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後,突然忙碌起來,從不知成親竟然做這般多的準備,每日裡睜開眼眸,彷彿便在忙碌,直到入夜之後,還是忙個不停,完全沒有時間好好兒的停下來細想自己的將來,身後彷彿有一隻巨大的手在推動着自己,不停不停的向前,即使前面就是萬丈深淵,也無法停住腳步。
下了一夜的雪,天明時分,窗上落滿了雪光,步兒躺在牀上靜靜的注視着帳的花繡,映象中,許昌的一切記憶彷彿發生在上一個世紀,自己甚至想不起從許昌到衝弟的墓要經過幾處小崗,甚至想不起衝弟面上的笑容。
“姑娘,”劉氏捧着木盆走進房中,站在帳簾之外,不過半年的時光,她已經從生硬的北地口音轉爲柔和的江南口音,就連她都變了,禁不住覺得那般的茫然,“主公來了,他說要陪你去查看錦繡殿。”
嘆息着起身,只覺得渾身痠痛,梳洗後坐在銅鏡前,劉氏拈着玉梳,快速的爲步兒挽好髮髻,“姑娘,我從前在許昌之時,總是覺得冬日那般的苦寒,到了江南,我突然很想念許昌的大雪。”
餘音嫋嫋,在銅鏡中,她已不年輕的臉上凝滿了思念,想必有她牽腸掛肚的人留在許昌吧,步兒緩緩垂下眼眸,“既然想念,那就回去吧錦繡殿完成之後,我請許褚送你回許昌。”
“姑娘,”銅鏡中,笑意自她的眼眸緩緩盪漾開來,“我一定會盡快趕回來,在姑娘大婚之前。”
聽她輕聲絮語,講述着許昌的種種,那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再一次涌上心頭,怔怔的凝視着劉氏插上最後一支髮釵,後退兩步端詳良久,“姑娘,走吧”
走出房門,站在門外的孫權微笑着轉過身,笑意如花盛放,“步兒,昨日工匠回報,錦繡殿已然完工……。”
站在錦繡殿外,朔風撲面,步兒突然覺得自己回到了銅雀臺上,正站在最高處,俯視着許昌,眼眸情不自禁的向一側移動,尋找着自城門到曹衝墓地的官道,不提防,孫權站在面前,疑惑的凝視着自己,“步兒,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住在銅雀臺上的那數月時光,”微笑着將心思深深隱藏起來,“眼前的錦繡殿與當時別無二致。”
眼前的一切都如記憶中一般,沒有任何改變,許褚吩咐十數個軍士慢慢展開一軸巨大的畫卷,那畫卷幾乎佔據了整面牆壁,畫卷上是銅雀臺的全圖,一眼便看出那圖上錦繡殿是自出曹衝的手筆。
“步兒,”許褚指了指那幅巨圖,又從站在身後的軍士身後捧出一個木匣,“我們已經按照原圖復原了錦繡殿,一應的陳設與錦幔都放在側殿,步兒可根據自己的喜好裝飾,這匣中是你住在錦繡殿時魏王命人替你畫的畫像。”
薄如蟬翼的白絹之上細筆描繪着自己的畫像,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畫得栩栩如生,畫像之上的自己彷彿將要走下畫卷一般,“這也是賀步兒大婚的賀禮,咱們領了魏王的軍令,三日後便得回許昌,不及裝裱了。”
站在一旁的孫權面上笑容不變,心中卻頗爲不悅,微微揚起眉,神情複雜的查看着那三幅畫像,畫得如此惟妙惟肖,畫這些畫像的人,心中一定對步兒充滿了愛意,連最細微之處都描繪得如此精緻,看筆觸柔媚,若非轉角之處頗有棱角,真真要以爲出自女子之手。
伸手接過白絹,步兒微微一笑,“魏王何時吩咐畫匠畫的這些?我可真真沒有覺察到。”
“這些畫像都是丞公子畫的,”聽許褚這般說,孫權面上的笑容一滯,雖然隨即恢復,但步兒已看到他眼底的不悅,“丕公子說希望步兒容顏永駐,左思右想均不得其法,最終決意將步兒永遠的凝於畫像之上,意喻着在他心中,步兒永如從前。”
細看上去,曹丕並不擅長繪畫,但竟能將步兒畫得如此栩栩如生,不用細說,便已明瞭他對步兒的愛意,孫權心下不悅,卻不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傾聽步兒吩咐許褚將那些從許昌帶來的錦簾分門別類的懸掛於殿中各處。
直至午間才離開,看軍士們忙碌着將那些巨大的木箱送進殿中,也許三日之後,錦繡殿將是另一番模樣。
