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盼兒輕聲問道。
她不知道在這裡站了多久,就如同此時此刻,背對着她的這個男人,呆呆的立在這兒多久了一樣。
就像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走到他身邊一樣。她的雙腿,彷彿不受控制,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在那一剎那,惟有一個念頭,走向他……乍然聽到人聲的司徒銳,眉間一恍,半響過後,仿若才反應過來,緩緩轉身,觸到的卻是女子落在他身上的,來不及移開的深邃目光。
只是,他的心,早已被另一個女子滿滿佔據,他甚至看不到她望住他之時的那一抹異樣。
所以,司徒銳只是低聲招呼道:
“水姑娘……”
水姑娘……舌尖抵過這三個字,多麼客套的稱呼……水盼兒不知爲何,心中便是微微一澀。
“侯爺若是不嫌棄,就叫我盼兒吧……”
在理智阻止之前,水盼兒已經開了口。甫出聲,卻已是後悔。
司徒銳不疑有他,只微微笑了笑,“好……”
“既是如此,你也別‘侯爺’長‘侯爺’短的喚我了,太過見外,直接叫我司徒銳就可以……”
他是如此的坦蕩,反倒更顯自己那隱秘的不可告人的思緒,如此的卑劣。水盼兒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
“對不起……”
女子突然出聲道。
“爲什麼要道歉?”
司徒銳望向她。
“我不應該告訴赫連煊,娘娘是爲着他才身中海棠千夜的劇毒的……”
垂眸,水盼兒低聲開口道。
“不關你的事……這件事,原本就不可能瞞得過他……”
司徒銳想笑笑,但緊抿的脣瓣,卻如論如何也扯不開半絲的弧度。
水盼兒望着他。
“那你還在擔心什麼?”
女子突然開口道,一字一句,看的如此的通透:
“你擔心,他會搶走岑立夏嗎?”
這樣的直白,司徒銳卻連假裝的力氣都沒有。
“誠如赫連煊所說,夏兒身上的海棠千夜,是爲着他纔有的……”
這樣的事實,司徒銳不想承認,卻不容他規避:
“他們曾經經歷過那麼多的事情……她曾經那樣的愛過他……”
說到後來,男人語聲漸低,幾不可聞。他甚至不敢再開口,怕一出口,便是他更不願意面對的一件事:
她曾經那樣的愛過他……也許,現在,她仍舊愛他入骨……司徒銳不敢再想下去。
水盼兒靜靜凝視着他。她能夠清晰的看到,說出這番話的男子,那一雙淺灰的近乎透明的眼瞳,此時此刻,滿滿的盡是悲傷,藏也藏不住,如流水一般傾瀉出來。
“原來,你擔心的是,岑立夏最終會選擇他,離開你……”
女子一針見血。
司徒銳心口一窒。是呀,原來,他最擔心的,不是那個男人會搶走她,而是她會任由自己被他搶走……那纔是他最不能承受的痛。
“你不相信娘娘會留在你身邊嗎?”
水盼兒問道。心底在這一剎那,卻有着隱隱的說不出的情緒。或者,她知道,那種感覺是什麼,只不過不敢承認罷了。
“我不是不相信夏兒……”
司徒銳荒蕪一笑,“我只是不相信自己罷了……我有什麼值得她留下的呢?”
最後一句話,被男人咬的極輕,尾音嫋嫋飄散在二月冰涼的空氣裡,像是泡沫一般,輕輕一戳,便粉碎的再無蹤跡。
叫水盼兒亦跟着心中不由一緊。
“司徒大哥,你不要這樣說……”
不知不覺變換的稱呼,令水盼兒微微一頓,對面的男人,卻並沒有因爲這太過親暱的一個稱呼,而有任何反應。
或者,對他而言,除了那個女子之外,其他的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會對他產生影響吧?
意識到這一點,水盼兒心口又是一澀。
斂去了,女子輕聲開口,一字一句道:
“像你這樣好的人……一定會跟自己心愛的女子白頭偕老的……”
是呀,如他,值得最好的人。那個女子,何其幸運?若她不懂珍惜,那是她的損失。
不能再想下去了。這樣的念頭,太過危險。
水盼兒不斷的告訴自己,對面這個男人而言,她,不過是一個局外人,怎麼竟然希圖參與到他們的愛恨情仇之中呢?
她應該知曉自己的身份。而不是不切實際的幻想與期待。
司徒銳卻低低重複着那“白頭偕老”四個字。多麼美好的四個字,天下有情人莫不想要的結局。
只是,會是他與岑立夏之間最終的結局嗎?
“會嗎?”
司徒銳喃聲問着,卻不知問的是自己,還是對面的女子。更不知,誰能夠回答他這個問題。
水盼兒很想毫不猶豫的告訴他,一定會的……但是,她做不到……或者,只是她自己不願意告訴他這個答案罷了……多麼卑劣。
水盼兒爲自己感到可悲。
“我相信……”
水盼兒不知道,這一刻的自己,是抱持着怎樣的心緒纔開口的,她亦不想追究:
“只要你開口,娘娘她今後都不會再見那個男人的……”
是呀,只要他能夠卑鄙一點,自私一點,那個女子,一定會顧忌他的感受,無論她的心底,對另一個男人是否還殘留着未了的餘情,她都會陪伴在他的身邊。
感恩也好,內疚也罷,她都註定不會離開他的。
也算是另一種的圓滿。
這樣並沒有什麼不好。
水盼兒告訴自己。
但,這樣的結果,卻是司徒銳想要的嗎?
