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暗潮涌動,知情或者不知情的人,爲即將舉辦的皇后入宗大典操勞奔走,軍隊暗中調撥,城門一日三查,宵禁提前,九門警戒,黑暗中人影閃動,如黑色鋼絲劃破這夜的完整,各大府邸也似乎得到了風聲,很多聰明點的,都大門緊閉,謝絕一切往來,隨着日期一天天臨近,外鬆內緊的氣氛越發濃烈。
不過衆人疑惑的是,大典的正主兒,偉大的皇后陛下,似乎一直沒有在京城露面,陛下對此表示,該出現的時候她會出現的。
沒有人知道,那個正主兒,在大典的前一天,還在京城百里之外。
“是這個嗎?”君珂看着柳杏林掌心黑色松茸狀的東西,眼神希冀。
“不能確定,”柳杏林嗅着氣味,“我甚至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
“山野多奇珍,物種浩瀚數十萬種,不能盡辨也正常。”君珂歡喜地道,“只要有可能,都應該試試。”
兩人將藥草一分爲二,各自都親口嚐了嚐——這樣可以交換服用感受,至於是否有危險,誰也沒在意。
柳杏林小心翼翼將那黑色松茸狀植物放進自己的藥囊,那裡已經採集了十數種草藥,柳杏林手指放在藥囊裡,閉着眼睛仰面朝天,低聲沉吟,“蘭藤草性澀,和那鍋子上的氣味有點相似,但是後者更沉斂些,可能還有一味苦若花……”
他凝神沉思的時候,平日那種略微有點木訥的神色盡去,整個人氣質端肅,巍然如山,君珂欣賞地看着,在此刻終於察覺,當初那個被大戶人家可怕規矩約束住的少年,此刻終於長成,在另一個領域,他亦光芒萬丈,凜然如神。
不知不覺眼神便帶了點欣慰,於君珂心裡,杏林是她帶出冀北的,他能有如今成就,她便覺得心安。
柳杏林思考完畢一轉頭,便看見君珂眼光,怔了一怔,笑道:“怎麼這麼看我?”
“在想當初……”君珂曼聲道,“你是大家族裡的妾生子,才能雖出衆卻沒有足夠地位保障,我是周將軍府一個替死的丫鬟,境遇比你還要不如,不過我們,都走到了現在。”
“是啊。”柳杏林眼底泛出溫柔的光,忽然笑道,“小君,忘記告訴你,前不久柳家來人,去西鄂找我。”
“哦?”
“來的是我二哥,大房嫡子,他是一步一跪,求到我門前的。”
君珂笑起來,“真的?不會就從門口開始跪的吧?”
“何必深究。”柳杏林爽朗地笑起來,“大燕皇帝又病了,當時皇太孫還沒回來,朝中急得沒法,遍尋名醫,有人推薦了柳家,柳家在我們離開第二年,就去了燕京,也算名聲響亮,他們大概是因爲一直太順遂,還沒入宮問診,就誇下了海口,結果皇帝病無起色,再加上柳家又無意中捲入了燕京門閥家族之爭,這下引起了滔天大禍,無奈之下,派我大哥遠赴西鄂來求我了。”
“該!”君珂笑,“你家裡有些人確實被捧壞了,燕京水深,也是他們能涉足的?吃點苦頭吸取教訓也好。你怎麼做的?”
“燕人和你有仇,但柳家對我也有養育之恩,”柳杏林柔和地道,“我給了他們一些指點,讓大燕皇帝的病況有所緩和,但不能根治,小君,抱歉我做不了更多。”
“你已經爲我做了太多,甚至有很多時候,是違揹你的人生準則的。”君珂微笑,“下次不必了,我的仇我自己會報,你做你自己便好,不然,小心咬咬吃醋。”
柳杏林訕訕地笑起來,但眼神發亮,很明顯他和柳咬咬歷經三年,依舊處於熱戀之中,聽見她的名字都令他由衷喜悅。
只是他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喜悅,不願意在君珂面前流露——她雖然情緒如常,可是納蘭述那樣的病,必然如陰影在她心頭盤旋,想着她的揹負和壓力,柳杏林微微不忍。
“小君,還記得當初嗎?那天暴雨之中,我和你從柳府府門前走開的時候,你說的話?”半晌他道。
“總有一天,柳杏林要超過他們柳家在醫學一道的地位;總有一天,他們柳家,要親奉重禮,千里來拜,伏於柳杏林門前,求他迴歸!”君珂輕輕複述。
“拜你所賜,豪言終成。”
兩人都笑起來,抱膝坐在山頭上,看晚霞壯麗,如神筆在藏青天際揮灑無邊爛漫,大片大片深紅斑斕的彩光自天那頭徐徐鋪開,恢宏畫卷,盡展眼前。
多年前覺得很重要很偉大的誓言,等到走過太多路途之後才發現,原來昔日咬緊牙拼盡氣想要達到的目標,早已被遠遠拋在身後,那些曾讓自己痛而不得的一切,也早已在心版淡去無痕。
越往高處,眼界越開,天青水闊,長風徐來。
“杏林。”
“嗯。”
“納蘭能手術麼?”
