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細雨,將從王宮到陵寢的這一段路程,淋的異常難走。但再難走,要到的盡頭,終究還是會到。
岑立夏呆呆的望着,那一方棺木,慢慢沉入地宮之中,望着累累疊疊的泥土,一層一層的將棺柩中的人兒淹沒,望着陵寢的石門,一點一點的在她面前關閉,將她與裡面的那個人,最終隔成兩個世界……她沒有哭。淚水早已在不知什麼時候,流不出來。眼睛只乾澀的疼。
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也不怎麼覺得疼。只剩麻木。
她的心,終也隨着埋在地下的那個男人,一起埋葬了。
從此之後,應該再也不會痛了吧?
這樣也沒有什麼不好。
岑立夏想。
綿密的細雨,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停了。
送葬的一行隊伍,也早已退了下去。
空曠的陵寢之內,便只剩下岑立夏與赫連爍、尉遲明翊、尉遲默、水盼兒,以及唐芷菁幾個人。
岑立夏遲遲不肯走。只望着那沉重的棺柩,如同躺在裡面的男子,猶在世一般。
“你們都先回去吧,我想在這裡陪司徒銳一會兒……”
女子清幽的嗓音,在陰暗的地宮裡,顯得異常飄渺。
衆人面面相覷。卻誰也不肯離去。
她太平靜了,反而讓人放心不下。
“小夏兒……”
尉遲默自告奮勇的向前,拍着胸脯自薦着,“沒關係,你想在這裡待多久都行,我留下陪你……”
若是以往,當他說出這樣叫人心暖的傻話之時,岑立夏一定會微微一笑,或者會調侃他幾句,但此時此刻,女子甚至都沒有看他一眼,她的雙眸,依舊落在躺在棺柩裡的那個男人身上,彷彿此間,只有他與她兩個人存在一般。
“我與司徒銳在一起三年……”
就在這一片沉默之中,女子自言自語一般開口道。
那三年,曾是她生命中最痛苦、最無措的三年,是他一直陪伴在她身邊,陪着她走過了那一段最艱辛的歲月。
只是,她還未得及報答他,上天已經再也不給她這個機會了。
她欠他的,只能來世再還。
這就是她的報應吧?
上天對她的懲罰,讓她永遠的失去了他。
誰讓她在擁有他的時候,不曾珍惜呢?
所以,這一切,是她罪有應得。
但爲什麼要讓司徒銳來承受這樣的結局呢?
他原本會有一個美好的人生,但是,就因爲遇到了她,他的一切都改變了。
如果當初,她沒有讓他帶她走,是不是今日的所有悲劇,也不會發生了呢?他還會好的好好的,做他逍遙自在的北昌侯,遇到一個配的上他的女子,爲他生兒育女,兩人攜手過盡一生……而不是像如今一樣,長埋黃土之下。死生難期,天人永隔。
但這個世上,從來沒有如果。發生的,就是發生了,失去了,也便永遠失去了。永沒有回頭的機會。
她現在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留在這裡,陪他這一小段時光了。
尉遲默最先反應過來,卻是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氣,不能置信的確認道:
“小夏兒,你該不會是想在這裡,也陪司徒銳整整三年吧?”
