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如水。墨黑的天空,一片灰白,像是沒有盡頭的一汪深淵,看不到任何的光亮。
周遭卻是燈火通明,宛如白晝。
嘈雜的人聲,已漸漸散去,奔走的丫鬟侍衛,也漸漸各歸各位,安於職守。
岑立夏卻依舊站在原地,像是困在一座縱橫交錯的迷宮裡,挪不動半分腳步。
唐芷菁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她的身畔。
“三王嫂,你也別太擔心了……”
女子依舊維持着昔日的稱呼,不曾改變,語意溫潤如這暮春的天氣一般,清聲開口道:
“御醫已經幫三王兄、北昌侯,還有盼兒都一一看過了,他們都沒有生命危險,只需要好好靜養一段時間,就可以痊癒的……”
岑立夏知道,她說的有關他們的狀況,莫不避重就輕,只是眼下,她同樣沒有力氣,去追究那些因爲這件事而帶來的後患。
“謝謝你救了我們……”
直到這個時候,岑立夏纔有機會向面前這個女子道謝。其時,容珞琰被仇恨矇蔽了雙眼,不顧一切的下令點燃了埋在地底的炸藥,想要跟他們同歸於盡,若非唐芷菁帶着人及時趕到,救他們出生天,他們也許早已被炸得血肉模糊,粉身碎骨了。
“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唐芷菁微微一笑,“我收到消息,容珞琰抓了你和盼兒,並且命令三王兄與北昌侯孤身前去……我料到你們可能會有危險,這才帶着侍衛們去的,幸虧在那些炸藥炸到你們所在的房間之前及時趕了到,否則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語聲一頓,女子續道:“還好,我們大家現在都沒有出什麼大事,已經是萬幸了……”
是呀,在爆炸的最後一刻,他們被帶出了那個地方,逃過一劫。多麼幸運。
“容珞琰……她後來怎麼樣了?”
嗓音一緩,岑立夏問道。回來這麼久,她竟沒有機會問過那個女子如何。
唐芷菁瞥了她一眼,水波流轉的一雙美目,帶些諱莫如深:
“原本她身上中的那一劍,都已經幾乎致命……而當時,人又太多,我們沒有來得及將她一塊兒救出……”
頓了頓,“聽後來留下善後的侍衛們說,只找到了她的一些殘肢,血肉模糊,連全屍都沒有留下……”
說這話的女子,語意不是不唏噓的。
岑立夏心中不由一恍。只剩下幾截殘肢,連全屍都沒有留下……耳畔迴盪着這些字眼,她甚至不能想象,那是怎樣的一副景象……片刻之前的如花美眷,轉眼之間,已化爲一堆白骨……世事無常。那一刻,容珞琰可曾後悔過?一切的恩怨情仇,在死亡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不是嗎?她可曾爲自己先前的執着,而覺得可笑?
再深愛,終是要分離。一百年之後,你有沒有愛過那個人,那個人有沒有愛過你,又有什麼分別呢?
殊途同歸,誰都總免不了一死了之。
那如今這些癡戀爭奪、愛恨情仇、妒忌、怨毒、糾纏、不捨不棄,執拗、緊握不放,又有什麼意義呢?
愛或者不愛,都是一生。
如此,生或者死,又有什麼留戀呢?
岑立夏一時恍然。胃裡揪緊,痙攣如火燒。
“三王嫂,你沒事吧?”
察覺她臉色蒼白,唐芷菁不由關切問道。
“我沒事……”
咬牙,嚥下喉嚨裡的疼痛,岑立夏搖了搖頭,答道。
一旁的女子,卻像是能夠看透她心中所想一般,勸着:
“三王嫂,你也別太難受了……”
“畢竟,容珞琰落到今日這個地步,也是她咎由自取……”
語聲輕緩卻流暢,唐芷菁平靜的說着這個事實:
“若非她太過執着,明知道那個男人不愛她,不僅苦苦糾纏,還竟妄圖在他面前傷害他心愛之人,她亦不會陷入如此悲慘的境地……”
女子輕嘆一口氣,“其實,若她果真愛那個男人的話,怎麼會忍心傷害他所愛之人,令他跟着一起難過呢?”
