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透過紗簾,隱隱約約可看見那女子的身形,曼妙多姿,她彷彿只是隨意而站,便已是萬種的風情,曹植心中起了豔羨之意,下意識的便應了下來,卻聽簾後的女子輕聲道:“我想見環夫人,又不想驚動其他人。”
環夫人?曹植微微一愣,自衝弟逝後,她便長居暖玉軒養病,等閒人等都無法見到,自己很少進府,如何安排?可是適才話說得滿了,此時無法回絕,垂首微一沉吟,此事只有去求母親了。
“姑娘放心,”曹植認真的點了點頭,“我既然應了姑娘,便一定爲姑娘辦妥。”
“公子是個信人,我有何不放心的,”步兒微微笑了,“只是我不願旁人知道此事,公子切勿不要告訴其他人……。”
這可真真有些爲難,曹植喃喃道:“姑娘不知,自衝弟逝後,環夫人憶子成疾,她長居暖玉軒養病,父相自衝弟逝後,又常居於五鳳樓,除了年節,等閒難以見到,我只能去求我的母親,所以……。”
他的母親?心中一怔,這纔想起他與曹丕的母親同是卞夫人,雖然卞夫人並不得寵,但曹操極尊重她,此事若泄露出去,不知曹操會如何對付自己?不由有些猶豫,轉瞬之間,查出曹衝之死的決心佔了上風,“既然如此,那就拜託公子,還望公子能夠保守秘密。”
聽步兒說完,魯淑驚得髮根都立了起來,爲了避嫌,魯淑借居於城外的廟中,每日僅午間纔到曹衝墳前與步兒相見,他的本意最晚在許昌過完中元節,便啓程回江東,在入冬之前回到建業,可是聽步兒話裡的意思,想是要查出曹衝之死的真相,爲他報仇之後纔回建業,曹衝之死迷團重重,就連曹操都未查出真相,僅憑步兒一人之力,想必更加的困難,這般的日復一日,真不知要何時才能回到江東。
看步兒的神情異常堅定,自得知消息之後,她的眼神便如同夢遊一般,她彷彿活在另一個曹衝仍然活着的世界之中,就算是用盡渾身的力量來呼喚她,她都恍若不聞,可是此時,她的眼神清澈而堅定,就像是從夢中清醒了一般。
“好吧!”魯淑從袖中抽出絹巾,細細替她拭去額上的汗,“可是你得小心些,曹操性情多變,衝弟去世之後,他待你還有多少的恩情,誰都不知道,步兒……。”
換了一套素色的衣裙,風幅低垂,曹植神情緊張,彷彿是去偷竊一般,“姑娘,母親雖未應承引你去見環夫人,但她說想見見你。”
卞夫人應該已經猜到自己的身份了,她要見自己,定然不是因爲想念,而是爲曹丕釐清嫌疑,若果真這般輕易,這世間就不會存在由仇恨引起的殺戮,既然要見了她,才能見到環夫,那麼就隱藏起一切吧!包括仇恨在內!
熟悉的庭院,令步兒覺得恍惚,匆匆數年,這庭院裡的一切都未曾改變,除了站在長廊出口處的卞夫人,與記憶中相比,卞夫人蒼老得令人恐懼,數年光蔭不過彈指一揮間,她竟然老得彷彿變了一個人。
“進屋吧!”卞夫人快步走到步兒身前,伸手拉着她的手,“植兒,你守在門外,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屋裡有一股沉鬱的檀香味兒,卞夫人爲步兒除下風帽,細細打量良久,面上綻出一絲淡笑,“步兒,我猜你便會回許昌來,前些時日植兒說有人要見我,我便猜到是你,坐吧,看你如此憔悴,這數月以來,深受煎熬吧!”
填充了羽毛的墊子,柔軟得彷彿一個陷阱,步兒在心裡不住提示自己不要受騙,伸手捧起紅漆的茶碗,卞夫人又捧出兩碟點心,滿面的慈愛,“自你離開許昌,這丞相府中便少了許多的歡樂,每次見到衝兒,他開口閉口總要提起你,他常常告訴我,你在江東做了些什麼,他說他想去江東,想去江東見你,就算在病中,他也不忘寫信給你。”
說話間,卞夫人眼眶泛紅,眼淚奪眶而出,“他去世之前,似乎已有預感,連寫了六封信,還交待下人,每封信發出的時日,想到那孩子,真真的令人心痛。”
六封信?計算時日,自己前前後後只收到四封,另外兩封既未發出,那又在何人手中?那兩封信的內容難道與衝弟的死有關,所以被人扣押了。
越想越覺得可疑,看卞夫人垂首拭汗,待她稍稍平靜,步兒淡然道:“夫人,我在江東之時,只收到四封信,夫人卻說共有六封,夫人可知衝弟將那些信託付給誰?”
