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城門緩緩開啓完畢,在空氣中搖盪出渾厚的迴響。隨後那整齊劃一的馬蹄聲散開來,伴着沙沙作響的旌旗與叮叮噹噹的金鐵聲,中央的軒車重新緩緩前行,一陣咕嚕咕嚕的車輪滾動,軒車緩緩地碾過城門大道。
車輿上面圍着的紗羅刺着精緻華貴的龍鳳花卉,金中略略暈染着點點紫光,羅紋如新,光燦絢麗,在邊上衆人的羨妒目光中延綿而去。
只是軒車中人——蕭泠,這隨爲質子的夏國太子鳳瑜而來到周國的夏國太子妃,聽到那肅靜之外雜亂而起的喧鬧聲,卻彷彿禁不住一般,靜靜地閉合眼眸,想起昨日的那個夢來。
夢境之中,也曾聽到這震天的喧鬧聲,隨後那漫天的雲霞便與耀眼的日輪紛紛投入腹中,隱沒無蹤……
車中人正是癡癡地想着些什麼,車外的鳳瑜恰巧掀開帷幔,徑直上車,擡眼見到車中人那若然有所思的模樣,不由訝然問道:“泠兒,可是有甚不適的,怎連眉都皺了?”
說着,鳳瑜便是坐到蕭泠的邊上,伸手慢慢地拂平那眉間的折皺。
被鳳瑜一打攪,蕭泠不由一笑,安置他坐下吃些茶果,方將這夢裡事情慢慢地說了出來,其中稍稍停了一會,方纔若有所思地補上一句:“其實,待得那日輪雲霞隱密無蹤,那喧鬧之聲越發宏大,直教天地色變,海波翻卷。恰在那時候,一隻白蝶,大若團扇,翩躚而至,只撲上來護住,我方纔醒轉過來。”
說罷,蕭泠微微啜了一口茶水,看着鳳瑜眸中光芒閃動,不由淡淡笑道:“其實,這也不算如何,不過一夢罷了。倒是漣漪她,可要儘早安置,萬不能拖累她纔是。”
聽到這句,鳳瑜也不禁淡淡嘆息,道:“你我自小無話不說,我怎不知你的意思。但漣漪自幼便是服侍你,你們情誼深重,她的性子你也清楚。以她的性情,既然百般手段使盡,喬裝冒充他人而來,又怎麼能輕易放棄呢?況且,這般事情若是嚷嚷出來,與她卻更是不好。”
聽到鳳瑜這般說法,蕭泠也是知道其中的輕重,思慮幾番,卻不禁嘆息一聲,微微說了幾句話,就忍不住掀開車窗,探眼向喬裝爲騎馬兵的漣漪望去。不料,這車窗一開,落入眼中的竟是一隻異種白蝶,大如團扇,金絲鑲邊,自眼前翩躚而去,越過一家大宅的門庭,隱沒無蹤。
這一驚,便是讓蕭泠想起昨日的夢境,一種惶然的心思涌上心來,她的手不禁一顫,那車窗便咔嚓一聲,落了下來,倒讓鳳瑜也是吃了一驚,忙忙的問出了什麼事。
百種情緒翻騰而上,但聽得鳳曦的話,蕭泠沉下心微微一笑,強自恢復了向日的平靜神色。恰在此時,她倒是以此生出了一個極巧妙的法子,不由喜笑顏開地轉頭對鳳曦,嫣然道:“雖不知道這究竟是怎般事,但別的不說,只那漣漪的事,倒是真真能有個辦法了。”
鳳瑜聽到這話,也是生出幾分驚異,忙問是何主意。
蕭泠眼波流轉,略略勾出思緒,便是湊到鳳瑜的耳邊,如此這般地說了一大通,直讓鳳瑜點頭讚歎不覺。
只在那說話間,蕭泠恍然想起剛纔見到的那座宅子,上面匾額上那裴府兩字邊,紅繩正恰恰掛起——這正是主人家裡有人生育孩童的象徵。說不得,那主人家此時正要落地的孩童,還真是與自己相關着呢。
那讓漣漪留在那裡,如是有緣,倒也是天作的一段情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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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條長長的深邃的隧道,向着不知名的遠方蔓延而去,裴煦緩緩地行走在上面,只感到一片入骨的寒冽。