岑立夏一時有些沉默。
唐芷菁瞥了她一眼,自顧自一般開口道:
“如果我愛一個人,我只會將他的一切,放在首位,哪怕他心裡真的還有另一個女子的存在,我也願意愛屋及烏,無論怎樣,我都會幫他實現他的想要……”
說到後來,女子語聲漸低,眉目悠遠,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某種思緒。
岑立夏卻是不由的心中一動,“這樣盲目的喜歡一個人,不會覺得委屈嗎?”
“若你真的喜歡他……”
唐芷菁微微一笑,“你又怎麼會在乎呢?”
岑立夏望着她臉容上近乎溫柔的神情,終究什麼都沒有說。
“對了,三王嫂……”
短暫的沉默過後,唐芷菁卻像是陡然間想到了一件什麼重要的事情一般,開口道:
“這件事過後,你可有什麼打算?三王兄和北昌侯,你可有選擇的答案了?”
岑立夏沒有回答。儘管她已有答案。
她想,她只是需要時間來讓自己接受。
無論如何,她確已決定。
晨光微曦。天空一片灰白顏色。
太陽就要升起來了。
“娘娘……”
岑立夏想要推門而入的手勢,因爲背後驀然響起的一道嗓音,頓了住。
“顧將軍……”
在涼亭裡坐定,岑立夏等待着對面的男人開口。
今日有些陰天。黯淡的日光,從層層烏雲後透出來,晦暗而且壓抑。
“娘娘,有些話,雖然僭越,但屬下還是要問……”
男人高大偉岸的身姿,站在她的面前,雖踟躕,卻堅定。
“你問吧……”
岑立夏開口。
“娘娘難道還打算繼續在陛下與那西秦侯之間搖擺不定嗎?”
嗓音清越,顧致遠一針見血,毫不諱言。
“誠然,那西秦侯一直以來都對娘娘你糾纏不捨,這段時間裡,他也確實對娘娘你付出了很多……”
男人冷靜的開着口,“但,娘娘你真的要因此而辜負了陛下嗎?”
那一句“辜負”,令岑立夏心中由是一緊。
“這些年來,陛下爲娘娘你做過什麼,娘娘可能有些還不知道,但屬下卻是一樁一件,看的十分清楚……”
正是因爲看到他的付出,所以顧致遠更加不能接受眼前女子對他們侯爺的傷害:
“當初,只不過是娘娘您的一封信,陛下便不顧一切的將幽州十三座城池割讓了出去;您爲了向那西秦侯製造假死的跡象,以身犯險,真的被利劍所傷,還引發了身上的海棠千夜,命懸一線,是陛下他不惜以自身的功力,將你體內的毒,強壓了下去,三天三夜,陛下爲了救你,不眠不休,幾乎耗盡心力,你當時在昏迷,不知道那之後,陛下因爲此番救你,傷了元氣,也硬是昏迷了半個月……”
岑立夏聽他一字一字重提這段舊事,胸膛裡的一顆心,不斷的揪緊。若非他告訴她,她真的不知道,在她昏迷期間,竟發生了這些事情。
她當時只知道,劍傷引發了她身上的海棠千夜,以至昏迷,醒來的時候,已是一個多月之後,而司徒銳就陪在她的身邊,只淺笑着告訴她,一切都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今後,他會一直陪在她的身邊,再也不讓她受到任何的傷害……他從來沒有告訴他,在那一個多月之中,發生了什麼,他爲她做了些什麼……那時,她心情極差,他便想着法子,四處尋找有趣的事物,只爲逗她一笑,她的宮中,現在還留着他親手爲她做的一些小玩意兒……若沒有他,她不會那麼快的從那個男人帶給她的痛苦中走出來……尤其是在發生了那件事之後……
想到那件事,岑立夏心口又是一窒。
而顧致遠也終究不可避免的提到了它。
“之後,娘娘您發現懷有身孕……“
面前女子,因爲“身孕”兩個字,剎時一白的容色,令顧致遠微微噤聲。他知道,重提這件事,對她來說,是多麼殘忍,但有些事情,她需要知道。
所以,男人只一頓,便繼續道:
“娘娘您也知道,您當時的身體,根本不適合有孕……可您卻還執意想要留下那個孩子……陛下爲了完成你的心願,每日都趁着你休息的時候,將自身的真氣,悄悄輸給你……這一輸,就是兩個月,直到……”
直到……後來的事情,顧致遠終究還是不忍心說下去。
“直到……”
岑立夏替他接了下去,“孩子沒有了……”
這些年來,她一直避免再回想起那段過往,此刻,卻不容她逃避。
“我一直以爲是我調配的藥,才讓他撐了那麼久的……”
所以,當那個孩子,終究還是保不住的時候,她自責了許久,因爲是她引劍自傷,是她體內的海棠千夜,甚至是她對容珞琬腹中孩兒所做的一切,才導致了她的孩兒受到報應,他纔會離她而去……她不知道,原來,爲了留住那個孩子,司徒銳曾經默默的爲她做了那麼多事情……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她一直自責,一直沉浸在失去那個孩子的痛苦當中,不能自拔,她卻從沒有想過,當時的司徒銳,又是怎樣的感受?