“我知道……”
男人淺淡的一笑,眸底卻是一片通透:
“我知道,只要我開口,夏兒一定會留在我的身邊……但是,我不想她有一丁點兒的委屈,我不想要她有一丁點兒的勉強……我不想違揹她的心意……”
水盼兒定定的望着他,心頭漫過大片大片未明的情緒。
這樣一個男人,這樣一個男人……
水盼兒從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會遇到這樣一個男人……爲什麼她遇到他的時間這麼晚?若是她早一些碰到他,在那個女人之前,就與他相識,今日的一切,是否會不同?
水盼兒迫着自己不再想下去。
“哪怕是終有一天,那個女子,會離開你嗎?”
她問。卻不知道自己在確認些什麼,又或者在期待些什麼。
司徒銳卻是神情一恍。
“我不知道……”
男人低聲開口着,仿若自言自語一般:
“我不知道,到那個時候……若真有那麼一天……我是否能夠承受失去她的痛苦……”
是呀,單只是這樣想想,他已經心如刀絞。若真的沒有了她,他要怎麼辦?
無論他的理智,怎樣告訴他,若真的要面對失去他的風險,他同樣不知所措。
若真有那麼一天,他真的甘心放她走嗎?
三年的朝夕相對,三年的癡心相付,若一朝失去,他真的能接受嗎?他真的甘心情願嗎?
司徒銳不知道。
水盼兒卻爲着他的回答,沉默下來。
她早該想到的不是嗎?
他那樣的愛着那個女子,要他如何輕易的放棄她?
就算退一萬步講,就算有朝一日,那個女子真的離開了他,他真的失去了她……他又會怎麼樣?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能夠承受那樣的痛苦……水盼兒更加不敢想象……況且,就算沒有了那個女子,難道她水盼兒就有機會了嗎?他的眼裡,根本就沒有自己的存在,一絲也沒有。
所以,她有什麼好期待,又有什麼好失落的呢?
將這紛紛擾擾的情緒,藏在心底最深處不知名的角落裡,上了鎖,蒙了灰,水盼兒不斷的提醒着自己,不要再去觸碰。
“那你眼下打算什麼辦?”
水盼兒開口問道。
司徒銳卻是眉目一恍。
“順其自然吧……”
男人幽幽開口道。
是呀,除了“順其自然”四個字,他還能夠做什麼呢?
“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醫好岑立夏身上的毒,讓她不再受盡折磨……”
沒有什麼,比她的性命安危更重要。至於其他的,暫且放到一旁吧。
到她好轉的那一天,到這一切都有結果的那一天,誰又知道,在這段時間內,會發生些什麼呢?
世事無常。凡人連明日會發生什麼,都左右不了,何談未來?
水盼兒望住面前的男人。輕聲重複着他的話:
“是呀,順其自然吧……”
說這話的女子,一雙如水的眉目,微微一閃,旋即斂了去。
沒有人再開口。凜冽的清風,在兩人之間,沉默的吹過。
橙紅色的夕陽,遙遙掛在天際,灑下一片如血的殘芒。
黃昏將近,暮色四合。
岑立夏知道自己在做夢。人有時候就是這樣,不是嗎?即便睡着了,卻知道這一刻的自己,是沉淪在夢境之中。
夢裡到處是白茫茫的一片,如同熾烈的日光一般,刺進人的眼底,什麼都看不清。
岑立夏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裡,更不知道要去向何方。她就像是困在一片蒼茫的荒野裡一樣,空曠的,看不到盡頭,偌大的世界裡,彷彿只有她一個人的存在,沒有方向,沒有前路,亦沒有退路。
她迷失在她的夢境裡。
拼命想要清醒,卻無論如何努力,她都睜不開她的眼睛。
逃不出,避不過。
想喊也喊不出。
如此的痛苦。
夢中卻彷彿有人在喚她:
“繆兒……夏兒……”
她究竟是夏侯繆縈,還是岑立夏?她究竟是誰?
那一把清冽而焦切的嗓音,卻越來越清晰:
“夏兒……夏兒,你醒醒……”
像是一道光,驀地刺進瞳底,周遭的一切,在一剎那之間,都變得消失不見,岑立夏緩緩睜開眼睛來。
男人焦切而擔憂的容色,就這樣撞入她的瞳底,浮在虹膜上,猶如沉入了另一場夢境。
“赫連煊?”
岑立夏喃喃吐出這三個字來,一時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夢是醒。
眼見着她雖然醒了過來,眼底卻仍是一片迷茫,男人更是放心不下:
“你剛纔做噩夢了嗎?哪裡不舒服?有沒有事?”
