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語負手立在校場中央,看着那些士兵的操練,這樣的操練每天天不亮就進行,直到落日黃昏,星光燦爛。
每天傍晚操練完畢,一身臭汗的士兵們勾肩搭背的聚在一起,廣闊的盆地中飄起絲絲青煙,不一會兒便可以吃飯了。
軍營裡的大鍋飯,食物粗糙又沒味兒,那些京城的少爺剛來吃不習慣,也是,京城闊少們在帝京過的是什麼日子,那是前呼後擁的上座,丫鬟僕人佈菜,菜不精緻不吃,丫鬟不美不吃,用具自然也是十二分的精緻。
而現在,臉盆似的大碗,像是餵豬的粗糧,操練回來一身是汗的蹲在地上捧着個臉盆呼呼嗨嗨,看着那些士兵,這些少爺們也吃不下去。於是就每天絕食抗議。
可是他們的身份不方便公開,張盛廷又不給搞特殊待遇。那麼,好吧,你們只有餓着肚子了。
民以食爲天,一天不吃就餓得慌,這些少爺們只過了半晌就餓得嗷嗷叫,後來又鬧,但無論怎麼鬧上頭都不變初衷。
於是首次抗議無效的少爺們就乖乖地蹲地捧盆兒吃大鍋飯了,久而久之就習慣了。
習慣真是個可怕的東西,看着這些少爺如無其事的三兩下把飯扒完,忍受着一身的臭氣去帳篷裡睡覺,墨語就覺得佩服,誰說紈絝子弟不可改造的,這不,有實實在在的例子呢。
吃晚飯這段時間,士兵們照例聚在帳篷裡侃着一些非禮勿聽的葷段子,墨語剛開始聽過幾次,直把人聽得羞憤欲死只想撞牆。以後,乾脆尋了個地自個兒睡覺去了。
帳篷外夏夜星光如銀,身下綠草茵茵,墨語抱着個腦袋睡下,睜着眼看那漫天的碎銀子,不知道在想什麼。
有腳步聲簌簌傳來,墨語枕着胳膊沒有回頭,過了半晌,有人在身邊躺下,只不過離了三尺遠。墨語不可抑制的彎彎嘴,這書生真是不知道該說他迂腐還是正人君子。
當日墨語看夜色看的在草地上睡了過去,這書生過後還把她給拖回了營帳,第二天兩人之間就落了個斷袖的名聲,墨語也不去解釋,有什麼比這個更不容易被人察覺出她的女子身份?書生剛開始很是氣憤,指天劃地神情十分悲憤,大有不解釋清楚就一死示清白的架勢。悲憤了段時間,看見墨語竟然對於這種流言不理不睬毫不避諱,於是他也消停了。
後來發現墨語每晚必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躺在草地上看天空,耐不住好奇蹭過來,但是每次都是距離三尺地,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天。
剛開始墨語還逗逗他:“喂,書生。”然後偏着頭朝一個方向努努嘴,“你也不怕他們誤會了?”她的語氣甚是輕鬆。
“吾身正不怕影子斜。”李書生看見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先是一縮,再度開口已是平平靜靜的了,“再說了,顧小弟都不怕,吾還能怕?”
“也許我是故意的呢?”墨語笑笑,不着痕跡地轉移了話題,“不過,我說李存兄啊,軍營確實不好過,你卻是爲何而來?小弟我看你這身子骨兒風一吹就倒……”
墨語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書生一口打斷:“你才風一吹就倒呢,有本事比比!”說着就要爬起來,作勢要和墨語比劃一番。
“得了吧你,就算比你也不是我的對手。”墨語再度開口,聲音已是十分凝重,“李存兄,你那晚偷偷會見的到底是什麼人?”
書生裝傻:“你說什麼?”
墨語一笑:“別怪我沒有提醒你哦,不謹慎的話會招來大禍的。我能看見,自然別人也能看見。”
書生神色一凜,坐起身體,看了看周圍,悄聲道:“顧兄弟,你告訴吾還有誰看見了?”
墨語一聽似乎來了興趣,雙眼發亮,本來是詐他一詐,只是在半夜見過這書生偷偷摸摸的出去過,神情凝重不像是起夜,當夜睡得迷糊,也就那麼一想,第二天就忘了這茬兒,現在臨時想起,逗他一逗,誰知,還真的有料!
墨語不答反問,神秘兮兮的:“不會是半夜偷會小情人吧?”
書生做起的身體立馬躺下,她原來沒看見啊,隨即悠悠的道“顧小弟料事如神。”
接着似乎是一臉悲痛,慢慢的把家史道來:“吾家也算是書香門第,代代都有人考取功名,奈何至今以來沒一個考中的。吾的父親是個頑固之人,逼迫着吾做這件飄渺的事。”
墨語忍不住插了一句嘴:“李存兄竟然覺得考取功名是件虛無飄渺的事兒?”
書生的神色掩在夜色中,雙眼瀰漫着淡淡的無奈和絲絲涼薄之色:“攝政王架空聖上企圖一手遮天,上層尚且忙着內亂,誰能餘下閒心來造福百姓。考取功名的目的不過如此,誰還奢望。”
墨語大吃一驚:“李存兄竟然是夷海國人?”
“那你爲何要進雲霄國的軍營?”