“你說的那種什麼……癌?”柳杏林微微偏頭,“大抵就是我們說的癰瘤或者‘腫’,生於體內的那種,以前我遇見過一個,撐的時日很短,那時我還沒從你那裡學會開刀,如今好歹咱們也剖過幾個肚子,總要試一試,等陛下身體更恢復些,就要抓緊進行了,只是小珂……”
“嗯?”
“我擔心你……”柳杏林目光似有憂慮,“這個手術需要人配合,我擔心你……做不到。”
君珂目光黯了黯。
是,剖別人肚子容易,那不過是別人的器官和身體,但是如果是納蘭,她是否還能保持那份冷靜?是否還能極好地配合杏林?是否會因爲關心則亂,出現謬誤?
這樣的手術至關重大,需要醫者有顆淡定超脫的心,稍有差池,便是一條性命,而明白此中利害的她,會不會因爲執念太過壓力太大,無法做到完美?
君珂手心微涼,卻在瞬間微笑。
“我相信我能,沒人比我更渴望他活,活得長長久久,和我白頭到老。”她道,“如我不能,杏林,打昏我,然後,我和他的性命,都交給你了。”
柳杏林震動地看着她,咬着嘴脣點點頭,半晌嘆息道,“我知道,不成功,你也會……小珂,堯國的形勢我也看出來了,國內反對你的風潮很烈,你的想法和行爲,他們不會接受,我擔心這樣的手術瞞不了那些朝臣,他們會怎麼理解你的行爲?會不會……”
君珂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她所堅持的,所要求的,永不會被那些根深蒂固的封建舊思想所接納,就算大典將敵人打趴,也只會讓她更爲他人忌憚而不是接受,一旦有風吹草動,抵制更烈,到時候他們一定會抓緊機會,攻擊她弒君吧?
“生命平等,但人性自私。”她站起身,迎着最後一抹沉落的陽光,忽然振臂高呼,“爲納蘭一命,我亦不惜血流飄杵!”
柳杏林揚起臉,君珂的背影在淡金的夕陽裡光芒熠熠,他眼底笑意也漸漸決然——這女子一路走來艱辛歷歷,千夫所指毫不動容,她敢,他爲什麼不能?
“放心,”忽然也似有豪氣涌起,他大力拍君珂的肩,“一起!”
兩人勾肩搭臂,各自仰頭一笑,正豪氣干雲,雖千萬人吾往矣,君珂忽然一聲慘叫,針刺了屁股一般跳起。
“哎呀,忘記明天就是大典!”