一疊聲的關切與緊張,從男人輕啓的薄脣裡吐出,如此情深,難以自抑。
熟悉的臉容,熟悉的聲音,甚至是熟悉的神情,他溫燙的大掌,此刻就這樣放在她的肩頭,傳來熟悉的溫度,如此的真實,真實的提醒着她,他就在她的面前,這一切不是幻覺,不是夢境。
心頭驀然一酸,說不出的滋味。但旋即,岑立夏卻迫着自己向牆角縮去,避開他的觸碰:
“赫連煊……你怎麼會在這兒?”
彷彿這樣拉開的距離,就可以真的將他從她的生命裡拒之千里。
只是,這樣的逃避,這樣的抗拒,落到赫連煊的眼中,卻是深深的一傷。
放在她肩頭的手勢,此刻落了空,還停留在原地,失卻她單薄的溫度,冰冷的空氣,彷彿都瞬時灌滿他的掌心,如千萬根細針一樣,扎的人生疼。
赫連煊緩緩收回了雙手,垂在衣袖間,死死握緊,任平整的指甲,幾乎摳進肉裡,彷彿惟有這樣的疼痛,才能夠阻止指尖那些不能自抑的輕顫,那是從心底掠出來的,藏也藏不住。
“我放心不下你,所以過來看看……”
男人出聲解釋道,不知是否太久沒有開口的緣故,嗓音微啞,頓了頓,續道:
“原本我只是打算偷偷的看你一眼,不想吵醒你的……只是,我見你被夢境魘住了,很難受的樣子,這才叫醒你的……夏兒,對不起……”
那近乎卑微的“對不起”三個字,令岑立夏心頭驀地一澀。
他可知道,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道歉?他對她做的那些事情,那些傷害,又豈是“對不起”三個字,可以彌補的?
不能想下去了。不能再回想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不是嗎?她不要它們還陰魂不散的糾纏着她……“赫連煊……”
岑立夏喚他:
“你說過,你不會再出現在我的面前……你說過,你不會再打擾我的生活……”
是呀,他說過,上一次,在北昌國的時候,他萬念俱灰之下,曾經向她承諾,他會離得她遠遠的,他再也不會糾纏她,他會給她她想要的自由。
“你食言了……”
岑立夏任由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窩在牀角處,像是儘自己的所能,遠遠避開他:
“爲什麼你還要再來找我?爲什麼你就是不肯放過我?”
她低聲的問着他。此刻的她,甚至沒有力氣,大聲的質問他,她所有的力氣,在見到他的那一剎,彷彿全都消失不見。
她恨自己這樣的懦弱。
但她控制不住自己。
只是,這樣平靜的、甚至決絕的質問,於赫連煊而言,卻更如針刺。
“岑立夏,你真的這樣不想見到我嗎?你真的這樣恨我嗎?無論我做什麼,都不能讓你原諒我,讓你再回到我的身邊嗎?”
男人亦是低聲問着。一字一句,像是粗糲的沙子,磨在喉嚨裡一樣,又苦又澀。嗓音沙啞的幾不可聞。
他是那樣的痛苦,那樣的絕望,像失卻了生命中至重要的東西一樣,像是隨着他失去的東西,一併滅亡了一般。
轉眸,岑立夏甚至不敢看向他。她不想看到他這樣痛苦的模樣。
心中一硬,女子張了張嘴,她真的很想告訴他,是的,無論他做什麼,都不會改變已發生的事實,她再也不想見到他,她不會原諒他,更不會再回到他的身邊……但是,她還未來得及開口,男人卻彷彿早已知曉她的答案一樣,近乎逃避的,搶先一步出聲道:
“不,不要,岑立夏,不要告訴我那個答案……我不想聽……”
他是如此的卑微,近乎乞求一樣,求她不要那麼殘忍的將他最後的一絲希冀,也毫不留情的磨滅,求她留給他一線絕望的期待,哪怕只是一廂情願,都沒有關係。
岑立夏望着他。心中一苦。
“赫連煊……”
喉嚨澀然,她喚他。
赫連煊卻未容她繼續說下去:
“我做不到……”
男人薄脣微啓,緩緩吐出四個字來,那一張清俊的臉容,明明悽苦若殤,脣角卻彷彿微微笑着,只叫人更加難受:
“岑立夏……我也很想,不再出現在你的面前,我也不想,再打擾你平靜的生活,我也不想,再造成你的困擾……但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不能在知道你還活在這個世上之後,卻任由你離我而去,我真的不能沒有你……”
男人死死的望住她,像是恨不能將她烙進他的瞳底、成爲他身體裡的一部分一樣……不,她原本就是他身體裡的一部分,她是他生命中所有維持着他活着的至大原因,她是他的心……他不能沒有她。
他再也不能再一次失去她。
他說,他不能在知道她還活在這個世上之後,任由她離他而去……所以……“是不是隻有我真的死了,你纔會放過我?”
岑立夏靜靜的迎向他的視線,平滑的嗓音,如同流水一般,不帶任何的情緒,留不下任何的痕跡:
“赫連煊,你這樣纏着我,是想再逼死我一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