書生默了半晌:“爲了找一個可以讓我考取功名的人。”
墨語睜大了眼,內心有一瞬間的迷茫,可是不知道那種感覺是什麼,心裡卻知道不能再問下去了。
果然,書生滿不在乎的轉開了話題:“那麼你呢?你作爲一個女子又爲何來這種地方?”
墨語的腦袋在一瞬間被炸開了腦袋,半晌才問:“你何時知道的?難道……”墨語一下子坐了起來,“你拖我回營帳的時候!”
書生神秘一笑,眼神閃爍:“更早的時候。你還沒回答我爲何呢。”
墨語在這一瞬間腦中轉了無數的念頭,這人何時知道的?怎麼知道的?這人既然是夷海國的,就不可能是雲行殊的人,目前來看,是沒人知道她的身份了,既然早知道了,他也沒有揭穿她的意思,微微鬆了口氣,說:“既然李存兄告訴了我一個秘密,那麼我也不應當吝嗇。”墨語眯了眯眼睛,似乎是想起了君諾,想起了辰楓,也想起了那個在軍營裡混的如魚得水的陌桑,似乎是微微笑了一下,慢慢說道:“爲了我的親人不再分離。”
書生沒有再詢問那麼多。
幾隻夏蟲在夜風裡不知疲倦的叫着,聲聲入耳,有種寂寞寥落之感,墨語覺得他們兩人的關係很奇怪,明明都對於對方的身份好奇的不得了,卻偏偏又默契的不開口詢問。
寂寥長空下,一對並不熟悉的男女各自想着心事。
不知過了多久,身邊的書生猛然跳起:“呀!”
墨語偏過頭問:“怎麼了?”
書生有點神秘的地蹭過來,一隻手捂着懷裡,似乎是藏了東西。
墨語坐起身道:“你懷裡揣的什麼?”
書生眼睛一亮,手一抽:“噹噹噹當!看!”
墨語一看,一張牛皮紙包裹的東西,上頭的絲線一圈一圈兒纏了好多,紙上有些油漬,但包的很嚴實。
“諾,我母親的手藝。嚐嚐!”
一聽這個東西竟然能吃,墨語當下接過,三下五除二地拆開,裡面的豆子顆顆飽滿,粒大籽圓,一開封就飄出一股香味兒,墨語驚喜,竟然是炒胡豆!
想不到在這種地方就然還能看見這種零食!驚喜之中擡頭,書生的目光落在豆子上,竟然有些微微的顫意,看見墨語擡頭看他,對她笑了一笑:“你竟然也愛吃。”
“當然!不過,想不到男人也喜歡吃零食。”墨語嘟囔一句,抓了一顆塞在自己嘴裡,“嘎嘣”一聲脆響,滿口留香。百忙之中回過頭來:“你母親親自炒的吧。”
書生的目光移開,眼皮搭下,似乎有些心事:“是。”
墨語愣愣的看着他,不知道哪句話得罪他了,還以爲他不捨得,嘴裡的豆子都忘了嚼,半晌把手裡的包裹好,往書生懷裡一塞,“那、那我不吃了……”
面前的書生卻突然笑了,把紙包推回去:“不是不捨得。只是……”他似乎在猶豫,然而最後還是開口了,夏夜軟軟的草地上,開闊的天穹下,蟲鳴聲聲,最適合吐露心事了。
書生的言語飄散在空氣裡,但語氣卻不似那個迂腐的書生,倒有種蟄伏過後勢必擊敗敵人的凌然之氣,“只是,我雖生在富貴人家,母親卻地位卑下,惹人看不起,她最愛吃的就是炒胡豆,如今連炒胡豆也不能給我親手做,每做一次我便格外珍惜。”他的聲音似乎遠在天邊,“我的出生不是歡喜,只是爲了保全一個殘存的家族。我長這麼大被壓制這麼久,都在等待着這一天。”
他說的前言不搭後語,聽着讓人混亂,墨語聽得呆呆的。
他冷笑一聲:“如今已找回我的弟弟,再要完成一件事,那麼……”他突然扭頭看着墨語,“我的母親就可以不被人恥笑,就可以做她想要做的事情。”
墨語心頭一閃,直覺想問問他找回弟弟是怎麼回事,卻沒有開口。世上哪有那麼巧的事兒。
“作爲兒子,連這麼一個小小的願望都不能滿足,那也不配做他的兒子了!”書生的神情讓她渾身一凜,那是一種常在上位的氣勢和自信,讓人相信,只要他願意,他就可以。
過了半晌,墨語才呆呆的看着他:“你說你出身書香門第……書香門第的內鬥也這麼厲害?”想着書生必然是不開口回答的,卻不料書生哈哈大笑:“你還真是好騙啊!”
“啊?”墨語愣在了,前面的話是騙我的還是後面的?
墨語今晚聽的故事,總覺得哪裡不對,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難道這一切只是個玩笑?不,她不相信。得找機會好好問問他。
豈料,還沒找機會問,一封自京城裡而來的四皇子云行殊的手諭就讓她這些天來的隱匿功虧一簣。
點名要顧寒,手諭裡說,顧寒醫術了得,速速入京爲皇帝治病。
墨語飆淚,真要命!他到底知不知道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