==
這一天欽天監說是個好天氣,夜觀星象,風清雲朗,皇后陛下定然能在萬丈金光之下,冠冕輝煌,萬衆矚目。
天亮時,衆人都擡頭望着烏雲滾滾黑霧沉沉的天空,無語。
“果然是妖后……”幾位剛剛解脫軟禁狀態的老臣搖頭嘀咕,“到哪都妖氛沖天。”
老臣們在野牛族皇宮護衛的“保護”下,一步三搖地出宮,跟隨着浩浩蕩蕩的隊伍,前往宗廟。
站班時遙遙看見一路關防的,都是一色鮮紅的血烈軍士兵,這些官們都放下了心,互相對視一眼,又看看最前方的龍輦鳳駕,珠玉輝煌,重簾深垂,看不出帝后在做什麼。
長長的儀仗擺開來,隔開了衆臣和皇室,滿朝文武,除了值戍的,全部到場,在京待職三品以上以及各地進京首府以上官員,也在此列,再加上將要陪皇后進入宗廟的皇室宗親,公主命婦,足有數千人。
堯國的皇室宗廟就在城內,離皇宮不遠,圈出數十里方圓,專門修建的皇家園林,其實現在堯國的皇室宗廟,已經不是原先的步氏宗廟,納蘭述繼位後,重建宗廟,在正殿只供奉了自己父母的牌位,各自冊封皇帝皇后尊號,原先步氏皇族的牌位都被挪進了二進殿中。
按照堯國皇室規矩,皇后大婚入宮,有子嗣後正式參拜宗廟,和大婚屬於昭告天下的身份認定不同,參拜宗廟代表的是血脈的延續和承認,自此之後不僅是國母,也是整個皇族至高無上的女主人。
對納蘭述來說,這是正式將君珂以妻子的身份帶到父母神位前,對君珂來說,今天也是她第一次以堯國皇后身份出現在整個皇族和朝廷之前,意義不言而喻。
宗廟前玉階百層,每三十層一個平臺,紅毯自頂端鋪落,潔淨華貴,階梯兩側十八銅爐燃起巨香,油亮的黑檀木供案一字排開,每個平臺上都有一座。
三道香,第一道拜天地,第二道拜國土,第三道拜祖宗,連拜三次,入正殿,謁先祖神位,三跪九叩三柱香,以後宮之主身份,向先祖昭示綿延國祚承續血脈的責任承諾。禮成。
再加上其間各種繁瑣禮儀,往往完成要一整天工夫,歷代皇后,身着厚重禮服完成這一套儀禮,暈過去的也有。
納蘭述下了御輦,負手注視那三座平臺上的香案,眼神冷誚。
這三道香,便是三道橫江鐵索,攔路惡虎吧?
主持儀禮的寧國公,恭謹地立在一旁,他是前堯國皇室最長者,老堯皇的堂兄弟,步氏皇族似未滅而實滅,這些撿得一命的步氏皇族遺老,頂着一個空頭虛爵,不得不小心翼翼過日子,往日風光不再。
“陛下,皇后娘娘……”禮部尚書湊上來,神色遲疑地望着久久沒動靜的皇后鳳輦。
“時辰還未到。”納蘭述淡淡道,“她在寧神靜氣。”
一衆文臣不敢說話,恭身退下,各自悄悄對望一眼,撇撇嘴——靜氣?再怎麼靜,也不是靜淑賢德堯國皇后。
金鐘長鳴,顫音悠悠,九響之後,便是正式儀禮,九響而不至,則儀禮自動結束,皇后將會被廢。
數千盛裝男女,翹首注視毫無動靜的鳳輦。
“她怎麼還沒回來?”戚真思溜到納蘭述身側,難得地也有了幾分焦急,“我知道她不想當這個皇后,用這種方式表示抗議嗎?”
“她會趕上的。”納蘭述胸有成竹。
“可鐘聲已經七響,人影還沒有,飛馬也來不及……”
“那就再九響,再再九響。”納蘭述若無其事,“敲到她回來爲止。”
戚真思,“……”
當……當……當……
鳳輦珠簾緊閉,衆人的神色,隨着鐘聲一聲聲響起,漸漸由好奇變爲疑惑、驚訝……不屑……
不會是知道自己不配母儀天下,不敢在人前露面了吧?
一羣命婦譏嘲之色更濃——她們是封建禮教的被犧牲者,哀憐着自己的命運,卻學不會接納有勇氣挑戰禮教的先鋒。
戚真思冷笑瞧着那些嘴臉,尋思着用什麼方式煽她們比較痛快。
當!當!
鐘聲最後三響!
人羣騷動越烈,禮官神色焦急,很多人冷笑隱隱。
納蘭述神色不動,喃喃道:“……該是個什麼樣的出場方式呢?策馬狂奔還是輕工飛渡?不對,她一定不會讓人看見裙底褲的……”忽然眉毛一動,“該不會是……”
然後他霍然擡頭。
此時身份較低站得較遠的外圍官員,已經出現驚呼。
“看天上!”
數千人齊齊仰頭,注目天際——那裡忽然出現了深黑色的一團雲,正以極快的速度移動而來,像攜着一場暴雨瞬間將至的雷雲,剛纔還是巴掌大一團,轉眼便到了衆人頭頂,正以一種俯身斜衝的姿態自雲端下降,因爲速度過快,身後劃出一道長長的白色的天路軌跡,隨着俯衝向衆人視野越來越近,所有人都看見那深黑的發亮的羽毛、展開足有一間房子方圓的鐵翅、蒼黃色灼灼隼利燈籠般的眼睛、深褐色如老樹盤根的足爪、爪上彈開的雪白彎曲如百鍊彎刀的指甲……
“巨鳥!”
