴也不鬆口。
世上有些事就是這麼巧,你日日等候,他未必就來,你偶有離開,他往往出現,今日事也是如此。常日裡,戚真思和納蘭述兩人,或者在麓峰大營,或者在城中別業,兩個地方兩人輪流在,因爲麓峰大營位於京外,不必入城,又是君珂地盤,傳遞消息比較方便,所以這幾個月堯羽衛的各種消息,幾乎都在麓峰傳遞交接,戚真思納蘭述常駐。
然而今晚,第一次兩人都離開了大營。
有些事,一次便遺恨終生。
這夜月色闇昧,三人一狗在麓峰大營三裡外的林子湖邊吃烤魚的時候,麓峰大營門外,跌跌撞撞出現了一個人。
那人像是突然從地平線上冒出來的,又像是從地下墳坑裡爬出來的,渾身已經沒有一塊好肉,衣服幾近遮不住身體,拖一片掛一片,每片上都沾滿血肉和泥土,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多泥土,帶着腥臭之氣,令他看起來更像修羅地獄中的惡鬼。
暗色的月光照耀着他身上不斷滴落的暗色的液體,那是血,卻又不像血,是人體血液即將流盡時,呈現的淡紅。
他斷了一隻手,一截鮮血淋漓的袖管垂着,一條腿似乎也殘了,拖在身後,從他僕僕風塵四處破碎的衣裳來看,他必然經過了長途的跋涉,很難想象這麼重的傷,這人是怎麼支撐着,走過這一段帶血的路途。
這人似乎也到了強弩之末,撐着一口氣,跌跌撞撞挪到麓峰山口,但他去的方向,卻不是君珂新搬的軍營,還是當初圈養盟下大爺的山谷。
山谷已經沒有人,高牆裡的武器都撤走,鐵門大開,被山風吹得砰砰作響,只留了一截黑金旗幟還在風中寂寞飄揚。
那人掙扎着拖着腿奔來,看見那旗幟,眼睛一亮,渾身最後的元氣,立即泄了。
“砰。”一聲,他的身體,重重地栽到地上。
千里奔逃,一路追殺,他的屬下死傷殆盡,他自己在一次可怕的襲殺中無奈詐死,才甩脫追兵。自幼形成的堅忍,令他在淤泥中埋了兩天,一直等到敵人撤走,才從泥坑裡爬出來,一路掙扎回到了這裡。
然而終究是強弩之末,如果不是出身於那座高原的那個神秘民族,他早該死去,到得此刻,也終於油盡燈枯,只盼着將獲得的要緊消息交託出去,也算不負了一番拼死掙扎。
他在地上撲騰着,喘息着,沒有力氣再站起來,只能拼命仰起頭,嘶啞地呼喊:“來人……來人……”
往日十足的中氣,到了此刻細弱如蚊蠅,四面靜寂如死,他眼底閃過一絲疑惑。
大營在這裡,主子和老大必然有一個也在,以他們的警醒,自己這樣一個人出現在營口,他們怎麼會全無反應?
“來人……來人……”他不甘心,繼續呼喊,嘶啞的聲音字字帶血,飄蕩在午夜花木蒸騰的風裡。
回答他的只有這夜的深涼。
他眼底漸漸泛出絕望——這裡也出事了嗎?爲什麼沒有人?自己撐不了一時半刻了,難道那事關無數人生死存亡的秘密,就要隨自己的死去永久沉埋?