卞夫人突然有些驚慌,過了許久她才鎮定下來,面上的神情仍然慌張不堪,“四封嗎?許是我記錯了,對,一定是我記錯了。”
若這番謊話由曹操來說,定然會說得天衣無縫,卞夫人雖是曹操的妻子,但只知相夫教子,人與人之間的詭詐見識得太少,步兒面上露出悲傷的神情,過了片刻,“我原道是有六封信,此時與我而言,只要是衝弟留下的,都彌足珍貴,夫人,我不日將回江東,臨行前,想見環夫人一面……。”
聽卞夫人長聲嘆息,轉過身,只見她面上微露惋惜的神情,不由覺得奇怪,環夫人年輕豔麗,又溫婉賢淑,極得曹操寵愛,她既獲得專寵,其他的夫人難免會受冷落,可是看卞夫人此刻的神情,完全看不到一絲幸災樂禍,她彷彿是真心在爲環夫人覺得遺憾。
卞夫人神情黯然,“自衝兒去後,環夫人彷彿變了一個人,她時時坐在暖玉軒中發呆,堅稱她是在等衝兒,無論旁人如何勸慰,她都不相信衝兒已經死了。”
不相信嗎?自己也不敢相信,若非是親手撫到他的墓碑,自己也不會相信衝弟已經……,“你去看看她也好,說不定她看見你,神智便會清楚一些。”
和從前相比,暖玉軒似乎頹敗了,在秋陽下,桃花樹全無一點生氣,應門的侍女一見卞夫人似乎鬆了口氣,“夫人,我家夫人正在哭鬧,說聽到小公子的哭聲,她一定要去尋找,無論我們怎麼勸說,我家夫人都一意要……。”
話音未落,那侍女突然被推到一旁,環夫人穿戴整齊,卻滿面驚惶,此時步兒已經拉開風帽,她一見步兒,便展出笑顏,“步兒,衝兒呢?他應是與你在一塊兒,我適才聽到他的哭聲……。”
抓着她的手,只覺得那雙極瘦的手如冰一般徹骨的冷,步兒滿面微笑的凝視着環夫人,“我帶夫人去找衝弟可好?”
“好啊!”環夫人如孩子般的笑了,“這些該死的奴才,就是阻着我,步兒,你回來就好,衝兒特別想你,那個傻孩子,還寫了兩封信給你,就在我這兒……。”
難道最後兩封信是在環夫人手中嗎?卻見她笑嘻嘻的,“丞相那一日來了,便取走了,他不知道你回來了,我去要回來給你。”
心中一震,面上卻鎮定自若,“夫人,天色不早,咱們走吧!”
吩咐侍女準備好一切,步兒扶着環夫人,與卞夫人一同到了碼頭,看卞夫人滿面驚疑,淡然笑道:“夫人不用擔心,環夫人是心病,心病還得要心藥。”
馬車搖搖晃晃,環夫人眼中突然浮起一絲恐懼,她轉過身,緊張渾身發抖,“步兒,你要帶我去哪兒?我要去衝兒,你帶我去哪兒?”
她知道這是去衝弟永久的安歇之所,她心裡其實是明白的,只不過她不願意相信,她與自己一樣,不願相信那般鮮活的生命就這樣消失了,握着她手,聲音輕得如同夢囈,“噓,夫人,衝弟睡了啊!夫人難道忍心驚醒他嗎?”
“沒有,”若非步兒緊緊抓着她的手,環夫人已然站了起來,她聲嘶力竭的吼叫着,“衝兒沒有……。”
“夫人,”眼淚終於奪眶而出,一見她的眼淚,環夫人突然安靜了,“我與夫人一般不願相信,我在來許昌的路上,無數次的想,那個消息是不是衝弟爲了騙我早些到許昌,而故意佈下的局,若果真如此,我一定不會生他的氣,因爲我願意用我的性命來換得他的安全,可是我到了許昌,我才知道原來一切都是真的。”
說着,步兒放開環夫人的手,緩緩拉開自己的衣袖,車中的衆人驚恐的看着她手腕上那兩道傷痕,即使到現在,那傷痕仍未平復,“夫人,我的傷心絲毫不亞於夫人,於我們而言,唯一能夠令衝弟安心的,便是勇敢的活下去,咱們得鼓起全身的勇氣,才能面對沒有衝弟的大千世界,夫人,你難道希望衝弟到了那邊,也仍然爲你擔心嗎?”
“不願,”環夫人撲倒在步兒懷裡,哭得就像一個孩子,“我不願意,衝兒,娘不願意你擔心,娘不願意,娘會好好兒的活着,勇敢的活着。”
緊緊的抱着環夫人,在懷裡哭泣的,彷彿是自己,步兒那般的用力,彷彿只要放開手,自己就會失去所有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