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見到容十三那天起,過了三天。
這三天裡容十三沒再來勸過藍醉,藍醉也沒再去看過容五,兩人像是從來沒見過。藍醉每天還是像個遊魂一樣,從樓上逛到樓下,再從樓下爬回樓頂。
這三天裡,藍醉收到兩個消息,第一個消息是白素荷醒來了,雖然還處於觀察期,人的精神也不太好,不過只要人清醒了,總會好的。
第二個消息是一張紙條,是半夜從門縫裡塞進來的,署名蒙箏。
蒙箏走了,很安靜,誰都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蒙箏說她現在身上一無所有,確實沒有錢去支付這段時間的醫療費、住院費和日常生活花費,只能麻煩藍醉暫時墊付,她會設法儘快還清這筆債。
藍醉拿着那張紙條發了一陣呆。說實話,因爲夏若卿的原因藍醉確實不想搭理蒙箏,但這不意味着藍醉是非不分。蒙箏會攪合到這件事裡受傷中毒,藍醉要負大半責任。而且這家醫院針對的都是藍醉她們這種受的見不得光的傷的羣體,收費自然不菲,藍醉也不認爲蒙箏能承擔這筆費用。從始至終,藍醉從來都沒考慮過讓蒙箏還債的事,所以在藍醉盯着紙條楞了半分鐘後,直接撕碎丟到垃圾桶中,把這件事拋諸腦後。
到了第四天,藍醉終於結束了她漫無目的遊蕩的日子,踱到白素荷病房門口。玻璃上的窗簾都被拉上了,藍醉看不到房間裡面,不過今天的門不像平常那樣鎖得死緊,露出一道不足一指寬的小縫。
這道縫隙抵消了房間的隔音設計,讓藍醉可以清楚聽到裡面的任何動靜。
“素荷,白家從來走的都是尊鬼敬道的路,那些倒斗的是幹什麼的?那都是些沒心沒肺發死人財的賊!喪盡天良的土耗子!你是白家的家主,居然去跟那些土耗子鬧騰到一起!”
發脾氣的嗓音聽得出已經上了年紀,伴隨着呵斥還有鞋底來回摩擦地面的重重踢踏聲,足以讓藍醉明瞭說話的人現在心情有多麼糟糕。
藍醉縮回貼近門把的手,想了想還是沒轉身離開,站在原地準備繼續聽下去。
房間裡除了腳步聲靜了片刻,那人轉了好幾圈,呼哧呼哧的粗重呼吸聲才和緩了點,繼續道:“素荷,你也知道我們都老了,白家這一代人還能指望得上的就你了。你還這麼沒輕沒重的不愛惜自己!你知不知道我們幾個老不死的聽到你出事了,嚇成什麼樣?!”
“能嚇成什麼樣子?無非怕我死翹了白家沒人管而已。”白素荷終於開口說話了,和平時的鋒銳有些不同,略微低沉,有種無法掩飾的倦怠感。不過那種一針見血的刻薄還是一點沒收斂,光是語氣就足以嗆得人內出血。
年老者果然被嗆到了,藍醉能聽到呼吸聲明顯重新變得粗重。
“白素荷!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做叔叔的?!說的這叫什麼話!”
“二叔,火氣這麼大做什麼。“白素荷輕笑了聲,說道:“我又沒怎麼的。醫生說了我大概再休養個把月就能完全恢復了。到時候該幹嘛幹嘛,跟原來沒兩樣,你急什麼?”
“還沒怎麼的!”二叔每次剛剛火氣剛剛消下去點,就能被白素荷成功的重新挑起。藍醉站在門外聽着裡面的腳步聲都忍不住擰眉毛,生怕這位二叔激動之下會把樓底跺穿了掉下去。
“讓怨魂寄存屍身,是逆天折壽的事!折壽!你懂不懂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
“當然懂了,我平常爲白家跟那些陰魂野鬼打交道,不也是折壽的事。反正都折了,也不差這點。”
“什麼叫不差這點?!你這次居然焚了自己一魄去幫那隻鬼開陰燈引路歸魂!這跟你平常做的那些事情能一樣嗎?!焚燒一魄至少要折二十年壽,你知不知道?”
“二叔,你是怕我死得太早了,素玲會被逼着頂我這個位置嗎?”白素荷又是一笑,“放心,我壽數長得很。還有,二叔我纔剛醒,如果你希望我能多活幾年,能不能讓我清淨睡會兒?要不提前油盡燈枯可怪不着我了。”
二叔的怒氣值已經被白素荷逼至最大值,翻着白眼又忍了半天,才能穩住氣,道:“好,你是家主,你說了算。不過明天我就給你把出院手續辦了,機票我也已經訂好了,明天下午飛。我送你回白家調養,免得你跟那些土耗子又摻和在一起,丟白家列祖列宗的臉!”
“隨便。”對於二叔擅自做出的決定白素荷倒沒多大反應,只是冷冷吐出兩字,毫不掩飾其中讓人快點滾蛋的意思。
二叔也被白素荷氣得夠嗆,一秒鐘都不想多呆。腳步聲迅速接近大門,隨着門扉被拉開,二叔和藍醉頓時面對面站在一起。
藍醉看到這位二叔正是前兩天守在白素荷病牀邊的那位老者,不過通過剛纔的言語藍醉發現這位二叔擔憂白素荷的原因與她想象的全然不同,不由沒了好臉色。
那位二叔顯然也並不待見藍醉,一怔之後陰着臉對藍醉哼了聲,徑直越過藍醉大步走了。
“你家這都是些什麼人啊!”看着老者遠去,藍醉忍不住啐了下,才關好門走到白素荷身邊。
白素荷半坐靠在枕頭上,臉色蒼白,精神也是懨懨的,看到藍醉來倒是笑了下:“你以爲個個都跟你家那位仲叔一樣呢,身在福中不知福。”
藍醉沉默片刻,才遲疑道:“他說的是真的?”