驚呼聲也像一團雷雲,從人羣上方爆起,炸向天空,命婦們眼睛一翻,無聲無息暈倒過去。
那鳥直衝而下,炮彈一般從人們頭頂俯擦而過,巨大的衝力和翅膀帶起的風聲卷得地面紅毯都出現波浪般的褶紋,整個宗廟之前巨大的廣場亂成一片,人們被狂風吹得髮髻散開,亂髮長舞,一半人驚叫捂臉走避,一半人直挺挺面色蒼白僵立,喃喃“一定是做夢,一定是做夢……”
“衣服!”在巨鳥將降落還沒降落時,巨鳥背上傳來一聲呼喊,大多人茫然不知所以,只有站在納蘭述身邊的戚真思,奔到鳳輦前,踢開皇后冠服的箱子,抓起那沉重華貴的皇后冠服,往天上一拋!
七彩光耀,繡服生輝,迎着日光飛上半天的皇后禮服,旋開的裙襬如鳳凰羽尾,每顆寶石在金黃的日色下華光折射,華美得令人瞬間窒息——
一隻雪白的手從鳥背上伸了出來,日光下也剔透玲瓏,輕輕一招,冠服都到了手中,隱約有人看見深紅繡金的裙襬一卷,像有人在空中披衣,姿態優美,自成蹈舞。
“嘎”一聲尖鳴,聲音刺耳得每個人恨不得捂起耳朵,那巨鳥滑翔機一般在紅毯盡頭降落,險險撞上第一層的平臺臺階,鋒利逾剛的爪尖嘎吱一抓,堅硬的漢白玉地面幾道深深的裂痕。
有人輕輕自鳥背上站起。
衆人又瞬間失了呼吸。
鳥背上的女子,皇后冠冕,華貴隆重,深紅繡金的宮衣簇簇,卷着平金的繡帶揚起,曼舞若飛天,珍珠半簾下一張雪白的臉卻是靜的,風華秀致,眼眸流光溢彩,晶亮勝過最珍貴的寶珠。
衆人輕輕吸氣——傳說裡皇后手掌重兵,嫉妒專制、風流放蕩、專橫跋扈,都以爲必是煙視媚行女子,不想如此清越秀雅,乾淨得讓人不敢褻瀆。
深黑猙獰的巨鳥,柔和尊貴的女子,不覺不協調,反更多一分凜然威懾之氣。
馭巨鳥從天而降,猶如傳說中天神女子踏綵鳳而來,衆人再沒想到皇后會以這個造型突然出現,心神搖動,恍惚得幾疑身在夢中。
衆人眼中此刻神一般的君珂,正忙着在鳥背上喘氣。
差點就遲到了!
再一看四周人表情,和納蘭述遠遠投來的似笑非笑眼光,君珂沮喪地垮下肩——人家不是要譁衆取寵地說!
她攏攏衣襟,有點詫異這裙子似乎一邊長短,隨即感受到數千人齊刷刷的目光,立即昂起頭,做若無其事儀態萬方狀。
一羣傻帽兒都爲她風神來勢所懾,除了納蘭述沒人注意到,風華萬千的皇后,把衣裳扣錯了,裙子穿反了,鳳冠根本沒戴好,需要最起碼十根簪子按照角度才能固定的鳳冠,被一根黑色鳥毛斜斜串着……
“速度不錯,趕到及時,有賞。”君珂款款貓步走下鳥背,拍拍鳥嘴,順手拎着一塊血淋淋的鮮牛肉喂進巨鵠嘴裡——這是她路過一家牛肉鋪,順手牽羊順來的……
巨鵠喉間一動,那牛肉就下了肚,血從嘴角滴下來,順着君珂的手指滴到地上,衆人都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君珂同學誤打誤撞的一次出場,無意中起到了最牛逼的效果……
“皇后駕到!”呆愣了半天的司儀太監終於醒過神來,一聲長呼。
衆人轟然拜下,廣場上偃伏黑壓壓的人羣。
“起。”君珂事先得過關照,言簡意賅。
“陛下入廟。”
黃羅傘蓋向上移動,納蘭述先奉香入廟,將在先祖神位前等待君珂一起參拜。
納蘭述上階時,對君珂微微一笑,手指一剪。
“不用客氣。”
君珂拇指食指成圓圈,另三指揚起,“OK”。
納蘭述學着這個新手勢一路爬上去了,其餘那些王公朝臣,緊張地攏着圓圈豎着三指——什麼手勢?什麼意思?暗號?
