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前廳,荀彧已走,曹操獨自在看卷冊,聽到腳步聲便擡起頭,“丕兒,爲何去了這般久纔回來?”
“我叩了半晌的門,均無人應,”曹丕早已想好答詞,在曹操的注視下,沒有一絲慌亂,“站在窗外看去,衝弟和那女孩子已然睡了,半個時辰前應回來,不承想又遇到暗涌,所以來得晚了。”
“嗯,”曹操垂首繼續看手中的卷冊,頭也不擡,“你下去吧!着醫官看看是否被銅鏡打傷。”
退出前廳,想到步兒發現銅鏡的模樣,不由得意萬分,回到居住,命人喚了醫官前來,命官請他脫了小衣,這才發現腰間青紫一片,竟傷得這般重,不由怒上心頭,醫官用藥酒推拿半晌,又在燭火上烤了膏藥貼好,叮囑了不能飲酒和食和辛辣之物,這才退去。
到了傍晚,曹操命人來喚,匆匆趕到前廳,曹操已經帶着荀彧下了石階,不由跑得滿頭大汗,到得近前,正要行禮,曹操轉過身,“罷了,你身上有傷,就不用行禮了。”
跟隨在曹操身後,與荀彧並肩而行,面上不動聲色,舉袖輕拭額上的汗,心中卻暗自猜測突被傳喚的原因,行得數十步,這才省起這條路是到明湖的捷徑,莫非父相是要去探看衝弟?心下不由一陣忐忑。
到得窗下,只聽屋內靜謐無聲,難道仍在沉睡?曹操猶豫片刻,還是伸手推開房門,正要邁步進屋,卻見帳簾一動,一隻胖胖的的手臂拉開了帳簾,步兒揉着眼睛坐在牀邊,隨後左顧右盼,似乎在查看自己身處何處一般。
待省過神來,步兒小心翼翼的爬下牀,走到小几旁,伸手便要拿銅鏡,卻突然呆住了,曹丕心中一緊,只待她放聲痛哭,卻聽不見一絲聲響,凝眸向屋內張望,只見步兒呆站在小几旁,一動不動。
過了片刻,她緩緩的縮到牀邊,然後緊抱着頭蜷縮成一團,從不知小小的孩兒面上會有這許多的表情,那麼的絕望、那麼的恐懼、那麼的悲哀,還有一絲茫然和不知所措,她如同一滴眼淚,凝聚了所有的悲傷一般,當她擡目凝視那柄已經砸得七零八落的銅鏡時,眼神那般的驚恐,彷彿下一刻,天地就要陷落一般。
“步姐,”曹衝終是醒了,他驚恐的拉着步兒的手,“你怎麼了?”
“衝弟,”步兒茫茫然的凝視着他,眼神卻一片空白,“我不能回家了,你看,我回不了家了,我只能永遠永遠的留在這裡了。”
聽她講述這兩句話,說得那般的悲哀,竟然忍不住眼淚便要流下,曹操心中大驚,萬想不到自己的情緒竟受制於這小小的孩兒,剛剛鎮定了心神,卻聽曹衝柔聲道:“步姐別怕,我永會陪伴在你身邊,無論你在什麼地方,我都在,所以說,不要怕。”
緩緩的擡起頭,一見她面上的神情,曹操又忍不住眼淚衝進眼眶,他想後退一步,但荀彧和曹丕站在身後,卻堵住了去路,只待迴轉身,卻聽曹衝柔聲道:“步姐,父相有一對銅鏡,許那對銅鏡能助你回家呢?”
眼見得步兒眼中煥出一絲神采,曹操突然鬆了口氣,此時也不想自己的情緒被她牽制有多麼的可怕,只是心疼那對鴛鴦銅鏡,卻聽步兒輕聲道:“衝弟,若我能回去,你能陪我一塊兒去嗎?爹爹和你一塊兒陪我回去。”
一時間屏住了呼吸,只聽曹衝笑道:“當然,待我回稟了父相,天涯海角都隨你去了。”
“嗯,”不知怎的,步兒笑了,她圓圓的眼眸笑成一彎新月,“衝弟,我不怕,有你和爹爹,我什麼都不怕。”
迴轉身走到庭院中,曹操微微一笑,“文若,可曾聽見,衝兒又將本相的寶貝兒獻給了這小姑娘,丕兒,這事兒就交與你了,你去取了那對鴛鴦鏡來給步兒,你做的事,自己善後吧!”
聽他這般說,也是猜到是自己砸壞了銅鏡,曹丕不由又是滿頭大汗,曹操凝神看他片刻,笑道:“本相聽醫官說,你腰間的傷勢極嚴重,你心裡不悅也在情理之中,只不過手段卻着實下作,但我非旦不怪責你,卻要賞你,你道是爲何?”
