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裡一人帶笑流淚,一人無言怔立。
氣氛凝重,只有窗外雨聲如常,嘈嘈切切,似有人於暗處低笑。
良久之後,君珂才垂下臉,澎湃的情緒過去,她微微嘆息一聲,覺得疲倦。
一方手帕遞了過來,淡藍色,帶點藥香,君珂接過,說聲謝謝,把帕子往臉上一蓋。
不小的帕子遮不住她的肥臉,君珂自嘲地笑了笑,道:“幸虧把鏡子給扔了,不然臉大得鏡子都照不住。”
柳杏林震動地望着她——這個時刻,還有勇氣自嘲的人,是不是內心都有超常的柔韌?
“你似乎誤食了某種毒物。”他仔細端詳着她的臉,“雖然一時摸不準,不過你放心,給我時間,我一定幫你恢復容貌。”
“把臉上的易容先給我去掉吧。”君珂摸摸繃緊的肌膚,心想幸虧古代的易容工具也是綠色自然物,不然難免傷皮膚。
柳杏林取了藥囊來,給她處理臉上那些易容,他動作輕柔,散發暖熱的藥香,藥膏落在臉上卻是微涼,冷熱交織的感覺令人舒適,君珂微微睜開眼睛,看見他專注的眼神,並不因爲指下的臉肥腫而露出厭棄之色,細緻專一,像護持着家傳的寶物。
柳杏林專心給她去掉易容,小心不要觸及那些腫脹發亮的肌膚,低低道:“誰給你易容的?真是一把好手,其實也不過就是細微處改動,但就是和你原本容貌不同……”
沒有回答,低頭一看,君珂眼睫微垂,呼吸平靜。
柳杏林停了停,手勢更輕,去掉易容後,又親自打了溫水給她洗臉,所有動作都輕手輕腳,生怕驚醒了她。
弄好後,他看着君珂睡姿不適,想抱她上牀去睡,卻又神色猶豫,站在她面前,手伸出去,又縮回,再伸,再縮,幾次三番之後,君珂在椅上皺眉轉頭,柳杏林才咬咬牙,眼一閉,伸手抄起君珂的腰,一邊碎碎念“我看姑娘如我妹妹……萬萬無冒犯之心……”一邊小心地朝牀邊挪。
他將君珂放下的時候,君珂因震動而醒,眼睛一睜,第一反應就是“我怎麼在這危險時刻睡了?”身子立即向下一掙。
柳杏林本就心虛,頓時嚇了一跳,忙不迭鬆手後退,對上君珂清亮的目光,立刻一臉慚愧欲死,低頭吶吶道:“我……我……”一伸手胡亂捲了君珂腳頭一牀薄被,訕訕往後便退,“我去隔壁睡……”
君珂一把抓住了他。
“別走,我們一起睡。”
手掌下的肩膀往上一躥,柳杏林霍然回首,眼珠子瞪得賊大,爆出驚嚇的光。
君珂失笑,一拍他肩,道:“你睡地下!”
柳杏林這才鬆了口氣,卻不知道是高興還是失望,訕訕笑了笑,在地下鋪開被窩卷,君珂靠着牀邊,想着無可奈何將這呆子捲了進來,現在想讓他置身事外都已經來不及,無論如何也要想法保住他的性命。
可惜她的揹包在撲向沈夢沉轎子前,因爲怕行動不方便,交給了紅硯保管,身上只帶了防狼電筒和改良軍刀,都被沈夢沉沒收了,此時要想找到防身利器都不能。
納蘭遷和沈夢沉,必然不會容他們活過今晚,但也不至於公然下殺手,只能製造意外,放火是個不留痕跡的好辦法,偏偏老天相助,下了雨。
君珂正在慶幸不需要防火的時候,突然覺得細碎的雨聲裡似乎多了點什麼別的聲音,那聲音也是細碎的,斷斷續續逼近,如果不注意聽,根本聽不出來。
柳杏林已經在地下安睡,君珂坐直身子,側耳聆聽,那種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聽着瘮人,有點像……腹足動物與地面摩擦的聲音。
與此同時四面氣味也有變化,腥氣濃烈,本來雨天也是有雨腥氣的,這種腥氣混在裡面還是不易辨別,只是此刻君珂高度靈敏,頓時發覺不對。
她擡目向門外看去,她的眼睛黑夜透視尤其省力,只要微微凝神,近處可見清晰血脈骨骼,十米之內則可見明顯輪廓,頓時看見院子中,無數條細長昂頭的黑影!
再一看,這屋子的門檻不知何時被鋸掉了一截,門和門檻之間,留下巴掌寬的縫隙!
君珂霍地跳了起來。
一腳踢醒了柳杏林,低喝:“快去堵死所有的縫隙!”抓起牀上的牀單,疊成細長條,撲到門檻邊死死塞住那條大縫。
柳杏林懵懵懂懂坐起身,還沒來得及問,君珂頭也不回,厲聲道:“有人放毒蛇,快想辦法堵死所有可能給蛇進來的通道!”