“真的。”
“……”
見到藍醉表情,白素荷忽然失笑,淡淡道:“你用不着內疚,本來就是我欠她的。”
“……你……什麼時候想起來的?”
“也談不上想起來吧,就是斷斷續續的做夢。夢見那個賀蘭馥,莫名其妙就知道那是我——哦,應該是許多世以前的我。你呢?在那個水晶湖邊開始我就覺得你對我的態度開始奇怪,你是那時候想起來的?”
“不是,我在君君墓裡就開始出現夢境了。”藍醉嘆了口氣,道,“但是直到進到賀蘭馥墓裡我才知道你居然……曾經是賀蘭馥。”
“哦,你認爲我殺了她,所以恨我是嗎?”
藍醉點了下頭,想想又搖頭,輕聲道:“那不能怪你。”
白素荷沒再說話,只是深深看着藍醉,直把藍醉看得全身都不對勁了,白素荷才冷冷道:“藍醉,我說過我不喜歡干涉別人私事,不過我們畢竟一起出生入死過,我這是第二次警告你,你陷得太深了。”
藍醉怎麼都沒想到白素荷現在還會說這話,登時微愣。
“不管夢見什麼,想起什麼,那些都已經過去了。”白素荷字字如冰珠,從口中吐出:“她們都是活在千年前的人,賀蘭馥已經死了,夏若卿已經死了,蘇靈雨已經死了,君漪凰——也已經死了。”
藍醉縱然知道白素荷的話沒錯,但聽到她居然如此決絕的與過往撕裂,還是禁不住滿面詫色,瞪着白素荷,像從來沒見過她一樣。
“事情過去了就是過去了,那些愛恨情仇再深再烈,也是她們四個人之間的事,跟你我有什麼干係?你何必要陷到那些幻象裡,繼續跟君漪凰牽扯不清?”
藍醉凝視着白素荷冰冷如霜的神色,緩緩道:“是嗎?對於夏若卿,你也可以這麼放得開嗎?對於蒙箏,你也可以做到全然的無所謂嗎?”
白素荷眼皮在聽到夏若卿時,有了一下短暫的連她自己都沒察覺的抖動,卻沒逃過藍醉的眼睛。
“藍醉,聽我一句勸,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何必這麼執着?相信我不是第一個這麼勸你的,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但是我是最有資格勸你的人,因爲我和你一樣牽涉其中。你我之間不同的是我經常遊走在那些心願未了不願投胎的的魂魄之間,我見過太多他們牽掛的過往情仇。處理這些事心不定則魂不寧,看得太多慢慢就麻木了。”
“真的嗎?”
藍醉不再與白素荷辯解,兩人之間頓時陷入寂靜。
“藍醉,我真的有點累了。我知道你今天來不單是和我討論這些前塵往事的,想問什麼就問吧。”
“好。”藍醉不再猶豫,問道:“漪凰要怎麼辦?”
“會這麼問,說明你還沒自欺欺人到沒救的地步。”白素荷毫不意外藍醉的問題,接道:“亡者入土爲安是天道,亡魂寄屍行走人間是逆天道而行,能救一時急,但不可能長久。”
“……那……能持續多久?”
“古人防腐的技術雖然千奇百怪,我也不知道爲什麼賀蘭馥的屍身能保持得這麼完好,但你也是行家,知道屍身不管用什麼技術防腐都必須隔絕空氣深葬土掩。現在君漪凰魂魄寄身在賀蘭馥體內,長久只有兩個辦法:第一,你把她送回她自己的墓中,再把墓封了,讓屍身繼續與世隔絕;第二,我爲她施一個定容咒,這個咒術能延緩屍身腐壞速度。但是你要清楚,只是延緩,而且時間與第一個相比要短得多,一旦屍身腐壞化爲塵土,就是神仙也不可能逆轉。”
“……難道沒有第三個辦法嗎?大不了……我再給她找個容身的陰器,或者你原來那個紙娃娃也行!”
白素荷用看白癡的眼神看着藍醉,好半晌才道:“你以爲移魂是搬家啊,住不慣就換個屋?”
“……”
“魂魄以陰力固本,陰力以魂魄爲聚。君漪凰本來就少了一魂兩魄,即使現在找回一魄,但她的陰力損耗太過,靈魄瀕臨散形。在賀蘭馥墓裡我替她移魂的時候榆晨突然冒出來打岔,更是傷及她餘下的兩魂,她不可能再行移魂術,否則當場就會魂魄盡失,你如果真爲她好,就把她餘下的一魂一魄找出來,送她投胎轉世。”
“……”
“捨不得?”
“不是捨不得,其實我已經猜到這個結果了。”藍醉只覺得口中一片乾澀,看着自己雙手,掌心輕握,卻因爲沒有東西,只感覺到一片虛無,“我只是不死心,還想問一問。”
“你打算怎麼辦?”
“能怎麼辦,找線索,幫她把魂魄找齊唄。”藍醉突然站起,俯身緊緊抱住白素荷,輕聲道:“謝謝。”
“……”白素荷本來繃緊的軀體隨着藍醉的體溫傳導,慢慢軟下。
“有難處就來找我,藍醉一定盡力而爲。”
“藍醉。”白素荷頭埋在藍醉肩窩,忽地悶悶笑了起來,“如果不是那一場誤會,賀蘭馥和蘇靈雨還有君漪凰,說不定會成爲知交。”
“上輩子錯過了,這輩子也還不算晚。”
白素荷終於圈起雙手,同樣抱緊藍醉:“赴湯蹈火。”
“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