在場的其餘衆人,心中皆也隨之一沉。
“這是我唯一能爲司徒銳做的了……”
岑立夏卻是平淡,如同在說一件最尋常不過的事情。冷靜而決絕。非一時意氣。
衆人心中又是一沉。
遠遠站在一旁的唐芷菁,不由望了一眼她身旁的赫連爍,又瞥了一眼對面的水盼兒。
地宮裡點燃的長明燈,將每個人的臉色,都映的晦暗不明,影影綽綽,像是掩住了一切的情緒。
在這一剎那,各懷心事。
空氣稀薄,久久的沉默。
“娘娘……”
最先走近前,勸慰的人,是水盼兒,“司徒大哥既已入土爲安,就讓他安安靜靜的待在這兒吧……逝者已逝……我相信,司徒大哥做這一切,也只是希望你能夠好好的活下去,若你太過執着,豈不是辜負了司徒大哥的一片心意……”
“是呀,夏兒……”
一直沒有開口的尉遲明翊,也走至她的身邊,溫聲道:
“我知道你很難過,也很捨不得司徒兄,但司徒兄如果在天有靈的話,他也一定不願意看到你這麼爲他痛苦的……”
男人嗓音柔潤,在昏暗的地宮中,像照出一線融融的日光。
岑立夏一時之間,似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不由的望向棺柩中的男子。
“夏兒……”
赫連爍突然開口:“留在這裡,並非長久之計,畢竟,宮中還有許多事,需要你去處理……”
“司徒銳既已經不在了……”
語聲一澀,岑立夏續道,“王宮裡的事情,也便再與我無關……”
沒有他,她亦不想再回那冰冷的王宮。
“那三王兄的事情,也與你無關嗎?”
赫連爍一字一句問道。
岑立夏身子一僵。
“你那一刀刺偏了,三王兄雖然重傷,卻並沒有死……”
男人平靜的複述着這個事實,同時,瞥了一眼藏不住緊張情緒的女子,“如今,司徒銘已經將他關押進了大牢,等待處置……”
赫連煊沒有死的消息,昨夜,在她刺傷他之後,她就已經知道了,可是當下從另一個人口中再一次聽到這件事,還是叫岑立夏漫開陣陣說不出來的滋味。
她亦知道,對一個害死他們國君的罪犯,應該怎麼處置。這是他罪有應得,不是嗎?
她沒有親手殺了他,卻亦沒有立場去阻止旁人報仇。
所以,她只是啞聲開口道:
“他究竟會怎麼樣,是生是死,我都不想知道……”
赫連爍細細凝住她,像是要看透說出這一番話的她,是真心,還是假意一般。
“三王兄或者死不足惜……”
男人始終猶如一個旁觀者一般,平靜的說着,“但西秦國與北昌國的百姓,卻要爲他的所作所爲,付出代價……”
岑立夏驀地望向他。
“他殺死了司徒銳,對一國之君而言,顯然,這並不能被當做是私人恩怨……”
赫連爍嗓音沉鬱,解釋着,“我聽聞,司徒銘已經打算出兵西秦國,眼下正與一衆大臣商議此事,若決定了,那麼,西秦國與北昌國的這一場戰爭,必不可免……”
被男人這麼一提醒,岑立夏才陡然醒悟,這件事多麼嚴重。先前,她一直沉浸在失去的痛苦與恨意當中,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性。
“那現在怎麼辦?怎麼才能阻止他向西秦國宣戰?”
這不僅僅是關係西秦國的百姓,也關係着北昌國的百姓,她不能夠做到無動於衷。
“我會盡力與司徒銘談判的……”
赫連爍沉吟出聲,“但也需要夏兒你的幫忙……”
“我知道,司徒銘一向敬重你這個王嫂,如果有你在一旁相勸,或許我們就可以阻止這一場仗打起來……”
岑立夏還有些猶豫。
這時,唐芷菁插口道,“爍大哥說得對……畢竟,西秦國與北昌國,都也曾是三王嫂你的子民,你真的忍心看着他們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嗎?戰爭一起,最後無論誰輸誰贏,都會造成不可磨滅的傷害……”
岑立夏當然知道。這也是她最不願意看到的。
“對呀,小夏兒……”
眼瞅着她已經動搖,尉遲默不由趕忙的繼續遊說下去,“你不是一向最討厭打打殺殺嗎?現在,北昌國與西秦國,眼看着就要打起來了,你怎麼能不阻止呢?”