“步兒,”孫權笑容可掬的陪伴步兒走出庭院,“母親許久未見你,着實想念,她聽聞你今日來過來查看錦繡殿,特意吩咐我要帶你去向她請安。”
此時自己身在孫府,即使不想見孫老夫人,已是不能,只得笑着應了,隨孫權到了孫老夫人的居處,孫權似乎得了孫老夫人的授意,小坐片刻便告辭離開,與孫老夫人相對而坐,步兒有些不安,孫老夫人面上的笑容早斂,冷冷的打量着步兒,“我知道你不願意嫁給仲謀,我心裡也不願意你嫁給他,可是他的心一早兒便系在你身上,無論我如何勸說,他只是不聽,執意要與你成親,我也不便阻攔,只不過,你既然做了他的妻子,便得有個妻子的樣子,可不能如從前一般任意妾爲。”
靜靜的聽孫老夫人的教誨,步兒全神貫注的神情令孫老夫人很滿意,她卻不知步兒的心思早已飛向了許昌,“步兒,你是尚香唯一的朋友,她的心思你全都知曉,我這個爲孃的,雖然疼愛她,但是有的事,她也羞於啓齒。”
聽她話鋒一轉,步兒已然猜到她今日見自己,並非爲了訓誡,而是爲了孫仁,想必她已發現孫仁與陸遜的交往,想要探聽,心中一動,也許這一次是打破孫仁宿命的最佳時機,禁不住凝聚了心神,聽孫老夫人淡然道:“你可知尚香近日與何人走得近些?”
果然是爲了此事,步兒微微一笑,斂眉道:“回老夫人,尚香近日與陸遜陸伯言走得近些,我曾聽尚香提起,與陸遜甚是投緣。”
看孫老夫人的神情,彷彿正從無數的映象中尋找着這個名爲陸遜的陌生男子,“老夫人,陸遜是貴族之後,步兒也曾與他見過兩面,陸遜年少雋秀,文武全才,就連大都督都曾在爹爹面前讚揚過他,我想能與尚香投緣之人,一定算是人中龍鳳。”
“能得到你這般的讚揚,想這陸遜應是當世俊才,”孫老夫人滿心的歡喜,“我明日要到甘露寺進香,我想你應該能幫我見陸遜一面。”
出了孫府,步兒喜不自禁的找到尚香,將孫老夫人之言一一講述,孫仁雖然害羞,但想到終身有托,終是興奮,與步兒商議片刻,令人去告訴陸遜,明日至甘露寺相見。
站在廊下,步兒注視着正與孫仁並肩而行的陸遜,他顯然不知今日爲何突然被傳至甘露寺,衣物完全未經修飾,看他穿得樸素,不知擔憂孫老夫人是否會置疑他的身份,尋思着是否要見他們見面的時機推遲,孫老夫人已帶着侍女而至。
“那就是陸遜?”孫老夫人的面色不辨喜怒,就連語氣都平淡至極,步兒猜不到她的心思,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看上去也很普通,只不知是否果如步兒所言是個難得的俊才?來人,去傳陸遜,就說我要見他。”
躬身行禮之後,陸遜垂手站在一旁,且不說與灰色的僧人相較是如何的出衆,放眼江東,也難尋這般清雅之人,孫老夫人眼中驚喜閃動,“你便是陸遜?”
微笑着退到屋外,心下卻覺得茫然,難道真的這般輕易的便改變了孫仁的命運?若果真這般容易,那這世間怎會有如自己一般被命運擺佈之人?
站在一旁,聽梵唱陣陣,心境莫明的平和,只覺從前擔憂之事,真如雞蟲之爭一般,心中禁不住升起一絲憧憬與嚮往,若自己能在這般清淨之地渡過下半生,那也許是一種幸福。
正想得出神,孫仁突然站在身側,滿面的憂慮,“步兒,母親與陸遜已談了近半個時辰,你說母親是否是不喜歡陸遜?”
看她面上的憂慮,步兒不由暗笑,所謂關心則亂,若屋中與孫老夫人交談的並不是陸遜,如何能令她如此掛懷,“尚香不會擔心,話不投機半句多,老夫人與陸遜定然是相談甚歡,放眼江東,能與陸遜比肩之人不多,我想老夫人一定很滿意挑選陸遜作爲尚香的夫婿。”
“步兒,我一向信你,可是今日不知怎的,我的心總是忐忑不安,”孫仁聽聞步兒之言,並未寬懷,反而緊皺着眉頭,“我這幾日都在做同一個夢,夢見我成親,但與我成親的男子並非陸遜,而是一個陌生之人,步兒,你說這是否是在暗示着什麼?”
心中一動,難道是尚香的宿命在召喚她嗎?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強笑道:“尚香多慮了,定然是你極度憧憬與陸遜成親,正是因爲過份的期待,反而心中會升起一絲懼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