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爾……”
方爾落在孫志謙身上的那隻手瞬間失去力氣,她仰着頭,像是不肯認輸的孔雀。片刻之後,她咬了咬下脣,忽的覺得這樣的場景有些可笑。
他怎麼都沒有變得更加面目可憎一些呢?至少也應該是陌生成了她再也不認識的模樣,形容枯槁,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她面對他,心裡總是會冒出來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緒,方爾把這些歸結爲,他那張幾乎沒怎麼變化的臉上。
方爾明明背對着燈光,卻覺得有些刺眼,她稍稍眯着眼睛,落在孫志謙身上的那隻手慢慢收緊。不過一瞬,剛剛那個還急吼吼要奪門而出的人安安靜靜的坐在沙發上,看着那個坐在餐桌上的人。
雖然她腦子裡也一時興起有過要找方龍,可是真的到了這一瞬,她反而有些想林森了,單純想拉着他的手,坐在他的瑪莎拉蒂上。
末了,方爾想起昨天露露給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你總要學會長大,一個人抵過千軍萬馬。道理她都懂,可是她願意去抵那千軍萬馬,也不願意站在這個人面前啊。
屋子裡面的氣氛怪得很,方龍和孫志謙坐在餐桌邊,方爾坐在沙發上,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筷子。
到底還是方龍先開的口。
他拿起筷子:“吃點東西吧先。”
孫志謙側頭看方爾,張了張嘴又合上,站起身來:“要不然我先走了?你們好好談談。”方龍沒有接話,應該是默認了,他路過方爾的時候拿起了放在沙發上的外套,不經意和方爾的視線對在一處,終究是什麼都沒有做。
直到關門的一下嘎達聲響起來,屋子裡面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方爾纔有些如芒在背。
方龍再一次招呼她:“過來。”聲音穩定有力。
過了片刻,方爾站了起來,在他對面坐了下來,臉上表情僵硬,垂在一側的手緊緊的捏在一起:“說吧,你究竟有什麼目的。”
“目的?”可能因爲他職業的關係很少笑,以至於現在臉上的笑容看起來格外的乾澀,“我見你,需要目的嗎?”
他見她需要目的嗎?方爾像是被他的理所當然給刺到了,聲音猛地就尖銳了許多:“不需要嗎?”
方爾清晰的看見方龍皺了下眉頭又很快鬆開,臉上還是那副故作的輕鬆,他挑了一筷子菜到方爾碗裡。捏着筷子的那雙手上有很厚的繭,襯衫袖口挽到小臂上一些,露出來有些枯黃的皮膚。
算起來,他應該56歲了吧?其實方爾還有一個哥哥,不過後來得病在六歲的時候夭折了,於是在方龍三十一歲的時候生了她,許是那之前對她哥哥的愧疚都彌補到了她的身上,所以方爸爸方媽媽對她很好,後來離婚……是因爲外遇。
男人似乎都是這個脾性,吃着碗裡的瞧着鍋裡的。方爸爸方媽媽是介紹認識結婚的,基本沒有什麼感情基礎,方媽媽的家庭條件要比方爸爸好一些。一開始日子苦的時候兩個人都是堅持了過來,到了後來方爸爸的事業上去了,就想要補償自己,生活還有……愛情。
方媽媽本是溫潤的南方女子,這件事發生之後,她沒有大吵大鬧,只是乾乾脆脆的把人攆了出去,他們那個時候住的房子是方媽媽家裡買的。
這些都是零零散散的聽那些鄰居說的,那個時候她還很小,雖然不清楚大概的意思,但是也明白這是在說自家,默默地記了下來,後來長大了,真是覺得可笑,愛情?他不過是爲了一己私慾毀了這個家。
方爾看着白花花的米飯上面的那些雜色,之前起伏的情緒忽的就平穩了下來。她目光落在水杯的邊緣,那裡有光芒照着反射的光,她微微蠕動的雙脣。
“有什麼想說的,你說吧。”
方龍終究是放下了那雙一直沒有放進嘴裡的筷子,臉上呈現出一絲不易發覺的小心翼翼:“這些年,你和你媽過得還好嗎?”
“好。”方爾的目光順着水杯口打了一個圈,落在大腿上的手死死的往下掐,臉上卻不動聲色。
忽的,她又聽見方龍嘆了一口氣,她極快速的轉着眼珠子看了他一眼,和他對上的一剎那,瞬的又轉了回來,一眨不眨的看着那個水杯,似乎能看出花來。他好像有一絲的悲傷,是人老起來了就多愁善感了嗎?追憶過去?