他艱難地支起身,咬牙用斷了的手肘撐住自己,抓起地上一把泥沙,用盡全力,砸在前面的鐵門上。
泥沙砸上鐵門,發出刷啦啦的聲響,和樹葉拍風嘩啦啦之聲呼應,像一對夜的惡鬼,在搭肩對這冷酷世事譏笑。
他維持着那仰頭的姿勢,艱難地等着,最終眼底的希望之光,被絕望之色淹沒。
驀然氣息一泄,他栽落在地,用最後的力氣,捶地痛哭。
“主……子……呀……”
血跡斑斑的拳頭捶在沙地上,整座山谷迴盪着男子淒涼絕望的嚎哭,那是一個人一生最後的希望破滅時,是一個人眼見白骨將成山,血肉將成渠,蒼天將傾,末路終現時,發出的悲憤而不可挽回的哀聲。
“主……子……呀……”
他淚流盡,泛淡淡血紅,他忽然想起什麼,努力翻自己衣襟,抖抖嗦嗦撕下一片,試圖留下至關重要的信息,然而當他真的蘸着鮮血想要下筆的時候,他突然愣住了。
他識字不多。
這是他的軟肋,同伴人人識字,他不愛,怎麼學都不愛,老大爲此罵過他多少次,他嘿嘿笑,摸摸頭,還是不肯學。
他能看懂簡單的信報,但是要想自己寫,自己組織語句去描述那麼複雜的一件事情,他寫不來。
此時心底才涌起巨大的懊悔,然而懊悔,從來都只有逢上絕路才知。
他張着嘴,僵硬着手臂,布片從指縫中飄落,他的眼淚,滾滾落下來。
啪嗒一聲,一個小小的圓潤的東西,從布片縫隙裡掉落,在夜色裡,閃着雪白柔和的光,像一朵雪花,盈盈着。
他一低眼,看見那東西,絕望悽慘的神情裡,竟突然露出微微的笑意。
慘淡的、希冀的、夢幻的、卻又永不可觸及的。笑容。
他顫抖地伸着手指,抓向那東西,卻又怕自己一身的血污弄髒了那潔白,小心地用布片裹住了,才緊緊地抓在了手心。
他一抓住那東西,便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
臉慢慢伏靠在冰冷的地面上,身體微微一縮,一個精疲力盡,永久休息的姿勢。
隨即便不動了。
夜風悠悠地飛過來,捲了衣袂和靈魂去,不知道誰最後的氣息,在黑暗裡不甘地蹈舞,反反覆覆說那一聲:
“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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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纔老谷口那裡好像有聲音。”不一會兒,兩個士兵,出現在谷口附近。
這是麓峰大營安排的守夜士兵,負責夜間值戍巡守,本來不必巡邏到這裡,因爲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嚎哭,纔過來看一看。
“咦。這裡有個死人。”一個士兵走了幾步被地下的屍體一絆,驚得往後一退。
“外面的流民吧。”另一個士兵端詳着這人破爛的衣服和消瘦的身體,“瞧這可憐的。”
“給葬了吧。”
“還是先向統領報告一下,看她什麼說法。”
兩個士兵算是忠於職守,沒有動屍體,先回了大營求見君珂,因爲心中先認定了是流民屍體,兩人對上峰也是這麼說的,帶班的校尉聽了,也就打消了上報的念頭。
“統領一晚出去了,我看她離開的,到現在還沒回來。”校尉說,“流民死在山口這點小事,就不要勞師動衆地找統領回來了,明兒我找機會回報下,你們現在回去把人給埋了就是。”
兩個士兵只好又回來,挖坑把人給埋了,抱起屍體的時候,手指縫裡突然滾出個布包,裡面滑出一塊雪花般晶瑩的石頭,還配了個精緻的鏈子。
“看起來像是好東西。”一個士兵停了手。
“誰家沒個傳家寶貝,陪他葬了吧。發死人財這種事,做了傷陰騭。”
“嗯。”
泥沙揚起,萬籟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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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沒過多長時間君珂也就回來了,但是那說要回報的校尉去巡崗了,第二天他又將事情給忘了,等到想起來,又覺得隔了這麼多天,再爲這點不相干的事情巴巴地去回報,似乎很沒必要,也就丟下了。