不待她表態,少年已經迫不及待的向前拉住了她的手,一邊往外拖,一邊不忘繼續勸她,“小夏兒,你就別想那麼多了,懷念司徒銳,在哪裡都可以,如今,最重要的就是,阻止兩國真的打起來……”
岑立夏被他孩子氣的拽着,雖然沒有接口,卻也知道,他們每個人說的都是正理。她確實不能一直待在這裡,繼續逃避下去。
該面對的,她終是要面對。
“好,我們出去吧……”
深深望了男人的棺柩一眼,岑立夏不再多想,任由尉遲默拉着她,一步一步向着地宮的出口走去。
外間仍是一片陰雨連綿,霧濛濛的天氣,像是不知休止,沒有盡頭一般。
夜色漸漸沉了下來。
誰也沒有再開口,一行人沉默的往北昌王宮行去。
接下來的幾天,一片平靜。
岑立夏向司徒銘以及朝中一衆大臣,說了自己的想法,希望他們不要出兵西秦國,因着事關重大,又有其他異議,所以,他們仍在繼續探討之中。
岑立夏盡了自己的努力,結果如何,便不是她能夠左右的了。但她知道,尉遲明翊與赫連爍都會爲此事斡旋,實則,她並不十分的擔心。
而她亦刻意的屏蔽一切跟赫連煊有關的消息。就彷彿這個世上,再也沒有這個人存在了一般,將他從她的生命裡,徹底抹去。
因着有尉遲默一直在她身邊插科打諢,她這幾日,過的並不十分的艱難。
只是,夜裡仍會做夢,醒來的時候,枕頭已溼了大半。
也只有睡夢之中,才能讓她肆無忌憚的流淚了。
白日,她看起來已漸漸平靜下來,一點一點恢復正常的生活。
她不想讓那些關心她的人,再爲她不安。
她知道,她能夠做到。
七月流火的天氣,不知不覺,時間竟過去了這許久。
御花園裡仍是一派奼紫嫣紅的好景緻。叫不出名的花蕊,兀自盛放着,極盡妍麗,或許是知道,所剩的時日無多,所以才格外的綻放着所有的熱情。
陣陣清香,交織在一起,浸的整個王宮,都彷彿沉陷進這樣的似錦繁華之中。
岑立夏漫無目的的走在叢叢花木之間。身後不遠不近的跟着兩個侍婢,尉遲默亦被她打發去找其他同齡人了。
她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
不知不覺,她已經繞過了大半個御花園。
時間還不到晌午,但太陽卻已經很濃烈。曬在人身上,有些刺熱。
“娘娘……”
身後亦步亦趨跟着的丫鬟,貼心的勸道,“你身子還很虛弱,太陽又大,不如去那邊的亭子,歇一歇暑吧……”
岑立夏沒有拒絕。她亦確實覺得有些累了。
水榭樓臺,一片清涼。叫人莫名懸着的心,都彷彿安靜下來。
岑立夏望着杯盞中,漸漸被泡的舒展的茶葉,等待着熱氣涼下來。
連身後何時站了一個人,都沒有察覺。
直到他喚她,“夏兒……”
突如其來的嗓音,叫岑立夏飄忽的心緒,有短暫的恍然。
待看到來人是赫連爍之時,才漸漸回過神來。
男人在她的對面坐定。
“你今日上午,不是在與尉遲大哥他們商談事情嗎?”
岑立夏一邊提起話頭,一邊替他斟着茶水。
赫連爍望着她執杯的手指,白皙而纖細,低聲道:
“已經商議妥當了……”
岑立夏手上一僵,然後,將已是半空的茶盞,放在了一旁。
“可有什麼結果?”
岑立夏聽到自己開口相問。
“司徒銘最終答應了,不會跟西秦國宣戰……”
赫連爍道。
“那就好……”
儘管對這個結果,早已有所期待,但此時此刻,終於證實了,岑立夏亦覺放下了一塊心頭大石。
只是,除了這三個字,她卻想不到其他什麼能說的。
水榭之中,一時只聞輕淺的呼吸之聲。
“夏兒,你難道不打算問一下,三王兄他怎麼樣嗎?”