“我知道你恨我,這些年我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們母女,聽說你媽媽在養老院?這些年很多養老院都爆出有護士對老人打罵,爾爾……”
“別叫我爾爾,”方爾快速的截斷他,“我跟你沒有那麼熟。”
方龍被她噎了一下,臉上的表情枯敗了些,像是那種被曬蔫兒的花。過了許久,他才繼續說道:“如果你願意,可以把你媽接過來,我會好好補償你們的。”
方爾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咧着嘴直笑,笑着笑着,臉上的表情更加冷冽,笑聲也變成了冷笑。
“如果你用這種方式把我叫過來,就是爲了問這麼一句的話,我可能很明白的告訴你,我不願意,謝謝你的好意,你要是真的覺得愧疚,可以把錢上交給國家啊,沒什麼事的話,我還急着回去。”
這一次,方爾沒有急着站起來,似乎在等着方龍的那一句‘沒事了,你走吧’。
方龍看着方爾,那雙向來閃着精光的眸子迷茫了一會聚焦,緊張的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我是害怕你不願意過來,所以才採取了這種方式……”他想要爲自己辯駁,可又好像百口莫辯,最後乾脆閉了嘴,又擺出那副表情看着方爾。
“既然知道我不願意過來,你還使用強制手段讓我出現在你面前,你覺得很好玩?”方爾冷笑了幾聲。
“你要是真的覺得愧疚,就應該一直保持原先的狀態,互不打擾。愧疚是你的,接不接受是我的選擇,我現在要是說我不恨你你肯定不會信吧?說實在的,我都記不得你長什麼樣子了,所以你完全沒有必要花這麼心思在讓我想起來一個和我沒什麼相干的人,我媽也是。”
方爾以爲這次的談話就這樣結束了,畢竟她想說的話都說完了。之前想問的那些話,關於那塊玉啊,還有那些畫像啊,她就是不問也知道來由和方龍做出來這些事的心理活動。
一個年邁的父親終於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辜負過的人,和自己心裡惦念了二十多年的女兒?這種故事方爾不會信的,他要是真是如此,來找她也不會等到現在,等到她都‘死’過一次之後,他不過是過不去自己心裡面的那道坎兒,所以想起來做做他自以爲的善事。
“我和你阿姨分開了。”
方爾勾了勾嘴角,露出來一抹諷刺的笑,她一點都不關心他和那個女人之間過得好不好,可到了現在也少了刺激他的心情,只是平平淡淡的應了一句:“哦。”
一晚上的熱臉貼冷屁股,方龍暴躁的性子開始嶄露頭角,他的目光開始不那麼和善:“你就那麼排斥我嗎?怎麼說我也是你爸!”
“嗯?你還知道自己有這個身份?”方爾譏笑,他這是惱羞成怒嗎?“什麼叫做父親你知道嗎?不是你億萬顆精子中成功突破防線之後就能成爲父親,一日爲師終生爲父,那是因爲教,教一個孩子怎麼做人是做父親最大的責任,可是你不具備啊。”
方爾上下打量着他,又輕蔑的笑了一下:“因爲你自己都不知道啊。現在幹什麼都要經過考試面試,層一層的,可爲人父母卻不需要任何的考試,只是因爲一時的刺激,就生下來。”這時候她看了方龍一眼,眼裡沉甸甸的全是這些年沒有外露過的情緒,“如果你堅持要這麼說的話,我寧願自己沒有來過這個世界。”
室內又恢復了一陣寂靜,只是方龍臉上的表情更加僵硬了些,倒是方爾自然了許多,這大抵就是問心無愧和做了虧心事之後的區別吧,她在心裡想着。
最終,方龍啪嗒一聲重重的在桌子上放下了什麼東西,滿臉嚴肅:“不管你同不同意,我是你的爸爸,這是無法改變的,先前那件事我只是跟你說一聲,我已經派人到白城去接你媽去了。”
說完他起身往客房走,方爾驚得猛地站起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面,一臉的不可置信:“你說什麼!你是不是瘋了!”
方龍腳步頓了一下,獨斷的聲音從前面傳來:“我說過的話不會作假,你要是沒事,就回去吧,過兩天我會派人到你家裡面接你,就這樣。”
場面一下子就到了不能調和的程度。方爾簡直覺得匪夷所思,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爲了一己私慾,破壞別人現有的安穩的生活,而那個人還是她的親生父親。
“你是要再一次毀掉我和我媽的生活嗎?毀了一次,多年以後還有第二次是嗎?要真是這樣,我只能告訴你一句話,我最後悔的一件事不是你當初出軌,而是當初我媽瞎了眼找到了你這樣的人”
方爾擡手快速的擦了一下眼角,快速的走到門口,打開門的時候愣了一下,她以爲已經走的人一直都在門口站着。孫志謙和方爾的視線一對上,有些訕訕。
呵,這是在防着她嗎?方爾覺得可笑至極,是不是這一切都是他早就準備好了的,所以纔會有之前就派人去了養老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