不知徘徊了多久,一道青白的顏色帶着極大的力道就像一個漩渦一般吸了過來,裴煦躲閃不及,竟就這樣子被吸了進去。這漩渦極深極冷,但是沒有多久,這種冰冷的感觸一一褪去,一股股柔滑溫熱的水般液體卻慢慢地浸了上來。終於可以歇息了,昏頭昏腦的裴煦恍然間只想到了這句話,便不自覺得緩緩沉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的時間,讓裴煦感到自己如從一場虛無的夢中甦醒過來,身體稍微有了一些力道。只是周遭竟是一片溫暖如春的適然,便是手腳微微舉動,都能感到一波盈盈地溫水從指間緩緩地滑過,溫潤、妥貼,竟讓他感到胎兒尚在羊水中一般的舒適。這種溫暖的感觸,竟也稍稍柔化了裴煦冷漠堅硬的心,讓他不由得眷戀起來。只是那眼皮子彷彿被千斤的重擔壓着,不能睜開一絲一毫,使裴煦在百般折騰之後,也不得不昏然安睡了。
光陰似水,年華流轉,但是裴煦卻是一直都這樣,靜靜地安眠在這溫熱的空間裡,偶爾,也只是稍微動彈了幾下,翻了個身,繼續睡去了。
日夜消磨,不知過了多久。
彷彿是一滴水落入湖面,激起層層的漣漪,一種突如其來的壓迫力打破了周遭那陶陶然的溫熱感。這時,裴煦慢慢從昏睡之中醒來,就感到一股子強勁但又有些退縮的力道,一直推着他往一個方向流去。濛濛然間,幾個彷彿隔着玻璃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了過來:“用力點……對……好了……頭……頭出來了……胳膊……”
這嗓音由飄忽不清漸漸變得清晰響亮,隨之,一股清爽中帶着些微腥氣的空氣直衝而來,讓裴煦不得不咳了一聲,睜開眼睛看了過去。
映入眼簾的先是一片細膩柔滑的紅緞子,嶄新的布料帶着一些花草的氣息,直直地撲到裴煦的身上,讓他猛然皺起了眉,不由伸手揮了過去。
沒想到這紅緞子不但是沒被拋開,反倒是引來了一片吃吃的笑聲:“咯咯咯,夫人您看這哥兒多健壯,這會子就揮手舞腳的了。這長大了,不是個狀元才子,也是當得上將軍的料啊!”
話未說完,一張透着倦怠的臉探了過來,這臉雖是汗溼了鬢角髮梢,卻依舊顯露出一股秀麗嫵媚的味道,只是那溫柔而又憐愛的神色,讓裴煦眉間微微皺起。
若是看着哪個嬰兒,倒還真有母親的樣子。
想到這裡,裴煦的嘴微微彎起,眼神驟然間冷了下來。思慮極深的他立刻就回想到死前的事情。按理說我應該是死去了,怎麼還會有知覺?而且,剛纔那個女子,究竟是……
裴煦越想越深,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漸漸浮出腦海裡,饒是他一向沉靜,臉色也不禁微微變了。
這時,隨着嘩啦一聲的響動,一道帶着焦急驚怒的聲音驟然間響起,打斷了裴煦的思路,引得他擡頭看去。
“鸞兒!鸞兒!你沒事吧?可是……”一個大約二十歲的青年男子推開大門,猛然間奔了進來,衝到牀前絮絮地說道。
裴煦側着臉,冷眼看去,這男子長身玉立,劍眉英目,雖是神色焦急,行動失宜,但看他很快就安定心境,沉靜自如的樣子,應該不是什麼普通的人物。只是他身上那溼漉漉的蓑衣,被風雨吹打着得有些蒼白的臉色,讓裴煦微微搖了搖頭。
有無法避免無法控制的弱點,不是最糟糕的。只是在可控制範圍內,暴露在不該暴露的人前面……
裴煦心裡冷笑了一聲,看着牀上的女子溫婉的笑笑,拍着那男子的手,溫潤的嗓音雖是有些嘶啞,但是依舊十分的輕柔:“我沒事的,看你這暴躁的樣子。天氣冷着呢,還冒着雨跑來,也不怕着了寒。你先快快洗漱一番,換件衣裳。便是孩子,也是……”