那個孩子,本就……而他,卻爲了幫她留住他,付出了那麼多,犧牲了那麼多……他甚至從來都沒有告訴過她。他只是獨自一個人,悄悄的做這一切,不讓她知道,不讓她有任何的負擔,任何的困擾……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首要的,莫不是爲她着想。
“我欠司徒銳太多太多……”
心口慘痛,岑立夏幾乎不能呼吸。
是呀,她真的欠他良多,比她想象的,還要更多。
一輩子也還不清。
“但陛下,卻從來沒有想過要你回報……”
顧致遠望向她,一字一句,開口道:
“正是不想讓你因爲這些事情,而造成任何的負擔,所以,陛下才向你隱瞞這一切,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哪怕爲了替你調養,爲了壓制你身上的海棠千夜,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用自身的真氣,爲你續命,哪怕他自己已經元氣大傷了,他卻因爲害怕你知道了之後,會內疚,會擔心,不惜飲鴆止渴,找各種方法,只爲了不讓你察覺……”
“陛下他是真心愛你,他真的爲你付出了太多太多……甚至沒有什麼事情,是陛下不願意爲你做的……”
他甚至會爲了她,不惜放棄她……只爲了讓她快樂……顧致遠絲毫不懷疑。
“我不知道,若有一天,娘娘你真的離開了陛下,他要怎麼辦?他要怎麼活下去?”
哪怕只是想到那種可能性,顧致遠便是語聲一鯁,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不會離開他的……”
闔上的眼眸,緩緩睜開,逼近瞳底的一切澀意,岑立夏一字一句,開口道。
這原本就是她的決定,不是嗎?現在,只不過是更加堅定而已。
她一定不會離開他的。
“夏兒?”
嗓音微啞,司徒銳望向那個映入他瞳底的身影,甫睜開的眼眸,還帶些迷濛,一時分不清是夢還是醒。
“你醒了……”
回身,岑立夏難掩欣喜。
“感覺怎麼樣?”
一邊扶他起身做好,岑立夏一邊自然的替他把起脈來。
“我還好……”
語聲微澀,司徒銳不由望着這個垂眸認真爲自己診脈的女子,近在咫尺的距離。他幾乎都忘了,像這樣的親密,他與她有多久沒有擁有過。
哪怕只是這樣單純的替他切脈,都令他止不住的心頭一恍,似苦似甜,難以抑制。
“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他只撐到唐芷菁來救他們,之後便人事不省,後來發生的什麼事情,一無所知,一念及此,便不由焦急的去查驗面前的女子,有沒有受傷。
他自己身受重傷,卻兀自掛念着她的安危,眼見着他憂切的模樣,岑立夏心中一澀,一暖,放在他脈搏上的手勢,不由移轉,輕輕握住了他的大掌:
“司徒銳,我沒事……”
她微涼的指尖,挽在他的掌心,柔軟,如同無限依戀,司徒銳忍不住想要將她握緊。但終究還是沒有這樣做。
“那雪簪花呢?”