寧國公邁着方步上前,陪同皇后上三道香,剛將香雙手奉上,忽然目光一凝。
禮服不對!
那道極其透明,誰都可以看見的臂上鏤空呢?怎麼不見了?皇后的衣袖攏得嚴嚴實實,別說守宮砂,一絲肌膚也看不見。
“皇后,您的禮服……”驗證守宮砂是至關重要一步,也是守舊派打倒皇后的有力法寶之一,這些人已經得到情報,皇后臂上,是沒有守宮砂的!
“我的禮服怎麼了?”君珂低頭看看,“挺好。”
她腦袋一搖,鳳冠險些掉下來,戚真思一把冷汗……
“臂上……”寧國公抓着香不肯遞出,眼神直勾勾提醒她——你衣服穿錯了!
“哦。臂上啊。”君珂滿不在乎地笑,“我看見那露出一道肌膚十分不雅,命人給我縫上了,寧國公,不是我說你,”她轉頭批評老頭子,“不是說婦人笑不露齒,行不露足?連鞋子牙齒都不能露,竟然要讓我這皇后,在衆目睽睽之下露肌膚?這不合你們的禮教精神,從今兒起,改了吧。”
她輕描淡寫說完,伸手去接香,寧國公手向後一縮。
“皇后這話從何說起。”寧國公厲聲道,“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豈能說改就改?未經驗貞的皇后,不當爲我堯國之後!”
“皇后千歲慎言!”立即一個宗室道,“祖宗規矩別說改,便是說也說不得的。”
“沒事,皇后年輕,一時失言而已。”有人皮笑肉不笑,“皇后冰清玉潔,自也不會在乎這驗貞,不是嗎?”
這幾位都是原先步氏皇室宗親,舊臣代表,是比較有人望地位,和堯國天語族關係密切的幾位,此時也只有他們敢於發聲,其餘人雖然不敢多說話,但都用眼神表示了聲援。
“規矩都是人訂的,祖宗也是人。”君珂一句話,讓所有人大驚失色,隨即君珂轉過身,背對香案,悠悠笑道,“諸位剛纔提醒了本宮,本宮忽然想起有一個規矩,趁着今日,也訂上一訂。”
羣臣一呆——要下懿旨?
他們沒聽說大典皇后可以下懿旨,但也沒聽說不能,都把目光轉向禮部尚書,禮部尚書滿頭大汗,搬出禮法書來拼命查閱——一千八百四十六條禮規裡,有沒有不許皇后在宗廟下旨的?
翻!翻!翻!
沒有!沒有!沒有!
不等他翻完,君珂已經平靜地道:“女子身體,向來矜貴,豈可隨意爲他人所窺?夫妻之道,首爲尊重,驗貞一行,實爲踐踏!從今日開始,免皇族大婚當衆驗貞一俗,違者着撤去爵位,皇族除名!”
一片靜默,隨即有人大呼,“皇后,事關祖宗家法,您無權對皇族下旨!”
“哦?”君珂一笑,眼神森森,“那我可以對我認爲侵犯我的臣民下旨處置麼?”
“這……”
“威德侯步天凌,寧意伯步久安,御史趙承之!”君珂忽然厲聲道,“心懷猥褻,以下犯上,當衆欲圖侮辱皇后——鵠騎!”
嘎地一聲巨響,又一陣風聲捲起,比先前更兇猛,紅毯盡頭被直直掀開,天空中出現一大羣黑雲。
衆人一擡頭,眼睛翻白。
好多巨鳥!
鵠騎抵達京城!