那話還未說完,這女子的臉上不知怎麼就紅了幾分,竟惴惴地再也說不出話來。
思議的猜測便更露了幾分。擡眼望去,裴煦臉色冷淡:這裡的人看着樣子似乎都是能將自己看在眼中的,但自己卻是渾身軟濡無力,便是腦子裡也是不如以前的那般清晰。
難道說,這世界上真的有……
裴煦艱難地思索着,心裡仍是不願意接受這樣的事情。
正在這時,一隻極大的手突然伸了過來,竟然將裴煦整個摟抱起來,邊是撫摸那柔滑的臉,邊是對着那牀上的女子說道:“這就是我的兒?看着模樣,倒有幾分形似鸞兒你呢,只是這眉眼倒是……”
裴煦被這舉動一驚,強自睜眼望去,原來是那不知什麼時候換了整齊衣裳的男子,摟住了自己。猛然閉上眼,裴煦終於接受了事實,忍受着那男子的騷擾,他轉動自己的頭看向周圍的景象。
垂下的霞紅紗帳子,大紅堆花的縐紗被,楠木雕花垂紗榻,以及周圍那些婆子女子穿的襖兒襦裙等等,讓原先腦子一片混沌的裴煦感到眼前一片荒謬:這傢俱、服飾與中國唐代的十分相似,細微處更是有日常使用後的磨損味道,絕非一時間搬來的貨色。
這究竟怎麼一回事!
雖然心裡有幾分猜了出來,但這太過匪夷所思的念頭卻仍是讓裴煦難以信服。
閉上眼,裴煦思索了很久,才睜開眼睛,凝視着窗外那微微露出的曦光,心裡隱隱有了結果,但也只能暗暗的嘆了一口氣。
這半天的工夫,裴煦既是在思慮着東西,便也只是稍微發出幾個音調,咕噥着說些不知名的話。但是那對父母在衆人的恭喜聲裡,自然是喜滋滋的,甚至於還接着衆人的話兒,說是當場就要取了一個名字。
好是思慮了一番,那才身爲人父的男子才沉吟着說道:“此乃春煦之時,春雨綿綿,萬物勃發,那就取一個‘煦’字,夫人以爲如何?”
衆人口中稍稍唸叨幾句,張口皆是一番稱賀的好詞兒,那牀上的女子自然也嫣然含笑着,點頭附和了。
竟也取了一個與以前一模一樣的名字:裴煦。
微微動了動手指,裴煦的眼中微微閃過一絲深意,這也算這對夫妻做了一件好事吧。
只不過,這事情也未免太過蹊蹺了些,若是有了靈魂這回事,那那些宗教神話不也應該有個影子吧。怎麼,他就這樣子直接投胎了?不論按照那個宗教來說,自己一生的行徑,雖然所有的法律都是沒有犯上,但是趁着那些法律的空隙而做的事情,可也稱得上是罪大惡極了。
這樣的人,也會投到尚算是家境好的人家?甚至還是千百年前的古代?撇撇嘴,裴煦沒有發現自己那顆理智無情的心已經漸漸柔化了,連那思維似乎也有些混亂了
也因此,以他素日的理智本早就該想到的東西,到了現在他才恍然間想到,比如那在他臨死前曾看到一道如驚雷般的白光。
曾有過這麼一個科學猜想:足夠的能量能夠保持人的腦電波一直延續下去。但這一理論雖有些突破,確認了一些人死後仍有腦電波的波動。但是有關這種能量如何獲得,如何維持倒是一直是研究中的事情,爲此這個猜想一直未曾證明。不過,按照這一理論,倒是能說明自己現在的狀況。
或許在臨死前的那一刻,那道閃電便將自己的腦電波吞噬了,重新帶到了這個世間也是說不定的事情。
裴煦暗自嘆息着,那在頭腦上的微妙的變化,一時間卻被心中那某名的滋味掩去了,愣怔之後,也只能嘆息一聲。
而這時,一聲吱呀的開門聲突然響了起來,裴煦擡眼望去,卻是那個父親送走了接生的人,轉頭回來了。
微微動了動眉梢,裴煦冷着臉,看着這個男人湊上來,笑着捏捏自己的臉頰胳膊。腦中漸漸地迷糊了起來,一種想要安睡的感覺頓時涌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