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了這麼多年的老首座,有了消息,且已經羽化,這對凌雲宗來說是一件大事,對鍾正樑來說,恩師何堯臣的後事更是重中之重。
而且,在坎洲中部,竟然發現有妖族餘孽的蹤跡。
這兩件棘手的事情橫在眼前,鍾正樑沒有理由再逗留,必須儘快趕回去。
而此處有三名弟子,以他的能力,最多帶着兩名,不至於影響趕路進度。冷若初和林寶,畢竟入門早,對宗內的事務要比江魚熟悉很多,鍾正樑決定帶着他們兩人先行離去。
於是,在冷若初隱隱的關切眼神中,在林寶幽怨羨慕的碎碎念中,兩人被鍾正樑一左一右帶着,沖天而起,眨眼間就消失在了天邊,只留下江魚一人。
一走出英雄冢的地界,江魚緊繃的神經頓時放緩了下來,陽光復又照在身上,心中那種莫名的壓抑瞬間消失,精神爲之一振,忍不住長嘯一聲,“愁見孤地落日邊,沙場埋恨何時絕!”
沒了林寶在身旁鼓譟,江魚趕路的速度較來時快了不少,不出兩日便又走到那條峽谷,過了這裡,就是遭遇獸潮的荒原。
走在峽谷內,江魚擡頭看看峽谷兩側的峭壁,不禁想起那日和馭獸山莊的人一道,被萬獸包圍的場景,又想起那隻關鍵時候,救了一行人一命的白猴,大感白雲蒼狗,世事難料。
忽的聞到,從峽谷的另一端,隨着微風飄來的奇怪味道,江魚眉間微蹙,這個味道他太熟悉了,是血腥味!
不由催動身下的馬匹,加速往前趕。
空氣中的血腥味越來越濃重,江魚的心底,又升起那種久違的沒着沒落的不安。
一出了峽谷,首先入眼的,是一頭碩大的白虎,它趴在地上,毫無生氣的臉對着峽谷方向,一道可怖的傷口,從頭蓋骨一直延伸到背脊處,顯是被從後方的攻擊奪去了性命。此刻正值冬天,天氣寒冷,屍體還未完全腐化,但已經有難聞的氣味在蔓延。
再往前沒走幾步,才發現,荒原之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野獸屍體!其中不乏江魚能叫上名字的靈獸!無數只專食腐肉的野鳥正爭相撕扯着這些屍體,發出難聽的嘶叫聲。
胯下的馬匹已經被這血腥,攝去了膽識,蹲在地上,哀嚎連連,就是不肯再往前走。江魚只好棄馬,隻身步入遍野橫屍中。
鼻息裡吸入的皆是濃重的血腥,眼睛看到的都是慘死的野獸,江魚的呼吸愈發沉重,兩隻腳麻木地向前邁着,心口悶得如壓上了千斤巨石,眼中也有淡淡的猩紅之色泛起。
這修羅場般場景,讓他恍惚間,又似回到了那個雨天,那個死亡纏繞的山野鄉村。
這時,默情傳來一陣清涼,令江魚微微一震,眼中的猩紅急退,搖了搖頭,繼續緩步向前。
突然!
他看到一個熟悉的白色身影!
是那隻白猴!
它正背對着江魚,蹲在地上,兩隻爪子捧着什麼東西,猴頭不停在上面摩挲,嘴裡發出陣陣撕心裂肺的低沉嘶吼,潔白的猴毛上沾滿了鮮血和泥垢…
孤獨弱小的背影,令江魚憐惜之心大起。
慢慢走到它跟前,看得更加真切,原來它捧着的是一張殘破的皮毛,獅虎獸的皮毛!而僅僅只有皮毛,沒有血肉,沒有骨頭。
江魚心神一顫,想到了馭獸山莊,想到了端木弘曾說過的,要想治他弟弟的病,需要至陽的靈獸骨粉,想到了他們要稟報家裡長輩處理…
這麼多的屍體,這樣的狠辣手段,沒有一定規模的勢力是萬萬做不出來的。
一時間,江魚思如亂麻,心若刀絞,恨不能立刻抓住端木弘質問他,爲何要下此毒手,爲何要對曾放他們生路的衆多野獸趕盡殺絕…
緩了片刻,強壓住心頭的慌亂,輕聲喚了一聲,“喂~”
那白猴此前全身心沉浸在哀念中,並沒有注意到江魚已經到了身邊,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白色的猴毛根根立起,本能地往旁邊跳開一段距離,手裡仍緊緊抓着那張皮毛。
見到人類的身影,它眼中升起無窮的恨意,終化成兇狠的戾氣,兩隻後腿一蹬地,向着江魚撲過來!