一片沉默當中,赫連爍突然開口道。
岑立夏正要端起面前茶盞的手勢,瞬時不由一頓。那被驀地提及的一個男人,像是毫不防備的擊中她的心底,卻又像是他一早就在那裡躲藏着,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此時此刻,卻陡然被旁人揭穿一般,有些慌亂,不知所措。
赫連爍也不催促,只靜靜的凝住對面的女子,不放過她眼角眉梢,最細微的波動。
如過了許久,又彷彿只是一剎那,岑立夏終於斂盡了心底這不該出現的、不受控制的情緒。
“我說過,那個人怎麼樣,已經跟我沒有一分一毫的關係了……”
拾起桌上的杯盞,岑立夏放到了脣邊,茶水的溫度,不冷不熱,剛剛好,只是,她卻彷彿嘗不出任何的味道。
赫連爍亦擎起面前的茶盞,抿了一口。
對女子的回答,他什麼都沒有說,只不置可否。
兩人之間,似乎又陷入一陣詭異的沉默。
這一次,卻彷彿更久一些。
岑立夏坐在那兒,原本埋在胸膛裡,平穩跳動的一顆心,彷彿自從聽到那個男人的名姓之時,已不受控制的掠起絲絲漣漪,混亂,毫無章法,像墜了一塊大石頭一般,壓的五臟六腑,都仿似悶重不堪。
女子不由輕咬着脣瓣,彷彿惟有這樣,才能讓鯁在喉嚨裡的那些言語,不能自抑的泄露出來。
只是,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想說什麼。
就在她有些幾乎待不下去了的時候,面前的赫連爍,卻突然接着先前的話頭,續了下去:
“原本宮中的一些大臣,是執意要將三王兄凌遲處死的……”
但耳畔堪堪滾過“凌遲處死”四個字之時,岑立夏終究還不是忍不住的心中一緊。其實,她並不意外會有這樣的決定,畢竟,是那個男人殺死了司徒銳,以血還血,再怎麼處置他,也不過分……可是,那這一瞬間的莫名感覺,又是來自何方呢?
她不知道,亦不敢追究。
赫連爍只一言不發的將她所有的情緒,都盡收眼底。
過了須臾,男人緩緩收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垂眸,一把清潤的嗓音,也聽不出什麼情緒來:
“我求過司徒銘……他已經同意,放三王兄一條生路……”
岑立夏只聽得那一句“放他一條生路”,反反覆覆,尾音飄渺,像是沒有盡頭一般。
她不知道,聽到這個消息的她,心底究竟是怎樣一種滋味。她並沒有覺得大鬆一口氣,也並沒有覺得失望,或者怎麼樣。
她只是有一絲奇怪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
赫連爍望住她,將後半段,他還沒有開口的內容,一一吐盡:
“只是,死罪可逃,活罪難繞……三王兄的餘生,只怕都要在這北昌國的地牢裡度過,直到死的那一日爲止……”
岑立夏靜靜聽着。這樣的結果,對那個男人而言,會不會比死更難受呢?
但無論他的判決如何,都已經不該再影響她了,不是嗎?她不應該對他,再顯露一丁點的悲與喜。
“就這樣吧……”
岑立夏低聲吐出四個字來,嗓音輕的幾不可聞。只是,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一番話,是向着對面的男子說的,還是對着自己所說。
赫連爍亦沒有追究。
他只是定定的望住她,一雙被歲月沉澱的靜默的眸子,一片幽深,瞧不出什麼情緒。
“夏兒,有件事,我想問你……”
像是鼓足了極大的勇氣,男人突然開口道。微沉的嗓音,異常嚴肅,鄭重其事。
岑立夏心中莫名一動,望向他。
“以三王兄現在的形勢,他已不可能再繼續管理西秦國……”
赫連爍平聲開口,與此同時,動也不動的觀察住對面女子的神色,“所以,從前的舊部,想要我回西秦國,接任侯爺之位……”