天空中鵠騎以品字形排列,鐵黑色的翅膀張開幾乎遮蔽了半邊天空,閃耀着深青光芒的羽翅之上,是同樣閃耀着金屬光芒的短矛矛尖,毫不客氣狠狠對着底下的人羣。
一隊鵠騎飛快地掠來,君珂手一指,那幾只巨鳥低飛衝來,向着那三個倒黴蛋,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那三個倒黴蛋眼看着那蒼黃兇睛閃閃逼來,那足可將人撕成兩半的鋒利足爪掠向自己,驚得昏都昏不過去,褲襠裡瞬間溼了一片。
巨鵠一掠而過,巨大的翅膀一展,將三人覆蓋,隨即沖天而起,無人看見翅膀降落那一刻,寒光一閃。
那三隻巨鵠乍落又起,另三隻又衝了下來,也是蜻蜓點水一落又起,落下時哧哧之聲不絕……
然後第三隊三隻巨鵠又衝了下去——一隊九隻鵠,像在玩花式飛翔,起落升降,翩若驚鴻,數千人的眼珠子,跟着上、下、左、右……湊成了鬥雞眼。
一片目瞪口呆裡,君珂早已自傻住的寧國公手中輕輕拿過巨香,點燃,自顧自地開始拜天地神靈……
巨鵠飛行表演持續不過一瞬,隨即升空,恢復原本隊形,上空一陣呼哨,品字形沉沉壓在數千人頭頂。
衆人此時才緩過神,臉色煞白地一看——
君珂已經上完香,正對着天地緩緩三躬,理都沒理身後的人,她身後,那三個倒黴蛋似乎沒什麼變化,正一臉茫然捂着褲子,不明白剛纔那些鳥壓了又跑,耳聽哧哧之聲不絕,到底做了什麼。
君珂敬完香,頭也不回,笑道:“還請寧國公繼續相陪。”一把拎住傻住的老頭子就往上走。
那三個被鳥照顧的傢伙急忙也爬起來跟着,剛一站起,底下一陣驚呼,與此同時他們忽然覺得腿很涼。
低頭一看。
褲子不知何時多了無數條細縫,每條縫都整齊劃裂,銳器所爲,每條縫都下手巧妙,不傷肌膚,不動的時候不知道,一動的時候,便到處漏風,一隱一現的細長縫隙裡,肌膚若隱若現……
數千人譁然,命婦們羞紅了臉背轉身。
三聲慘叫,三個有頭有臉的人,立即捂着肚子蹲了下去,一步也不敢挪了。
“你們要讓女子袒臂現隱私於人前,我便也請你們試一試這滋味。”君珂輕蔑的聲音從上頭傳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君子之德也。你們都是君子,怎可律人嚴律己鬆?怎麼樣?誰還要本宮換衣服?”
沉默。
人人嘴閉緊如蚌殼。
開玩笑!問的是“誰還要本宮換衣服?”,其實是“誰還想和他們一樣破衣服?”傻了纔在這時候跳出來。
別說說話,連腚都夾緊了——一不小心漏風,被誤聽成“我”,瞬間飛下一羣鳥來壓身……不如死了吧。
“怎麼?不知道怎麼接旨?”君珂還是那近乎溫和的語氣。
數千人身子一凜,擡頭看看上頭——鳥和鳥上的人們,正不懷好意地打量着他們的褲子,上頭有人還大喊——都是綢褲子,撕起來特好聽!
今日要在這廣場上被撕褲露肉,這輩子也別想再在京城混了……
“臣等接旨,皇后千歲!”唰一下跪下一大片,呼喊得那叫一個整齊。
“寧國公。”君珂對臉色青白的寧國公柔聲一笑,“你看,動破了嘴皮子,不如鳥一爪子,事情其實很容易解決的。”
“皇后……”寧國公眼神發直,似乎在做着什麼決斷,“你手掌重兵,作風決斷,老臣佩服,但強權能壓一時,壓不了一世,你難道就不畏懼史書刀筆,悠悠衆口?”
“時間終究會證明我的正確,和你們的迂腐。”君珂有力地一揮手,“那些陳舊的東西,總要有人碾碎。”
“那麼,”寧國公古怪地一笑,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用你的妖魔之鳥,來撕碎老夫吧,但在此之前,老夫相信,你一定會被陛下先憤怒的撕碎!”
君珂心中一跳,眯起眼睛,“納蘭?”
“你說,”寧國公擋在君珂身前,俯下臉湊近她,低低笑道,“如果一個妻子,大婚之日逃婚,出走三年,和另一位男子遠走荒野,同吃同住,形如夫妻,再在膩了那男人之後,拋下他,回到自己原先丈夫身邊,繼續享受以往的榮華富貴,而那被拋棄的男人,思念之餘,悄悄爲她賦詩作文,以華章紀念她的諸般美妙之處,甚至包括不能爲外人言之隱私……這樣的文字書信,落在那位被矇蔽的丈夫手裡,或者被宣讀於天下,該會怎樣?”
君珂瞪大眼睛,一時覺得荒誕得無法接受——怎麼可能?
“老夫今日裡外都穿了金絲甲,拼死擋在這裡,皇后陛下,你若攔阻,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寧國公一把將信扔給他身後一位御史,大喝,“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