它本就傷心過度,身子虛弱不堪,又一隻猴爪護着獅虎獸的皮毛,速度較之前慢了大半,威勢更是不復從前。
江魚此時的狀態正值巔峰,白猴的攻擊,他只要稍加發力,便可擋去,可他沒有動作,愣愣地站在原地,任由那含着怒意的猴爪落在自己身上。
噗嗤…
猴爪輕而易舉撕裂衣衫,深深插入江魚的左胸處,由上斜着往下,拉開五道一指長的血痕。
江魚痛苦地悶哼一聲,卻還是一動不動,只是憐憫地看着白猴。
白猴對自己這一擊取得的成果也有些訝然,可它此刻腦中已經被仇恨佔滿,鮮血的刺激讓它更加瘋狂,那隻猴爪不停在江魚身上劃拉。
頃刻間,江魚的胸口已經血肉模糊。
可他對白猴的痛苦,感同身受,一聲不吭,任它胡作非爲,甚至伸出一隻手,去抱它,一隻手在它頭頂上輕輕安撫着,“我懂,我都懂,你的痛苦我也曾經歷過…”
白猴感受到江魚的動作,聽到他的聲音,身子一顫,爪下的動作漸漸停滯下來,最後竟蜷縮在江魚懷裡,不停悲慼地哽咽。
一人一獸,如茫茫世道里的兩個無根浮萍,起起伏伏中靠到了一起,報團取暖…
幾日路程外的凌雲宗…
兩天前,鍾正樑把何堯臣的死訊帶回來,宗主白哲立即通知諸峰首座,商議安排他的後事。
現在凌雲宗的衆首座包括宗主在內,都比何堯臣要小了一輩,他的後事自然是要隆重一些。
而今天又是最爲重要的弔喪的日子,各峰的首座都會前來弔唁。
所以向來冷清的棋石峰,此時影影卓卓,有着許多身影在掛着白色燈籠的建築中穿梭。這些身影都來自其他各峰,腰間都扎着白色的孝布。
可他們行事雖盡心盡力,但臉上並無半分悲傷之色,只是聽從了各峰首座的調遣,來這棋石峰幫忙而已。
畢竟何堯臣已經失蹤三十年,別說這些小輩弟子,就連許多老輩都快把他給遺忘了!
棋石峰的主殿之內,當中擺上了何堯臣的肖像,遺體由一張擺滿了他遺物的桌子代替,桌子下首,擺着一個蒲團,蒲團旁立着一口鐵鍋,鐵鍋內,跳躍着火焰,鍾正樑、冷若初、林寶,一字排開,跪在鐵鍋旁,往裡面撒着紙錢。
他們作爲何堯臣的徒子徒孫,裝束上,要比其他人多了一頂白帽。
整個主殿內,菸灰繚繞,愁雲慘霧…
一名名前來拜祭的人,或鞠躬,或磕頭,祭拜結束之後又退到一邊,靜靜肅立,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
呼地破空聲響起,金傲身着一襲金色華服,帶着兩名得意弟子,從天而降,落在殿前,踩上了多年未曾踏足的棋石峰地面。
環顧四周,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在他眼前掠過,金傲有了片刻的失神。
旁邊的弟子輕聲道“師傅?”
金傲一怔,拋開雜緒,恢復往日的威嚴,率先跨進了大殿。門後立即有等候的弟子送上三條孝布,幫他們綁在腰間。
殿內的衆人,見金傲的服飾顏色鮮亮,與這裡的氣氛格格不入,不禁微微皺眉,覺得有些不妥,可對方貴爲聖泉峰首座,又是宗內的紅人,沒人敢出言點撥。
金傲帶着兩名弟子,走到蒲團前,那兩名弟子自覺跪下,恭恭敬敬磕了頭,而他並不看何堯臣的遺像,只是微微彎腰行禮,便轉身想走。
“慢着!”一聲冷喝制止了他。
鍾正樑跪在那裡,目光如炬,盯着金傲,“金師兄,師傅此前最爲看重疼愛你,現在他老人家駕鶴西去,你給他磕幾個頭吧!”語氣森冷僵硬,帶着不容拒絕的壓迫。
金傲眯起眼睛,與他對視一眼,嘴角快速扯動幾下,終究是沒有說話,冷哼一聲,一拂衣袖,留給他一個背影。
咻…
一顆黑色棋子閃電般飛到,擋在他的去路前,棋子上靈力流轉,聲勢駭人,彷彿他若是再走一步,就要當頭劈下!
電花火石間的變化,驚得衆人渾身一緊,素聞金傲與鍾正樑不合,卻沒想到已經不合到如此地步,竟在何堯臣的喪禮上發難。
有不明其中原因者,覺得鍾正樑有些過了,金傲貴爲聖泉峰首座,哪能輕易給人磕頭,而且剛纔先到的幾位首座,也同他一樣,只是鞠躬行禮,鍾正樑也未開口說一句話,怎麼到了金傲這,就要行此大禮?
又有深諳此道者,在他們耳邊竊竊私語幾句,將來龍去脈說了個大概,這才紛紛恍然大悟。
可三十年的恩恩怨怨,又豈是隻言片語能說清楚的,一時衆人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緊瞄着事態發展。
金傲臉色鐵青,轉過身,看着那個很久之前平平無奇,一向以自己馬首是瞻的師弟,冷聲問道“鍾師弟,你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