君珂和納蘭述戚真思,當然不知道這夜曾經有人山口嚎哭,曾經有人不甘死去,更不知道這一錯失,代表的是怎樣的後果。他們按部就班地生活,等待着堯國和冀北的消息,訓練着君珂的新軍。
很快下了第一場雪,訓練要被擱置,君珂無意中路過原先那個山口,發現那山谷因爲地形特別,地氣比較溫暖,沒有積雪,便將隊伍拉回去訓練。
高牆拆了,君珂命人在谷外栽樁子,給騎兵練習狹窄地形如何建制不亂衝殺敵方隊伍,她親自監工,把紅硯也帶着,給練武脫得光膀子的士兵們熬薑湯。
挖樁的士兵忽然起了一陣喧譁,嚷嚷說挖出死人了,君珂一驚,連忙趕過去看,好奇心超強的紅硯丫頭,用手捂着眼睛,一步不落地跟着。
山谷谷口附近的一個不深的坑裡,果然挖出了一具屍體,屍體本身殘缺零落,不辨面目,再加上地氣特別,竟然已經腐爛得不成模樣,衆人看見他殘缺的手腳,都道想必是哪裡的殘廢難民,死在了這裡。
這時那兩個士兵也想起這事,做了證實。紅硯從手指縫裡偷偷一看,頓時發出了一聲尖叫,撲在君珂身上。
君珂嘆息一聲,揮揮手道:“不要驚擾死者,原樣埋了吧,坑挖得深些。”
衆人便又將屍體搬出,準備給他好好安葬,君珂沒好氣地捏捏紅硯的臉,道,“不敢看還要看,小心做噩夢。”一邊拉着她轉身。
將轉身還未轉身的那一刻,突然“叮”地一響,那被搬起的屍體,垂下的已經爛成骨架的手指縫裡,掉下了樣東西。
君珂和紅硯下意識停住。
然後瞄了一眼。
潔白的,天然帶着雪花花紋的,內裡通透如水晶的石頭。
君珂只覺得美麗,她也沒有動死人東西的愛好,正要叫人收拾好隨葬,驀然發現,身邊的紅硯不對勁。
這丫頭膽子其實並不小,尖叫過後神態便如常,然而此刻她單手按在心口,渾身僵硬,直愣愣地盯着那石頭,眼珠子像突然被澆了冰雪,凍住了。
“怎麼了……”君珂愕然看她。
紅硯還是那個捂住心口的姿勢,僵僵地向前一步,又一步,她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地上那石頭,半晌,夢遊般地細聲道:“雪花石……”
“什麼?”
“雪花石……”紅硯喃喃地道,“他和我說過的,堯國獨有的奇石,雪花一般清涼美麗,內裡通透如水晶……”
君珂渾身一顫。
“等我啊,給你帶堯國我們那裡的雪花石,你串個鏈子掛在胸……啊不心上……”
兩個多月前,受命前往堯國查探消息的大個子魯海,曾經對心上人紅硯,這麼說。
“魯海!”
紅硯突然發出一聲瘮人的尖叫,一把撥開面前的人,奔到那爛得不成模樣的屍體前,再不害怕那屍體可怕,再不顧那腐爛腥臭,發瘋般地在那身上一陣摸索,但是此時屍骨衣服都已經不全,到那裡去辨認?
“紅硯,雪花石雖然少,但是也不是沒有別人有。”君珂心中冰涼,卻只能低聲安慰失魂落魄的紅硯,“何況看這屍體,埋下也有陣子了,魯海似乎沒可能這麼快就回來……”
這話在道理,紅硯的神情緩了緩,木木地點了點頭,卻又道:“我看看……
我看看……”
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就翻過屍體,竟然伸手開始脫屍體的褲子。
“你幹什麼!”君珂趕緊攔住她,心想這丫頭不是受刺激瘋了吧。
“他曾經告訴過我,他屁股上有胎記,花兒似的,還叫我將來……將來別笑話他。”紅硯手腳不停,“我要看看,我要看看才……”
她的語聲突然頓住。
君珂按在她肩上的手,一僵。
半晌,紅硯雙手神經質地往半空一張,大聲尖叫,“啊——”
“砰。”
君珂一個手刀,劈昏了她。
將昏倒的丫頭扶住,君珂毫不猶豫向大營方向,射出堯羽衛的煙花。
“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