柳杏林嚇了一跳,趕忙起身,君珂轉頭四顧,頓時發現了這間屋子想要堵死是不容易的,沒有糊窗紗,用的是窗紙,蛇爬上來一撞就可能撞破。
院子裡沙沙聲響,羣蛇在逼近,也不知道這倉促之間,沈夢沉納蘭遷哪裡找來這麼多毒蛇,雨天放蛇,隱蔽性高,事後氣味和痕跡還會被沖刷掉,被蛇咬死也是意外,夠毒!
“有驅蛇藥麼?”
柳杏林眼睛一亮,急忙道:“有!有!”慌忙找出一個拇指大的小瓶,一邊慶幸道:“一般不帶這個的,偏巧昨兒治了個蛇傷病人。”
君珂一皺眉——這點分量怎麼夠?柳杏林也露出懊惱神色,連連道:“早知道多備些!”
屋子正面一排長窗,撒在哪裡都顧此失彼,君珂並不猶豫,擡手就對自己身上倒了一小半,還有一大半灑在柳杏林衣襟上。
柳杏林眼睛一亮,正要贊她心思靈活,君珂哪裡理他,早已竄了出去,找了把剪刀,把被褥唰唰拆開,撕下被面,蒙在窗戶上,一擡手掀翻那個丫鬟送來的首飾箱,裡面果然有簪釵耳環等物,順手塞了幾根給柳杏林,喝道:“爬上去釘住!”
兩人拖了桌子到窗邊,柳杏林扯上邊她扯下邊,把布面繃緊,再用釵子釘進木質窗櫺,釵簪不夠用,便把一副竹篾編的彩冠拆開,上面的珠花瑪瑙扔了一地,只取竹篾釘窗簾,竹篾硬度不夠,好在柳杏林有把用來挑傷口腐肉的短匕首,先割開窗櫺,再釘入竹篾。
君珂一邊幹活一邊注意羣蛇動向,不住道:“上門廊了!到門邊了!被堵住了!轉向門廊兩側了……”
她監測羣蛇動向,一心兩用也不妨礙動作加快,爬上爬下疾風也似,羣蛇涌上回廊爬上廊柱時,三個大窗戶剛剛釘完。
柳杏林聽得目瞪口呆,吃吃道:“你怎麼知道?”
君珂轉頭看他,烏黑眼瞳裡金光一閃,道:“你腿骨折過,接得很好,不過還是少爬高比較好,你在下面,我爬。”
柳杏林露出被雷劈了一般的神色,還要再問,君珂突然神色一緊,喝道:“來了!”
與此同時“撲”地一聲,繃緊的窗布上隆起一個尖尖的印子,離柳杏林的腦袋只有一寸距離!
柳杏林手一軟駭然後退,隨即響起“啪嗒”一聲掉落的聲音,那隆起的布面復平,然而柳杏林還沒來得及鬆口氣,“撲”地又是一聲,這回來勢更兇猛,窗布被頂得大塊鼓起,連帶竹篾釘子都被帶出幾分,君珂撲過去死死按住,那布面高高突起,似要瞬間扯裂,露出一點尖圓的輪廓,緊靠着她的臉頰。
君珂咬牙不語,偏頭看着布面,從她的眼睛裡,清晰看見那條蛇巨大粗壯,看見它盤身廊柱,然後彈尾一躍,高手一樣飛越長廊撲上窗扇,要不是用布面矇住了窗戶,原先的窗紙必然被這兇猛的一撞撞破。
此刻那蛇就在她臉側,一層布對她來說等於不存在,她幾乎可以看見那雙冰冷的凝定的淡金色眼珠,隔着層布用一種嗜血和藐視生命的眼神睨視她,看見鱗片密佈的扁平蛇頭,泛着油黑的冷光,看見鮮紅的蛇吻,噝噝地像毒火閃動,看見利牙森森的蛇嘴邊,有腥臭的毒液滴下來。
君珂一向噁心這種東西,此刻近距離看得清楚,心都在顫慄,連腿肚子都有些發軟,這時候突然恨起自己的透視能力——有時候看不見,也是種福氣。
然而她不能不看,她必須將這條蛇王的動作掌握在心,然而她雖然噁心到心跳加快要嘔吐,手卻依舊穩定地死死頂住窗布。
僵持說起來很長其實很短,那蛇畢竟懸空撲近,氣力不繼,啪嗒一聲終於掉落,君珂舒一口長氣,轉頭看柳杏林,他臉色慘白嘴脣鐵青,君珂沒想到他這麼怕蛇,正要安慰幾句,忽然看見他臉色大變,隨即聽見頭頂風聲一響,脖子後面,一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