忽而念及這一着,男人又是一急。
“也沒事,完好無損……”
岑立夏解釋着。
他永遠都將她的事情,放在第一位,不是嗎?他纔是她值得此生相付的良人,不是嗎?
心頭一熱,岑立夏不由將自己埋首於男人的懷抱當中,緊緊環抱住他。
這突如其來的親密,令司徒銳一時有些愕然。
“怎麼了?出什麼事情了?”
壓抑着心中的擔憂,司徒銳柔聲問道。下意識的伸出去的手勢,終究還是忍不住撫上了她的發端。這熟悉而陌生的親密,讓他整顆心都不由的一顫。
如此貪戀,只怕這一刻能夠拉長一點,再長一點。
岑立夏不由往他懷裡又拱了拱。男人特有的清冽氣息,絲絲縈繞在鼻端,如此溫暖,如此叫人安心。
“司徒銳,等你傷勢好一點,我們就回北昌國,好不好?”
女子輕細的嗓音,在男人的懷抱中,被悶得有些模糊,虛無縹緲的像一場不太真實的幻夢。
身子一僵,司徒銳嗓音微顫:
“你說什麼?”
簡單的四個字,卻彷彿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他盼着她的回答,卻又彷彿恐懼着她的回答。
他怕方纔的一切,是他的幻聽,是他太過期待,所以纔出現的幻覺。
怕美夢太短暫,一睜眼已消失不見。
抱着他,岑立夏能夠清晰的感覺到,這一刻,男人的不安。
是因爲她讓他失望了太多次,所以他纔會有這樣的患得患失吧?
岑立夏,想一想,這些日子以來,你都對他做了什麼?
你怎麼忍心這麼對他?你怎麼可以對不起他?
自責與內疚,深深的攫住她。岑立夏不由將男人抱的更緊了些。
“出來了這麼久……”
女子嗓音雖輕,一字一句,卻異常清晰:
“司徒銳,我想家了……這裡雖然也很好,但始終比不上我們的家……我們早點回家,好不好?”
微燙的吐息,隨着女子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眼,一絲一絲的滲進司徒銳的胸膛,如此灼熱,如此潮溼。
令他幾乎不敢相信。
她說,她想回家,他們的家,他與她的家……
“你說真的嗎?”
用盡全身的力氣,司徒銳纔敢握住她纖細的肩頭,輕輕將她推出了他的懷抱,纔敢與她四目相對,緊緊的望住她,一字一句,咬盡喉嚨裡的期待與不安:
“你決定了嗎?”
他太想要確認。確認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他的夢一場。
“嗯……”
迎着他隱忍而灼熱的瞳色,岑立夏緩緩點了點頭:
“司徒銳,以前是我不好……我浪費了太多的時間……現在,讓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逝去的歲月,永不可得,她只願日後,不再犯同樣的錯誤。
她只願,她的日後,有他,他的日後,亦有她。
兩個人,過盡一生。
這是她能夠想到的,最美好的結局。
她說,她要與他從新開始。
司徒銳望着她,他能夠清晰的看到,她的眼底,映着他的身影,如同他的眼中,從始至終,都只有她一個人一樣。
除了彼此,他們的眼中,心底,都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人的存在了。
他終於等到了她。
“好……”
男人定定的凝住她,像是要將這一刻的她,烙在他的瞳底,再也難捨一般:
“岑立夏,我永遠都在這裡,你永遠都不會失去我的……”
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了。
“司徒銳……”
緊緊抱住面前的男人,岑立夏將自己深深埋進他的胸膛裡。隔着男人輕薄的衣衫,她依然能夠清晰的感覺到,他砰動的心跳聲,正一下一下的砸在她的耳畔,一聲一聲,強而有力,如同世間最安穩的所在。
司徒銳,我會永遠都在你的身邊,你亦永遠都不會失去我。
女子默聲承諾着。
這是她的誓言,這也是她的心。
從此之後,她的心裡,都只會有這個名喚“司徒銳”的男人存在。
再也沒有其他了。
岑立夏不由將男人抱的更緊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