伸袖抹去額頭的汗,曹丕顫聲回道:“請父相示下。”
“因爲你幫本相留下了衝兒,”曹操滿面得意,“你們不要當他是小孩子,所說的話不可信,實則他說了要隨那女孩兒去,便真的會隨那女孩兒去,你適才聽那女孩兒怎樣說,只有要衝兒和她爹爹,她寧願呆在任何地方,那麼只要衝兒在許昌,本相再許她爹爹一個官職,何愁留不下她,留下了她,便是留下了衝兒。”
原來如此,恍然大悟的曹丕找到程昱拿了鴛鴦鏡,徑直找到曹衝,將鴛鴦鏡交給他,不及說話,他已欣喜若狂的打開盒蓋,取出那兩面鏡子,交到步兒手中,“步姐,你看。”
目光一觸到那對銅鏡,步兒心中就一沉,不知在什麼地方曾見過,兩面小小的銅鏡,磨得雪亮,連自己面頰上的一滴汗都映得那般清晰,翻轉過來,鏡面後鐫刻着篆體的銘文,自己並不識,鏡子四周雕着流暢而精緻的花紋,沉吟良久,擡首看着曹衝,“這是什麼字?”
“我原也不識,”曹衝見她喜歡,也笑彎了眼眸,“這是詩經中的一句詩,這面略大一些的鏡上刻的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這小一些的鏡上刻的是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原來是詩經上的子衿,翻天覆地的看了半晌,心裡莫明的喜悅,禁不住擡眸而笑,曹衝見她笑了,便放下心來,這纔想到曹丕侍在一旁,笑容可掬的轉過身,曹丕果然坐在一旁,滿面的不耐,“二哥,多謝你……。”
“既然她喜歡,”曹丕高傲得目中無人,他甚至不願再看步兒一眼,“那就留下吧!我回去覆命了。”
看着曹丕快步離開,步兒慢慢走到門側,慢慢回首,“衝弟,銅鏡是他砸破的。”
知她看到曹丕衣袖上沾着的銅屑,曹衝輕輕嘆息,適才他進屋裡便已發現,心中暗怪他既然做了這等壞事,卻不知回去換了衣袍,以掩蓋證據,此時步兒已發現,想必一場禍事絕不能免了,若讓父相知曉,定然會重罰二哥,不如設計讓步兒先出了氣,即使父相知曉了,也不會重罰二哥了。
“步姐,我有一策,可以好好兒的教訓教訓二哥,”曹衝面上笑容不變,“也爲你出口氣。”
眨着眼睛,只覺得心中的話均可以對他言,步兒小心翼翼的從袖中抽出絹巾,想細細的將銅鏡包裹起來,“而且你父親知道了,也不會重重的罰他了。”
“嗯,”曹衝也不否認,笑着露出的牙齒,“步姐,你可不要真的生氣了,否則,你也得不了這對子衿鏡,我看,咱們一人一個,你要小的,我要大的,待來日咱們成親了,將這對鏡子放於堂上,令人細細的說咱們相識的過程,豈不妙哉?”
不待步兒迴應,曹衝已取了大的銅鏡放於自己袖中,步兒眨着眼眸,似乎想回絕,卻又找不到理由,過了半晌,才點了點頭,“好吧!你且收好,一定要收好。”
“嗯,”曹衝見她應了,喜笑顏開,接過絹巾,幫她包好銅鏡,看她珍而重之的抱在懷裡,左顧右盼,似乎在尋找一個妥當之處放置,忙上前拉開衣櫃內的暗格,步兒大喜,“放在這裡,便不會有人發現了。”
用完晚膳,曹衝命人提着網兜,執着步兒的手走到後院,此時天已盡黑,又命人滅了掛在院後的燈燭,站在花草叢旁的小徑上,那些閃爍着微弱光芒的蟲兒在漸漸升起的月光下愉快的徜徉。
手提着網兜,只待蟲兒飛到近前便撒將出去,卻聽身後腳步聲響,迴轉身,果是曹丕,此時他已換了衣袍,滿面不耐的走到近前,“衝弟,你命人喚我來所爲何事?”
“二哥,”曹衝拉着曹丕的手,“步姐想要發光的蟲兒,恐奴才們手腳笨,折損了花木,我又身小,那些蟲兒多繞着榕樹飛,二哥,求你了。”
猶豫片刻,曹丕接過曹衝遞過的網兜,小心翼翼的走進花叢中,緩緩接近榕樹,果然,榕樹旁許多發着綠光的蟲兒,網兜輕輕一揮,果然捉住數只,驕傲的轉過身,卻不防腳下一滑,只覺得身子憑空而起,卻被倒吊在樹枝上,上當了,果然,極目望去,曹衝與那女孩子笑吟吟的手執着手站在花叢旁。
心中暗恨,卻聽曹衝高聲道:“二哥,此處風景甚好,待萬籟俱靜,且聽樹濤、水濤,月明風清,又有蟲兒與你相伴,你就在此好好觀賞觀賞風景吧!”
眼看着他們二人手牽着手愉快的遠去,曹丕用力向上,想抓住樹枝,卻不妨用力大了,只聽靜夜裡啪的一聲,樹枝從中斷裂開來,卻沒有立刻掉落,那種彷彿如鈍刀割肉的感覺令曹丕絕望的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